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進入了這一年的立冬時節,龍王墩山頭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從桐頭山下看去,仿佛戴了一頂雪白的冬棉帽。
山上那些落葉的樹木,諸如山桐樹、櫻花、槐樹……裸露出光溜溜的枝干,地上是掉落的一大片枯黃葉子,從遠處望去就像一塊塊傷疤。還好有像銀杉樹、柏樹、松樹……之類的始終堅守著,依然郁郁蔥蔥,讓冬天看上去并不那么蕭條。
青桐溪鄉的村民們開始進山準備過冬的柴火,漫山都能聽見斧子劈樹木的“梆梆”聲,還有樹斷傾倒的“轟隆”聲。砍柴人會把一根根砍好的木柴從山上往下掀,由于山勢陡峭,只要掌握好方法,木柴會一直順坡滑到山腳,省去了許多搬運的距離。從山腳扛回家的路途上,再吼上幾嗓音,這個冬天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往年人們把柴火備齊后就開始窩在家里,享受一年忙碌后的閑暇時光,或三五一堆談天說地,或四六一群玩紙牌論輸贏。外出打工的青年們開始三三兩兩地回到家中,和家人過上一個團圓新年。
而今年這個冬天卻被走郵路的小米鄉郵送到家家戶戶的一份倡議書打破了往年的規矩,鄉民們三五成堆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擴路?沒有搞錯吧,現在不是走得好好的嘛,為啥要擴?”
“這可不是隨便修條小路,人力物力財力哪里來?光靠咱們青桐溪這些人,天方夜譚吧!”
“一家出兩人,這個冬天還讓人過不過了?反正我們家沒有勞力去修路。”
“他人還年輕,一時沖動,大家去修好了誰最占光,還不是他,好走郵路一些吧。”
……
各種反對之聲猶如即將到來的雪花一片片飛進米澤的耳朵里,讓他始料不及。以他的計劃,今冬各家各戶青年人都回家過年,勞力十足,正是擴路的好時機。他在倡議書上也把為什么要擴寬道路講得清清楚楚,這是福澤萬代的好事情,怎么就沒有人贊成呢?無非還是自己人微言輕。
他知道這事不經過鄉里出面,單靠自己的一紙倡議書很難把大家組織起來。為此他打算找鄉領導,闡明自己的想法,以便得到他們的大力支持。
這天趕完集,正當他要去找鄉領導的時候,有人過來通知他到婁鄉長辦公室去一趟。他憂心忡忡地想,鄉長找他能有什么事?難道是送到鄉民手中的倡議書被人告發了,可是那上面也沒有寫什么,無非就是把為什么擴路的事說了一下,然后倡議大家出工出力。
米澤內心七上八下地走到婁鄉長辦公室外面,門大開著,他探頭看到他伏在辦公桌上寫著什么。這位婁鄉長四十幾歲,身材微胖,一張圓臉總是笑呵呵的,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米澤今天不知怎么的心咚咚直跳,平時送報紙也沒有這么緊張,他走到門邊輕輕地敲了一下門框,問道:“婁鄉長,您找我?”
“喲!小米呀,”婁鄉長抬頭一看是米澤,起身將他迎到辦公桌對面的木椅上坐下,熱情地說:“快坐,快坐,我給你倒杯水。”
米澤掃視了一眼辦公室,只見辦公桌上有一張鄒巴巴的半張紙,正是他親手書寫的倡議書,心里頓時涼了一大截。看婁鄉長如此熱情的態度,似乎要做他工作把這事放棄掉,要真是那樣,自己是應該堅持還是放棄呢?
“知道我今天找你來是什么事么?”婁鄉長把一杯熱氣騰騰的水遞給米澤,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那張倡議書,在半空中揮動著微笑說,“這份倡議書是你寫的?”
“是……是我寫的。”米澤紅著臉,低頭不敢看婁鄉長的眼睛,生怕他責怪,訥訥地問,“有……人舉發我?”
“你寫得很好嘛!”婁鄉長贊嘆道,“文化底蘊很不錯,有煽動性,我看了都想跟著你一塊去擴路哦。”
“婁鄉長,您別這么說。”米澤見他并無責備的意思,睨了他一眼,心一橫,反正遲早都要挨一刀,豁出去了,正色道,“這也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想再看到咱們這里封閉落后的狀況,當然了……我也有私心,不想如此辛苦地走郵路,如果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批評我吧,但這個想法我會一直保留。”
“小伙子有想法,也很坦然。”婁鄉長站起身在辦公室里踱著步子,幽幽地說,“我們的目標其實是一致的。我最怕去縣里開會,那個路呀……真難走哇,有點想一去不復返。很多干部都不愿意到咱們這里工作。像你阿爸能夠堅持走郵路幾十年,沒有對黨無限忠誠的信仰是支撐不下來的,他是共產黨人的楷模呀,要號召全鄉全縣甚至全國人民都學習他的精神。你能夠接著走你阿爸的郵路,最初讓我很吃驚,這封倡議書又讓我對你刮目相看。為了山里的老百姓……是該有條像樣的路了。”
婁鄉長的一席話讓米澤內心激情澎湃,他不但沒有一絲責怪,還順帶將阿爸和他表揚了一番。米澤一下來了精神,蹭地站起來,不想打翻了身旁放著的水杯,讓他顯得更加窘迫。
“咋個意思嘛,你這是打算掀我的攤子喲!”婁鄉長打趣地說道,“不要急,咱們有話好好說,知道今天我為啥找你來嗎?就是你的這張倡議書,啟發了我的很多想法啊。你常年行走在這條路上,先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咱們深入探討一下。”他從辦公桌上取來筆記本和鋼筆,打開做好記錄的準備。
米澤見他認真誠懇的態度,詫異中不知所措,張大嘴盯視著婁鄉長,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嗎?幸福來得如此之快,正當自己還為此事一籌莫展的時候,這股東風不用借,它自動就刮過來了。
他當即把自己打算詳細地跟婁鄉長進行了溝通,最后信誓旦旦地說:“……婁鄉長,這工作只要能夠得到鄉里的支持,我保證不出半年時間,一條擴寬的路就會修好。”
“你的想法對我們有很大幫助,有的建議極具價值。”婁鄉長伸出食指在半空中有力地揮,“我要告訴你一個更大的好消息,我們不是擴路,而是要重新修一條路,一條嶄新的路。”
米澤眼神定格在婁鄉長的臉上,愣癡癡地半天才說出一句:“我的老天爺,這不是在做夢吧!”
米澤沒有做夢,修路計劃不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而是中國交通道路的一次大發展,要求從鄉鎮到區縣實現三小時到達。在農村隨處可見“要想富先修路”的大標語,與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同等重要。
米澤聽了婁鄉長的簡要介紹,內心猶如一口沸騰的開水,讓他久久不能平靜,他要把這一特大好消息告訴阿爸,背著郵包用雙腳走的時代即將結束,山里人的生活也會發生翻天覆地地變化。
從婁鄉長辦公室出來,米澤興奮得跳起來,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這里的空氣太新鮮了,雖然是冬季有點凜冽,但仍然帶著鄉土氣,還有山茶花的清香。他抬頭看了看龍王墩山和桐頭山,以往感覺高聳入云,讓人遙不可及;而如今看來它們似乎也并不高,觸手可及。腳下的這條路,也仿佛不那么狹窄,寬闊得讓他一路又唱又跳往家趕。
“阿爸!阿爸……”他人還沒有進屋,一陣急切地呼喊聲早早傳到了屋里。
米旦章老漢依然佝僂著身子坐在大門邊上,時不時的一陣咳嗽,就像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一般。他手里的那顆煙卷搓揉得有些快散掉,看來又要重新卷一顆了。自從不能吸煙后,嗅煙卷成了他過煙癮的最好方式。把煙戒掉可不是那么容易,走郵路那會全靠這東西陪伴,不論是長時間行走后的筋疲力盡,還是群山包圍下的孤獨寂寞,只要吸上一口,一切疲憊煩惱都仿佛隨著裊裊煙霧隨風散去。
他聽到兒子急切地呼喊聲,內心一緊,難道又有什么情況?這是他長年走郵路的職業習慣,每天都保持警惕,郵路上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顫巍巍艱難地站起來,走到屋檐下手扶著柱頭,焦急地問:“米澤,出啥事了?”
米澤喘著粗氣,一臉紅光,滿面興奮地迎上前,站在屋檐石坎下,激動地說:“阿爸,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政府馬上要修一條從縣到咱們鄉的新公路了,是婁鄉長親口告訴我的,還征求了我的意見,他還說你是共產黨人的楷模,要號召全縣人都向你學習呢!”
米旦章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米澤慌忙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下,只見阿爸手顫顫巍巍地從貼身衣服里摸出了那枚熠熠生輝的黨徽,緊緊地握在手里,捂在胸口上,一行濁淚再次滾落下來。
米澤看著阿爸手心里的那枚黨徽,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熱浪,他也要擁有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