媽媽的喪禮是由一些比較親近的親戚協助嘉懿舉辦的,雖然說一切從簡,但按當地習俗,喪禮是要持續三天的,免不了叫上所有關系或近或遠的親戚來一同送媽媽這最后一程。但是在盤算出席喪禮的親戚名單的時候,大家都異常默契地沒有提到江衍和他的父親,雖然曾經做過幾年家人,但本就沒有血緣上的牽扯,對于嘉懿這邊的親人來說,離婚就宣告著他們父子二人與這邊沒有任何的牽扯,也是不需要送嘉懿媽媽最后一程的外人。時隔多年,嘉懿還是挺想要見江衍一面的,這么多年,她沒有再見過江衍,沒有再直接從江衍那邊直接了解到他現在的一些情況,只是私下里透過學長學姐們分享的歷屆畢業生的就業去向表中,知道江衍去了她現在工作所在的城市的一家不錯的公司,甚至還透過學姐的學長的朋友圈知道了江衍現在所住的小區位置,又在機緣巧合之下知道了更具體的信息。
雖然她私底下竭盡全力地收集關于江衍的信息,但是此刻她并不希望江衍和他的父親被告知她媽媽去世的消息并來出席喪禮。
喪禮的第一天,嘉懿需要做的,就是跪在媽媽靈前向所有來吊唁的親戚致以謝意。她也不需要一直跪著,就只要在有親戚來靈前祭拜的時候跪著就行,其余時刻只要站在邊上就可以了。而每當有一家親戚前來吊唁,請來的哀樂團就會奏起哀樂,提醒嘉懿該跪下了。
這些出席葬禮的親戚大多都有著一張并不熟悉的臉龐,他們在媽媽的靈前的表現大多都是表情冷漠和言語沉默,例行公事般叩拜完就去外面找地方坐下了,甚至有的人在祭拜的時候連媽媽的遺照都不看一眼,轉過頭就能開始和他人寒暄閑聊起來。當然也有些情緒激動的婦人,淚灑當場,哭嚎著表達對媽媽離世的不舍與惋惜,握著嘉懿的手好是一番安慰以后才被他人拉走,但當這些人平靜下來以后,也會開始跟其他人噓寒問暖、扯起家里長短來,甚至聊著聊著還會笑起來。
也許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喪禮和婚禮其實是沒有什么本質區別的,都只是需要吃三天的流水席罷了。甚至在參加的期間他們得以跟一些平時見不到面的熟人談天說地、聯絡感情,抑或是見到多年未見的昔日舊友,一起回顧下往昔的崢嶸歲月,他們像是在出席一個交際的場合,而不是送別一位逝去的親人。
當天晚上,關系比較遠的親戚在吃完晚飯以后就匆匆離去了,而關系較親的親戚則還要留守下來幫忙,這個幫忙不僅僅是出于血緣較近這一原因,也是為了不留下讓人說閑話的把柄,如果不對這失去唯一親人的孤女施以援手的話,然后怕是會在鄰里鄉親之間背上沒有良心的罵名。
到午夜的時候,剩下的親戚就只有媽媽的幾個兄弟姐妹了,幾個人和嘉懿一起,輪流著在媽媽靈前守夜,分批次去房間睡幾個小時。輪到嘉懿獨自給媽媽守夜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二點了,夜很靜,擺放媽媽靈位的房間燈火通明,看著媽媽的遺像,她并沒有感到害怕。她想起小時候對于人死以后狀態的想象,在相信有鬼神存在的年紀里,她總以為人死以后只是靈魂離開了身體,但是思想卻依舊存在,甚至擁有了隱形的能力,可以四處亂晃不被普通人看到,可以干許多活著的時候不能干的事情。但長大的她不再做這種關于死后狀態的想象,她也不知道人死了以后會怎樣,她只知道對于活著的親人來說,他人的死亡更像是一場滿足活人儀式感的儀式,當這場大費周章的喪禮舉辦完,就宣告活著的人就此告別死的親人,可以繼續進行柴米油鹽的生活了,并沒有誰會為了一個人的逝去而無法繼續生活。
喪禮的第二天下午,媽媽的尸體要送去殯儀館火化了,隨車協同去殯儀館的,都是媽媽血緣上很近的親人。在等待尸體焚化的時間中,他們同樣扎堆談笑起來,聊起了生活中的瑣事,舅媽甚至說起了嘉懿那大齡未婚的小表姐,四處拜托他人給她介紹對象。
“我現在也很著急,早幾年以為她心里有數,而且現在都提倡自由戀愛,也就沒有給她安排相親,可是轉眼她都快三十歲了,卻還一直沒有對象,我有時候晚上想到都急的睡不著覺,想請你們也幫忙留意起來,身邊要是有什么合適的小伙子,一定要幫她做個介紹啊”。
嘉懿的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她本以為這些人會跟那些普通的親戚不同,畢竟他們都是媽媽血緣上很親的親人,但為何他們也是這樣呢,明明前一秒看著媽媽的尸體送進焚化爐還是那么悲傷,哭得那么真情實感,結果下一秒卻能扎堆聊家常、談笑起來,她知道不應該要求別人像她一樣為媽媽的去世而保持持續的悲傷,她也是不忍心看到有人為了媽媽的逝去而傷心得不能自已,可是大家的表現又讓她不禁懷疑起來,媽媽的離世帶給這些人的傷心程度到底有幾分呢,比起雖然悲傷但是為了不影響別人情緒所以故作堅強,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并不悲傷卻因為出席親人的喪禮,所以得例行公事扮演悲傷。
這讓她產生了一種濃濃的落差感,因為她始終覺得出席葬禮該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無論死去的那個人與自己親疏與否,出于尊重,都應該為其離世而感到真情實感的悲傷,畢竟這是一件讓人惋惜的事情,更別說媽媽還這么年輕,卻因為一次突發的腦溢血而就這么突然地死去,連遺言都沒能留下一句。但如果本不悲傷,卻為了顯得自己有良心而故作悲傷,那還不如那些至始至終都對此冷漠無感的人呢,至少人家誠實。
大家都像是在例行公事一般,把自己當做是這場喪禮的來賓,只在喪禮流程要求的那些特定的時刻,即哀樂響起的時候悲傷與哭泣,而其他時候都可以正常地談笑風生。沒有誰會為一個人的離世而陷入持續的悲傷情緒里面,因為那傷害的只有自己,大多數人都想要活著的自己好過,只會分出一些時間用來悲傷和緬懷逝去的親人。
嘉懿想起小時候和媽媽一起參加的外祖母的喪禮,因為太過久遠所以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媽媽當時一直都很悲傷,感慨外祖母走的突然,她作為最大的女兒一直忙前忙后地奔走,任勞任怨,以至于整場喪事她都無暇顧及嘉懿,直到喪禮結束兩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媽媽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外婆就這么沒了”。她沒有等嘉懿回答就率先把話題扯開去了,彼時年幼的嘉懿不懂她那再次送別摯親的悲傷,只覺得當地的喪禮持續的時間太長,居然有整整三天,她在處在外祖母家一群不太熟絡的親戚之間,而媽媽又因為忙而無法時刻陪在她身邊,這讓她十分沒有安全感。
此時此刻,她又再次陷入這種不安的情緒之中。一方面是因為身邊并不親近的親戚們,他們談話的內容對嘉懿來說十分陌生,讓她無所適從,就和當年一樣,總感覺自己游離在他們之外,沒有因為血緣上的親近而擁有精神上的親密感;另一方面是因為嘉懿發現原來只有自己一個人因為親人的離去而陷入到那種持續的悲傷之中,變得絕望起來,但在隨時隨地調整好自己情緒,能夠讓自己的悲傷情緒收放自如的親戚們之中,這份悲傷與絕望顯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明明跟在場的其他人比起來,自己作為媽媽最親的那個人,是整場喪禮的主要人物,卻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一個小時以后火化完畢了,當親眼見到殯儀館工作人員將媽媽火化后的骨灰裝進骨灰盒里時,那感覺挺奇怪的,原來一個身高一米六多、體重一百多斤的人燒成灰之后也就只有這么一點,小小一個骨灰盒就能夠輕易裝下了。之后它會去到墓地,擁有屬于它的一方小小天地,在每年清明的時候接受親友們一年一次的拜祭。
喪禮的最后,親友們紛紛告別嘉懿,告別的話語大同小異,或安慰、或鼓勵,惋惜嘉懿媽媽的逝去并讓她節哀順變。
“你也不要太難過,你媽媽去世已經是既定事實了,那活著的人就只能向前看了,至少她這一回去的很快也沒有多大痛苦,比起那種纏綿病榻好多年的人來說還是好很多的。有時候多少人渴望就這么一下子就去了啊,自己痛快,子女也舒坦,回去以后好好工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隨時聯系我們,我們也是你的親人”。
其實這些話都是些客套話,但也都是出于好心的目的。
此刻所有人的悲傷情緒都已經隨著喪禮的結束而消散殆盡了,忙碌的生活只允許他們在這三天里面間歇性悲傷,但結束之后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但這所有人并不包括嘉懿,她總是很難從一種情緒中即刻抽離,然后投入到下一種情緒里面。
這些親友們例行公事般的安慰也根本不能撼動陷入自我悲傷之中的嘉懿,當她踏上歸家的行程之時,她依舊覺得這幾天就像是一場感覺十分真實的噩夢,但自己卻一直沒有驚醒。此時此刻,她變得十分渴望回到自己房間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覺,到真正的夢里面去,因為在夢里面,美好與糟糕是對半開的,而現實卻是百分百的殘酷。
當她回到城里她那與男友共同生活的小公寓時,發現屋里一片漆黑,男友居然還不在家,她從接到親戚電話那天起就沒有和男友聯絡過了,當時只是跟男友說了聲老家有點事情需要她回去解決一下就匆忙趕回去了,沒有多做解釋,而男友對此也沒有多問,他們總是給對方留有一定的個人空間,不會去干涉太多。其后兩人都十分有默契地沒有再打擾對方,不知道男友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嘉懿一是因為忙于喪禮,二是因為她從始至終都不準備把媽媽生病乃至去世的消息告知對方,她甚至在回來的路上就開始思考該編造個怎樣的借口把這件事情搪塞過去。
但當她打開燈,才察覺出家里的不同,男友的東西居然都不見了。明明平時這個家里隨處可見男友的個人物品,也正是這些讓這個家顯得擁擠不堪卻處處充滿著生活的氣息,此時此刻家里卻變得空蕩蕩的,男友平時隨手攤在沙發上的衣物沒有了,房間的衣柜里也只剩下自己那半邊衣服,走到衛生間洗手臺發現與那成對的牙刷杯而今只余一個了,混雜在自己化妝品里的男士剃須刀也不復存在了,仿佛這套公寓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人生活一樣。
男友走了。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