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分?
柳嫣然有些茫然,情分輕重,她當然懂得,豪閥大族里有萬般馭下術,說穿了不過是恩威并濟,既然先恩后威,自然就是在說這情分的重要,只不過從老祖宗嘴里說出,份量似乎比她想像得要重上許多。
閱盡人事滄桑的柳家老祖宗側頭望向了剛剛隋玉龍送來的骨雕,造型螺旋如山巒,刻有蓬萊博山瀛洲三座仙山,三縷紫煙從鏤空山中裊裊飄出,景象玄妙。
柳家老祖收回視線,輕聲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邊的聰明人可分三等才智,大才經世濟民,是最上等的輔國格局,當今的曹丞相無疑是這類人。中人可鎮守一州執掌數郡,用大了亂國禍邦,用小了又屈才,我們湖州的三大家族,劍州的御劍軍都在此列。。嫣然,可知為何歷代輔佐君主的大才之士的下場都不如小才?”
柳嫣然小聲說道:“功高震主?”
老祖宗不置可否,淡然道:“鎮北王孟家不可謂不功高震主?為何孟家能延續道今天,裂土封疆,手握北境百萬精兵?無它,唯有情分二字。與帝王相處,情分遠勝才略啊,宦官為何能干政,外戚為何可掌權?可不就是君主念著那份香火情嗎?并肩王的賞賜,少于父子,多于兄弟,殊為不易,因此哪怕歷經八百年國祚駕崩,這份情誼,仍是或多或少傳承到了當今陛下那里。”
柳嫣然小心翼翼說道:“老祖宗,那現在鎮北王一脈戎馬一生辛苦攢下的君臣情分還有多少?”
老人笑道:“所剩不多啦,再多的情分也經不起朝廷那邊三番兩次折騰,只不過草原蠻子一日不死絕,就還在。”
這尊在湖州頤養天年許久的老祖宗微微一笑,說道:“再與你這小妮子說些事情好了,之所以行險來廣陵江,是因為咱們湖州數代人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氣,散了。那曹龍鯉了不得,才執政沒幾年便將陳老頭給治得服服帖帖了,若只是如此還好,可謝家這老不死本想著下來前將幾個不成材的兒子推上去,一個入京做大黃門,一個做郡守,剩下一個斗大字不識的則去劍州要那御劍軍,都被曹龍鯉攪黃了,還將北境運輸糧草一事交給了謝老頭的得意門生,謝老頭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雖說看出了這是曹龍鯉的陽謀,仍是氣不過啊,一來二去,與本就有間隙的陳老頭徹底疏遠了。”
柳嫣然嘻嘻笑道:“若是老祖宗還在京城,哪里容得他們瞎來。”
老祖宗摸了摸這個曾孫女的腦袋,瞇眼笑道:“你這小馬屁精。”
老人嘆氣道:“白天去見過那位小王爺一面,可曾覺出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柳嫣然哼哼道:“哪里有一絲一毫的禮節,表面上笑嘻嘻,下手卻是絲毫不留情!就好像小孩打架,完全不按路數來!”
柳家老祖伸手撫須,開懷笑道:“世上少有真的聰明人,卻也少有真的笨人。咱們這些在朝中立住了腳的家族都覺得只要一心為了陛下,為了大唐便能高枕無憂了。可殊不知那些早早就登上這等位置的人,已經開始想著怎么穩妥的從這里退下去了。前些日子的老監正不就是如此,外人都覺得這位虎落平陽,失去了圣恩,都想著趕忙拉踩幾下,蠢,真是蠢到家了!”
柳嫣然點頭說道:“老祖宗,這位老監正?”
老人哈哈笑道,贊賞道:“還是你心思通透啊!那位老監正輔佐三朝,這大唐的氣運不是一天一天的漲了起來?難道真的會為了一時視察,就被貶謫如此?咱們這位皇帝陛下啊,足以稱得上是一代明君,這種兔死狗烹的事情,陛下不會去做,也不屑于去做。”
“那是為了什么?”
老祖宗斂了斂笑容,在柳嫣然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走到窗口,輕聲感嘆道:“殿下與那那鎮北王小王爺氣韻相連,便是出自這位老監正之后。可咱們那位孟家三郎豈是那么容易認命的主?當初連打定主意的居胥山都沒能留下他,這就有意思了。雖說陛下和鎮北王府都清楚,這天下誰人都能反,但只有他孟家不會反!可是這債,卻是越欠越多了。若是孟家想,當初的大唐就不會姓李,反而是姓孟了。”
柳嫣然訝然驚呼道:“竟有此事?”
柳家老祖淡然笑了笑,“所以啊,既然知道孟家不會反,皇室就一步一步的緊逼。功高震主這種事,就連咱們陛下都是過不了這道坎。可是這孟家啊,的確非常人所能及啊,一臉和善心機卻是不輸于曹龍鯉的孟東君自斷長生路,坐鎮朝歌,尋求與廟堂的微妙平衡;戰功彪悍的孟北城一生鎮守北境,讓皇室知道,他孟家的百戰之師只會姓李;性格乖張不安于規矩束縛的孟家三郎則是入了江湖,讓這江湖與李唐天下和睦共處;性子淡然的孟家幼女以女子身份入了中土文廟,十年前便是被封為了這座天下唯一的一位女夫子,讓天下文運,注入北陸!”
自小被老祖宗夸贊心有靈犀的柳嫣然雖說早有幾分猜測,但親耳聽到后還是滿心震撼,一時間不敢說話。
柳家老祖拍拍的手背,和藹說道:“去,盯會兒香爐,這玩意不能差了火候。”
看著曾孫女小跑去蹲在香爐前撥弄炭火,老人望向湖面,微風拂面,白須飄逸,實在是風采卓絕,略作思量,輕聲說道:“咱們這位小王爺倒也出乎我的意料,剛剛隋玉龍帶來了這一路南下的情報,除了剛出北境時有些新奇與震撼,這一路下來的種種,似乎已經看透了孟東君的謀劃。此子既像那位孟家三郎,卻又不像他那般離經叛道,一路上也沒有做出什么出軌的事情,反而接受了孟家的安排。一路上低調卻又沉穩,這是想讓咱們那位陛下睡不安穩啊,一位心思深沉卻又懂得審時度勢的小鎮北王,任誰都是無法安心的啊。”
柳家老祖轉身從架子上的食盒里拿起一塊老姜,放入嘴中,突然問道:“聽說那小王爺長得十分俊俏?”
柳嫣然錯愕了一下,抬頭揚起一個笑臉,“應該是做了易容之術,不過看身段氣態,應該好看極了!”
柳家老祖緩慢嚼著微辣的生姜,撫須瞇眼道:“如此看來,當年皇帝陛下起了殺心,也并不無道理。”
老人望向星空,輕聲說了一句讓柳嫣然迷迷糊糊的晦澀言語:“登天一戰,百無聊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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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出北境開始,先是入了那陸地朝仙圖,雖說有些沒頭沒尾,但是也算與天下年輕武夫碰過面了,小道士也是因禍得福,更何況魏涼那個傻大個竟然能有此機緣隨那位前輩修行,自那之后,我便察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之后無論是入劍州,還是去熒惑,看似危機四伏,卻有著機緣在等著我,這一路上也頗為的平靜,這就讓我不得不好好的思索一下了。”
“走了一個魏涼,卻來了一個田沖,似乎這一路上我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會在某一個關鍵的時刻替我來解決危局。他們二人是如此,更不用說那個魔族小豆丁了,只是我現在還無法徹底看透這盤棋,所以我便不再多想,若是孟北城想讓我知曉,那自然會讓我知曉。可若是他不想讓我知曉,那我就算捅破了天也無法知曉他鎮北王的謀劃。”
梁家宅邸,李寸心與梁家主母徹夜長談。
梁家主母瞧著那一臉平淡的李寸心,輕聲道:“還有其他的嗎?”
李寸心點了點頭,手里不停地擺弄著一粒花生:“這南下的路線也是如此,雖說我本意便是如此,先去魚龍城瞧瞧田家,可是這槐花郡卻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若不是當日見到了姨娘,這槐花郡我是萬萬不會來的。至于那湖州,就更不用提了,可是既然知道了湖州柳家與姨娘有所牽連,那這湖州,我勢必會去一趟。”
梁家主母瞧著恢復了本來樣貌的李寸心,溫和的道:“原本我以為按著你小時候的性子,既然察覺出了有貓膩,自然是會想著辦法脫離掌控,可沒想你卻選擇了另一條路。”
李寸心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畢竟孟北城謀劃此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幾個月前我還不過是杏花山上的一個小小的土匪頭子,眼界與智謀確實淺薄,既然孟北城替我鋪好了路,那我為何要自己另辟蹊徑呢?”
梁家主母嘴角含笑:“你這一路的所作所為,頗為老練,是想著讓朝廷那邊,對你提心吊膽?”
“那是自然。都說世家大族到達了頂點,便是需要裝傻充愣已留存性命,可是我偏不這么想,皇家忌憚北境,那我就自然要添上一把火,不讓我們好過,那就讓他們也睡不好覺吧。”
李寸心爽朗一笑:“既然姨娘體內的舊疾也在謀劃之中,那侄兒就不多擔憂了。等侄兒有一天查清了真相,有了報仇的實力,到時候便為姨娘掃平一切的阻攔與禍害。”
梁家主母點了點頭,有些擔憂的道:“真的不用多派些人與你同行?”
李寸心搖了搖頭,微笑道:“姨娘不用擔心,我身邊有念七已經足夠。況且事情未明之前,皇家也不會主動與北境撕破臉皮,我帶的人越少,皇家就要多操心一些,畢竟若是我不能平平安安的到達朝歌,那皇家與孟家的情誼,也算是走到頭了。”
梁家主母聞言,依舊有些憂心道:“雖說傀儡在明,你在暗。但是既然能看破這迷霧的人必定不是什么等閑之輩,我還是有些擔心.......”
李寸心笑著握住了姨娘的手,安慰道:“姨娘莫要擔心,這條路,無論怎樣我都得走下去。”
“今夜就走?”
“今夜就走。”
李寸心露出了一抹真摯的笑容:“姨娘,真的要讓梁裴與我同行?”
梁家主母點了點頭:“他與你同行,我更能放心一些。”
李寸心見狀,也是不再言語,只是恭敬的朝著姨娘行禮,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