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曦終于平安無事站在了我面前，我拍了拍他的袖子，嘆了口氣。
早從很久以前，就時常聽宋王談起這個鄭曦，我知他很愛惜這位博學多才的先生，又因為鄭曦是我一見如故的朋友，才這般拼了命想去救他。
鄭曦同前些日子相比更瘦了，料想是并未得到善待。
我覺得有些可惜。
但又說不出可惜在哪里。
之后我問宋王：“就不能同他坦誠相待嗎？”
他答：“他終究是鄭國的公子，我信不過他。”
“可我知他對你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他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你不該考慮這些，你還太小，等你長大就懂了。“
“多久算長大？”
“長到你們那個時代我可以碰你的時候。”
？？？？“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要怎樣才能把你真正變成我的人。”
我逃避著他炙熱的目光，頭一次面對他有了心虛的挫敗感。我不知道這種挫敗感源于何處，故而很煩躁。
“我何時才能真正擁有你呢？”他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一向能言善辯的我竟一時回答不上，就這樣，我們沉默了一夜。
那晚細雨微風，我和他都沒有說話，于是風吹樹葉、雨打芭蕉之聲更甚，噼里啪啦，更似乎打在我心上。
由于失去了逃走的機會，我再次留在了宋王宮中。
洞子被人發現，被他帶人堵住了。為此我跟他置氣了好久。
他坐在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想出宮，我帶你出去就可以，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出去。”
“習慣了。”
“以后你想出宮跟我說，我帶你出去。”
“我不信。”
“我說了，我帶你出去。”
“可以帶我去別的國家看看嗎？”
“等我一統天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說好了，我們到時候逛遍全天下？”
“好。”
“我陪著你？”
“嗯，你陪著我。”
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他那么想要一統六合。
他答：“先有國，才有家，你看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過的都是什么日子。以前的大周，和平且繁榮，那才是一個國家的樣子，自諸侯分封蠶食周地開始，雖各自為國，卻始終是小國，而這些小國，為了各自的地盤，戰爭無休無止。這樣如何立國，如何立家。而且到各國，語言不通，貨幣不通，相當麻煩啊。”
“我只不過是厭倦了戰爭，想要將七國合并，回到大周那個時候罷了。”
宮中奢靡的環境消磨人的意志，在宮中又住了數日，我也忘了數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晚桂花飄香，我坐在案幾前看自己曾經寫的小說，突然就睡著了。
那晚鄭曦入了我的夢，他說他來同我道別。
我問他多年未見，他在何處。
他苦澀一笑，再無他言。
良久，他才對我說：“我走后，你不要怪他。”
“怪誰？”
他沒有理我，繼續說道：“當年我意氣風發，被遣送來宋國也并未有怨言。因為我深知在宋國有一位很了不起的王，比其他六國的王都要優秀。我有一身志氣不能抒，因為在鄭國，我的學術并不被看好。但是宋王欣賞我，于是我想，來宋國，一身志向應當有所施展。于是我比任何一個質子被派遣去他國都要高興，我高高興興地來了。我也同他有把酒言歡的時候，我和他交換學術，我頗有所得，相信他也有所得，我想我們的想法是相同的。我成了他制度的利刃，他用我做武器可所向披靡。但是，淑月你知道嗎，縱使一個國家再強大也有螻蟻，也有奸人，奸人一日不除，他日必后患無窮。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后面的事我不敢想。”
“我同他曾經也有一樣的夢想，只是現在他風華正茂，而我已斑駁。我已幫不上他。他將我舍棄，在情理之中，我不怪他。希望你也不要。”
“他只有你了，留下來吧。”
清風徐來，吹來些許細碎花朵，我醒來，懵懵懂懂只當做了一場夢。
懵了兩個時辰，突然驚醒過來，光著腳飛奔到他大殿門口：“戚挽風！你出來！不要殺他！不要殺他啊！”
歷史上，鄭曦就在今夜，被顏霽已被毒酒，迫害至死。
宮人開門，請我進殿。
他竟還未睡。坐在案前一臉疲憊。
“你說我要殺誰？”
“公子曦！你不要殺他。”
“我沒打算殺他，只是把他關了起來讓他好好反省。”
“為什么關他啊！”
“他頂撞我。”
“快去看看他，我怕有人下毒殺他。”
“不會的，怎么可能。”
“求你了，去看看他吧，我害怕。”
他的目光躲閃：“好了，你還沒清醒，再睡一會吧。”
我不肯：“他是這世界上最懂你的人啊，他死了你就沒有朋友了，從此以后你就只能孤身一人，我不想看到你這樣，你去看看他吧，他不能死啊！”
“來人，帶驪妃下去吧。”
兩天后，從子墨口中我得知，鄭曦，死在了獄中。
6.
史書上說，戚挽風這一生頗為傳奇，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帝國，成為了歷史上第一位帝王，合并了七國，一統了天下。這些，不過都是客觀評價。
那主觀呢，主觀是什么。
他親手害死了自己最欣賞的人。這算不算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從十三歲即位至今，這樣的環境，教不會他體驗人間最美好的情誼，只教會了他猜忌。
一個人，猜忌一段誠摯又熱忱的感情，那得是經歷過多大的傷害和背叛呢。
他從質子成長到今天這一步，劍上也不知沾了多少背叛者的鮮血。
我不是他，所以我不知道。
鄭曦要我不要離開，他說戚挽風只有我了。
是啊，戚挽風只有我了，我走不掉了。
又到三月，多年前，我記得，我騎馬涉川在河邊打花，鄭曦就醉在川上，當年他少年意氣，明亮如同初春的朝陽。
后來我到了宋國，宋王用他那雙又大又溫暖的手，將我牽至大殿。
站在門口的老宮女說，我同魏太后一樣好看。
他便將我獨自丟在大殿上，一去不復返。
再后來我為他擋劍，這一擋竟與他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他一生手握權力，可真正又握住了多少權力吶。
我不怪他，我怪我自己。
我怪我自己不會武功，不能征戰沙場幫他平定天下。
我怪我自己只會寫一手沒營養的文章，不通社稷，不能為他出謀劃策。
我恨我自己太天真，看不懂宮闈內斗。
他說他想立后，想執我手同他一起俯瞰天下，但自鄭曦死后，我便沒再同他說過一句話。
說什么呢，一切都太過沉重。
那天，他站在門外，說他要親自帶兵去攻打燕國。
我說好。
我沒有去送他，我怕我舍不得。
這幾年來宮中流言多起，說宋王宮中有妖妃作亂，致使宋王無心朝政。
自他軍隊落敗，流言便傳得越發猖獗，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顏霽說妖妃指的是我，是我讓宋軍大敗。
我又何德何能能夠讓一個軍隊大敗？這些不過是他們想殺死我的借口罷了。
顏霽說他已向宋王上書賜死我，宋王允了。
我冷笑道：“讓他親自來見我，否則我不信。”
魏高將手中的竹簡遞給我，笑得張揚：“宋王在燕國認識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你更漂亮，比你更聰明，你覺得他會回來見你？”
“我不信。”
“不信你便自己看看竹簡上的文字，看了你便信了。”
竹簡上寫的是他的字，遒勁有力，一如他曾教我的那樣。大致的內容，是說他在燕國遇到了一個奇女子，與我很像，卻比我更有活力，他說我與他之間的隔閡自鄭曦死后，就再也解不開，這是我的心結，亦是他的，如今他已放棄，也不愿強求我去解開，故而天高地闊，就此各尋各的解脫。
他又不愿放我出宮，不愿我再做任何人的內眷，他情愿我死，至少依舊是他的，至少依舊是屬于他的。
“這就是他賜死我的理由？這般荒謬。”
“當然不止。娘娘再看這個。”魏高又遞給了我一支竹簡。
竹簡上記著當年宋王被送去魏國當質子，饑餓難耐偷偷去廚房偷雞吃，被廚子發現差點打死，魏國的一位公主施以援手將他救下的故事。
“這能說明什么？”
“宋王說，你和她真的很像，故而對你很好。你救了宋王，故而對你很好。你很天真，故而對你很好。你只是那位公主的影子罷了。”
“故事里說的是魏國哪位公主？”
“你已故的姐姐。魏淑琴。”
“原來……如此。”
他讓我為他留下，只是為了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來思念罷了，原來到頭來，我只不過……只不過……
只不過是個替身啊！
魏高倒了一杯酒，放在離我較近的地方：“那么娘娘，請上路吧。”
我冷哼一聲，端起酒杯，并不急著飲下。這幾年來，我與他相處，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一身驕傲，我想此刻換作是他，雖然狼狽，卻會依舊驕傲，依舊睥睨對面，漠視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到最后的最后，即便是自己敗了，也會讓對方贏得不快樂。
于是我學著他那樣，高傲地說道：“我前幾日問天，問你們幾個奸臣是怎么個死法，天說，你們壞事做盡，皆不得好死。”
原來我到最后，明知他在騙我，臨終前卻依然在想他。真是太可笑了。
魏高依舊在笑：“你知道的，就算這么說了，對我也是無痛不癢的。”
“是了。知道你們不得好死，我便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