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的隆冬,天氣十分寒冷,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的掠過光禿禿的山梁溝岔,夾帶著一片片的塵土,呼嘯而過。地里沒活兒干,正是鄉下人最悠閑的日子。一天兩餐,家家屋門緊閉,一直睡到太陽升起。
天蒙蒙亮,村里寂靜無聲,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頂著寒風,弓著瘦小的身子,獨自走在空曠的馬路上,因為寒冷,她不得不邊跑邊走,眉毛上、睫毛上全結了霜。馬路上除了自個兒的腳步聲和風聲,聽不到一點兒響動。轉彎處突然躥起一股旋風,夾著枯葉草屑,扶搖直上,她的心突突地跳,停住腳步,從袖筒里伸出凍僵的食指,口中念念有詞,“旋風旋風你是鬼,我是陰陽不怕你。。。。。。”她一直念,直到旋風停止,枯葉草屑重又落回地上后,才快速地跑過轉彎處,驚魂未定地回頭望了望,然后繼續趕路。
陰陽是鄉村以驅鬼、選墳址為職業的人。孩子們也算是見多識廣,見怪不怪,互相學著傳說中的咒語,據說念咒語可化解被鬼卷走魂魄的風險,總之,以食指逼退旋風的法術很靈驗。
經過兩個村莊后,路旁有一座破廟,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幾里路連個人影都沒有,成年人獨行經過這里時也會覺得很緊張,有傳言這里的確發生過鬼打墻的事兒。
曾有一個夜行人走到這里時,被一堵無形的墻擋住了去路,怎么都走不過去,他嚇得嚎啕大哭癱軟在地,哭喊聲驚動了數里外的幾只狗聞聲而來,夜行人這才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家,之后,大病一場,幾乎送了性命,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小姑娘緊張的兩眼緊盯地面,撒開腳丫一口氣跑出了這段令她無比恐懼的路段。
不遠處的青石崖山高溝深,陽光終年被阻擋,到了冬天,一里多長的河道冰川足有兩尺多厚,走到這里時,冷風嗖嗖地撲面而來,小姑娘迎風站立不穩,無法呼吸,她轉過身去逆風倒著走,正在這時,忽然她聽到了隨風傳來說話的聲音,頓時,伴隨一路的恐懼感隨之消失了。
轉過青石崖,大彎道迎面走來兩個身穿皮襖的中年男人,經過小姑娘身邊時,一個人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冷的天,清早就打發出門?能有啥當緊事?”另外一個人長了一雙三角眼,眼珠發黃,他瞅了一眼小姑娘,不知道口里咕噥了一句什么,走過去之后又回頭瞧了瞧。前面說話的人說:“如果是我的孩子,絕對舍不得。”
早晨,她還在夢中就被父親推醒,“潔兒,別睡了,天亮了!快點去爺爺家取塊肉,家里今天要來客人。”母親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窗戶紙說道:“天還不太亮,還早呢,中午待客,等太陽出來暖和些再去吧。”父親往肩膀掖了掖被子說:“現在去吧,路上跑著就不冷,快去快回。”母親不吭聲了。潔兒一骨碌爬起,穿好衣服,門剛一拉開,刺骨的寒風便撲面而來,她不由地打了個寒戰,連忙扣緊脖領,雙手縮進袖筒,胳膊緊緊地抱著,以便擋住從棉衣的對襟處鉆入的冷風。大門吱呀一響,引來幾聲懶洋洋的狗吠,隨即又恢復了寂靜。她身體微微前傾,在蒙蒙亮的晨光中,朝十多里外的周陽鎮走去。
看到古鎮門樓在青石崖側露出一角時,她搓了搓凍僵的耳朵,加快了步子。
周陽鎮歷史悠久,相傳早在秦漢時期,這里即為邊郡興盛之地。一條青石板的街道不足兩里,東、西兩端門樓高聳,街道兩側店鋪林立。現在天色尚早,所有店門緊閉,一個挑水的男人走過,帶鐵釘的鞋底發出咔咔的聲響,濺出的水珠落地成冰,猶如嵌在石板上的圖釘,星星點點。高音喇叭里一個男聲在字正腔圓的播報早間新聞。
潔兒走到一個大門前叩響門環,大聲向院內喊:“爺爺,我是潔兒,爸讓我來取塊肉。”不大一會兒,院子里有了動靜。爺爺和奶奶住在靠里的正屋,左右兩邊的廂房租出去了,臨街的門面房,自家開雜貨鋪。爺爺年紀大了,耳朵有些背,站在院子里清了清嗓子問:“誰在外面?”小姑娘重復了一遍。“哦,是潔兒。”“這么早!”他打開門栓,一邊扣衣襟、扎腰帶,一邊說,“你先進屋去暖和暖和,我去取肉。”他到后墻角處掀起石桌上倒扣的瓷盆,從下面取出一條硬邦邦的凍肉,潔兒走上前去接,說道:“我不進去了,爸讓快去快回。”爺爺嘆口氣說:“看這冰疙瘩,怎么拿?等一下,我找條繩子捆上。”他伸手在門框處抽出一條麻繩,在凍肉上打了個結,遞過來說:“不進去就快回去吧,冷壞了。”說著憐憫地摸摸她冰冷的小臉,目送潔兒走遠才轉過身進了院子。
潔兒是東兆村季位的二女兒,大女兒是寶貝,第二個女兒就成了多余。季位三十四歲,長得一表人才,家庭條件優越,穿衣打扮、行為舉止都與鄉下人格格不入。幼年時,父母也曾望子成龍,他上過私塾,算是個文化人,時常拿一支洞簫坐在山坡上吹一些憂傷的曲子,似乎發泄懷才不遇,有時候又拿一本書靜靜地翻看,全是些《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閑書,他模仿書中人物,十里八鄉結交朋友,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家里的幾畝地他從來不去管理,父親雇了短工關照料理,母親常氏對兒子有求必應,養成了季位花錢大手大腳的品行。
大女兒起名連子,寓意連著生兒子,雖然是女兒,出生時全家也歡天喜地,視為掌上明珠,連子在溺愛中長大,慣出不少壞毛病。隨后的幾年,季位的妻子又小產了一個男孩,沒滿月便夭折了,七年后潔兒的出生讓盼子心切的季家大失所望,好在潔兒乖巧勤快,雖然不被喜歡,但也不招人討厭。
季位是獨子,父親季懷為人忠厚,經商不奸,早年做騾馬生意掙了些錢,在村里修建了一院房屋,多年的長途跋涉,他的腿累出了病,當他打算置地時,妻子常氏則另有主張,用置地的錢在周陽鎮買了一院房屋,改做小本經營,后來事實證明此為明智之舉。
常氏性情古板,笑不露齒,十五歲時嫁進季家,老小二十多口人,無一對她不怯。在季位五歲時,她提出分家另過,并自愿承擔了家庭債務,外人認為她做的不對,家里倒也皆大歡喜,省了妯娌之間的摩擦,分家后幾年工夫便從一窮二白變成了富裕戶,她為人精明、持家有方。鎮上的房子,除了用于經營店鋪出租廂房外,另外還有一項不小的收入。許多趕集的鄉下人的剩余貨物經常要存放,季懷抹不開情面,屋子里東一堆、西一堆亂七八糟,于是,她想出個主意,留出一間房,代為保管,別人自然對她感激不盡,她卻說,都是鄉里鄉親,幫忙應該的。話講的中聽,鄉里人也實在,忙不能永遠白幫,饋贈的農產品多到需要出售,她既省去了不少必需的開支,又落了人情。
屋里生著一個火爐,季懷掀開棉門簾走了進來,彌漫的藍煙嗆得他直咳嗽,他推開窗戶,一股寒氣長驅直入,逼出去了煙霧的同時也帶走了室溫。常氏見他一個人進來,問道:“潔兒走了?這孩子屬驢,記后仇,這兩年就不到我跟前來。我被連子出賣了,偏心給她點兒好吃的,她去潔兒面前顯擺,白長了個大個子,沒心眼。”她不滿地對季懷說。
季懷的心思還在剛才走的小孫女身上,他沒接妻子的話,自言自語地說:“潔兒才幾歲,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又冷又怕,季位讓她快去快回,來回二十多里,自己知道怕冷,有他這么當爸的嗎?總是這樣對待孩子,潔兒長大會記恨他的。”他走上去關住門窗,也上炕拉過被子蓋住腿,老寒腿的毛病見風就痛。常氏接著說:“他吃不了苦,游手好閑,也是咱打小沒調教好,娶個媳婦兒吧,又不抗硬,拿不住他,只會把自己忙得像個沒頭蒼蠅。連子也跟著季位學,哎,想到這些事就犯愁。日后,我們幫襯不到時,他的日子可怎么過呀?明明白白的一個人怎么就長不大,三十幾歲的人了,整天狐朋狗友的聚會,伸手要錢,臉也不紅一下,啥時候才能懂事?”
季懷接過話,忿忿地說:“老子不死,兒不大,往后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兩個人憂心忡忡地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