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里總是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木頭的味道，那是很久以前的舊家具，奶奶一直不舍得扔。奶奶搬到城里時，怕買家具花錢，帶了一個木柜，幾塊床板，幾張板凳，還有些鍋碗瓢盆，把老家的家具都搬來了。她說：“放在村里也是個放著，還不如拿下來用呢，再不用，都要隨我入土了?！?p>　　那木柜上總是擺著***像，奶奶也常說：“沒有共產黨，哪里來的新中國，咱們哪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蹦┝?，還會加上一句我聽不大懂的話，大概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吧。

　　小時候，我總是坐在木柜旁吃著果子，問奶奶她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的。那與我完全不同的童年，泛著一絲老舊的昏黃。

　　我常常無法理解不識字的人是什么樣的，他們是如何與別人交流的。奶奶講，他們那時候，很多人都不識字的，直到村里開設了掃盲班，大家都去學習認字。奶奶的名字還是教員給取的，叫做“世花”的，那位教員似乎是年輕的，說：“是世界的花朵?！?p>　　“那后來呢？”我問。

　　奶奶搖搖頭，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看見正在端著煙斗的爺爺，奶奶又說起來：“你爺爺當年是知識分子，他考試還上過報紙呢?！迸d許這個問題我小時候也問過，奶奶給我看過那張泛黃的報紙，但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也早就忘了是什么考試。

　　爺爺已經很老了，臉像干枯的樹皮，失去了所有的養分，眼瞼垂蓋在渾濁的眼珠上。離遠些看，著實有些皮包骨頭的樣子，常年拿著煙斗的手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干瘦而粗糙。他比我大了整整七十歲。

　　從樓梯上看，爺爺的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年輕時不慎跌斷了腿，大半輩子拄了拐杖。一步一挪著。

　　木柜是爺爺買的，新婚時為家里添的好家具。

　　現在他倒不一定記得了，有時認不出家人，茫然地看著四周，嘴唇噏動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奶奶時常要把幾件事拿出來說。

　　一件是爺爺在家里看著鍋，鍋里煮著粥，看著看著，粥都糊了，冒出黑煙，奶奶在門外都聞見嗆人的味道，爺爺卻以為是汽。

　　另一件是冬天插著電熱毯，著了火，把褥子燒出一個洞，爺爺毫無察覺。

　　奶奶時常拿這兩件事出來說，因此爺爺沒怎么說過自己年輕時的事，留下的只有一些早年間的日記和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