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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第十篇 鄉(xiāng)村的晨霧

故鄉(xiāng)的稻草人 以夢為帆 3053 2021-03-30 21:21:37

  我見過最好的霧是白霧,不泛青不透紫,就是渾然純凈的白霧。顏色單一大概密度相關(guān),白霧的密度不隨機,好像約定了一個數(shù)值就一定要達標,絕不食言。它浮在半空里,不是歌里唱的“高山上行云流水”,也不是詩里說的山間“流嵐”,我的白霧一動不動,是停云停嵐是從隔夜雨后,萬千草木的莖葉花果上緩緩蒸騰匯集的霧,像冷香丸的制作工序,要集齊多少種、積累多少時光才能釀得是榮膺上天旨意,蘊含林泉性情的白霧。白霧在萬花山的山腰上,金秋季節(jié),朝陽將升未升,去西安的我倆,車子在高速上疾馳,她無意中的隨手一拍,竟使得我倆有幸邂逅了一場不期而遇的晨霧裊裊。

  晨霧是縹緲的,泛著白邊,沒形沒狀,漫無涯際,縷,團,朵,片,這些量詞都不合適,都捕獲不了,我只能從雨那里借一個“場”字,一場白霧,用一個時間概念勉強限制我二十二歲那年暑假,和老鄉(xiāng)一同回內(nèi)蒙。火車很不靠譜,從BJ中轉(zhuǎn)出發(fā)后沒多久就降速了,快到傍晚時竟然干脆停下來,停在燕山的山腰上。那時的綠皮車車廂里沒有空調(diào),開著窗戶吹進來的都是熱風,我們一路都汗津津的。

  可剛在山里停了片刻,馬上就清涼了,盛夏在那里仿佛戛然而止。片刻寒意漸生,但我舍不得關(guān)窗戶,只好爬上去把箱子打開找褂子。我們買的票是一張下鋪一張上鋪,我睡上鋪,但白天下鋪靠窗的位子我一直占據(jù)著。

  車停在半山腰,本來向下是能夠看見山谷的,如果晴好的話。這條鐵路線最近幾年我常走,總在夏冬兩季。我記得在一段段隧道的盡頭重見天日的剎那,總能立刻看見波光刺眼的石潭和碧綠的山溪。但今天看不見。窗外的峰嶺都齊腰浸在白霧里。白霧很好看,很好看。唉,二十二歲的詞匯量很貧瘠,只會說很好看,我只想出一個喻體,過年吃湯圓,白霧像湯圓皮只有湯圓皮有那樣的純粹柔糯。

  我盯著看,發(fā)現(xiàn)很矛盾,白霧相對峰嶺是靜止的,可在白霧內(nèi)部,水汽卻在飛快地涌動著流淌著。整片風景固然如詩如畫寶相莊嚴,但也有種滑稽,像漫畫刻畫一個人揣著好多事,心里跌宕翻滾都快開鍋了,可他看上去還是不動聲色,他顯得總是那般的老練成熟,如同萬年的冰山,看不出絲毫的破綻。

  最終我還是難耐涼意的準備去關(guān)上窗戶,人就是這般的矯情,冷不行熱不行,要求的就是這樣的“恰到好處”。

  白霧令我忘記了時間,車上的人卻開始了抱怨,我們停了快一小時沒動靜,現(xiàn)在已是傍晚。忽然車子后退了一步,不知從哪個部位發(fā)出的一聲長嘆,像大大松了口氣。“走了走了!”

  抱怨的人歡呼,轉(zhuǎn)怒為喜。果然開動起來,哐隚、哐隚、哐隚、哐……可惜沒走多久又站住了,它像一頭笨重的老牛,不堪重負。

  車上的人又炸開了鍋。

  我是這車上唯一的無所謂,當時的我沉浸在白霧里無法自拔了。。

  這一次車停在一個稍微開闊的坡上,坡上散落著七八戶人家,都是磚瓦平房。最近處的一家人家門廊正對著我們。有個女人站在門廊上,一動不動遠眺我們車尾的方向,像在等著什么。她不看我們。盡管車廂里很多旅客都把頭伸出去東張西望高聲喧嘩,但都沒能吸引她的注意。在她看來可能我們屬于火車整體而不單獨存在。我也伸頭出去朝她看的地方看,看了好一會兒啥也沒看著,但頭上臉上感覺到雨的纖毛。

  女人家外面齊著門廊的高度搭了一個三層的臺子,就是照集體相時后面幾排人站的那種樓梯式臺子。最低一層空著,中間一層也空著,頂上一層擺滿了破爛的搪瓷花盆,里邊種著齊楚楚的蒜苗和蔥苗,邊上有一簇蓬勃的植物,開著紅黃兩色的小花。我認得,它叫胭脂花。女人到胭脂花后面,但并不賞花,她還是看著剛才的方向。

  忽然她笑起來了。而且馬上就大聲說了話。

  她氣力很足,連我都能零碎聽到幾句。一個男聲回應(yīng)她,很快就看見他經(jīng)過了我的窗口,不光是他,后面還跟著一個長長的隊伍,都是扛著鏟子線纜的年輕小伙子。身穿灰藍色的工作服,腳蹬高筒橡皮靴子,他們朝我們車頭的方向走過去。因為高大強壯,又扛著沉重的家伙事兒,他們踩在鐵軌下的礫石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她的五官我看不清只記得她穿著一件白底子紅花的外衣,在那灰沉沉的門廊前很出挑。等他們都走盡了,她還望著那個方向,笑著剩下的一點笑,這點笑老也笑不完。他們從她廊下經(jīng)過,邁著雄赳赳的步伐,像一支等待她檢閱的部隊。她站在繽紛的胭脂花叢里,被密密匝匝的青蔥蒜苗簇擁著,像部隊開拔時歡送的人群中的一個姑娘,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隨著兵士們的背影。

  忽然有個人從門里出來了,是個男的,看不出多大年齡,破衣爛衫的。他邊大聲咳嗽邊沖著女人喊了兩句什么,似乎是責備她磨蹭,又朝旁邊猛地甩頭,好像是叫女人往那個方向去。女人不笑了,慢騰騰地朝門廊右邊走過去。

  她俯身我才看見,那邊地上有個小煤爐子,爐子上坐著個小鍋。她揭鍋蓋時有一縷白氣兒飄出來,不知里面是粥是湯。

  她自始至終不曾看向我們的火車。她肯定知道一列停下的火車里有多少人會好奇地看外面,她和她的家像在舞臺上一樣被觀看著,但她既不回看也不怯場,我還覺得她有點兒成心,有點兒輕蔑,為我們不值得,我們是一幫過眼云煙式的看客,是她早已習慣了過眼煙云。

  山上非常寂靜,即使車廂一直吵吵嚷嚷的,但聲音似乎傳不出去,完全悶在綠色鐵皮蛇的肚子里了。從女人屋后遠處,坡上跑下來六七個小孩,急急慌慌的賽跑似的。他們都背著布包,顯然很重,但他們跑得飛快,轉(zhuǎn)眼就看清了,差不多七八歲到十五六歲都有,同樣黑瘦不知道他們急個啥,但好像就是沖著我們這趟火車來的。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跑到我隔壁的車廂窗下,大聲喊:“要茶蛋不!”其實哪里用他大力兜售,車廂里早已有四五條饑渴的胳膊伸出來。

  “兩個”

  “五個”

  他們應(yīng)該還有幾句話討價還價的。我跟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不經(jīng)意的對望了一眼,他一眼就看出來我完全沒有意圖吧,很快就跑去下一個窗口了,那里有人捏著錢拼命呼喚他他身后跟著一個小男孩,也背了一大包雞蛋,但他并不向旅客銷售,他只是跟著大男孩走。他笑呵呵地對大男孩說:“你喊嘛,你把大雨喊下來。”我當時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還以為是種他們之間的玩笑。后來我工作了有次出差進山里,聽見山民叮囑我們,走到高的地方不要大聲喊,因為“要把雨喊落,落雨下山就不好走嘍。

  那天也是陰云沉重白霧漫漫,跟萬花山這天一樣。賣茶蛋的男孩眼晴里有種非常鋒利的光,直勾勾看著車窗里

  的人……

  雞蛋賣完他們就往回走,一路走得很慢,埋著頭大概在數(shù)錢。這是他們做慣的生意,只要有火車經(jīng)停。

  他們走到坡盡頭,背影就影影綽綽看不清了,白霧已經(jīng)下來了,沒了最遠的幾戶人家。山上再次寂靜了。這回連車廂里也很寂靜了,人們的嘴里喉嚨里塞滿雞蛋,還有人噎得像驚呆了做不得聲。

  也許是因為天更暗,這下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白霧在悄悄涌進窗戶。

  呼嚕聲忽然停止了,我回過頭中鋪的那個大胖子,他醒了,從午飯后睡到現(xiàn)在,想是睡得十分甜美,斷斷續(xù)續(xù)地打著呼嚕,呼嚕最響的時候車里的唱雜只能算蚊子嗡嗡。

  我越瞅大胖子越像電影《駱駝祥子》里虎妞的爸。

  “滿臉橫肉”是怎么一種橫法,他就算默不作聲也比什么字典詞典都說得明白。白色的蒸汽從縫兒里汩地溜出來。沒風,升上去是一縷一縷,再高些化成一蓬一蓬,最后彌散沒影兒了,我知道它終于加入了白霧。

  我還在想著那個女人的鍋里煮的不知是粥還是湯!正像一個香爐冒著神秘的煙。也許山上的整場白霧都是從這里生成的。

  就連火車的停站也是那場白霧的陰謀,詭計在了賣完了的茶葉蛋。

  莫不然,怎會,男孩剛走,車就動了起來……

  花非花,霧非霧。或許我也壓根兒就沒看見過的一場霧。

  畢竟是縹緲的虛無,而此刻,我知道翻過這座山穿過一場霧,便是我真真實實、殷殷切切的故鄉(xiāng)。

  那會兒也真是好,我與故鄉(xiāng)真真切切,想了就來,膩了就走;如今我與故鄉(xiāng)之間卻是始終隔著了一層霧,倒成了觸手可及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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