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歲。
農村,田埂上,一對母子,黑燈瞎火,八十年末土路,不好走;子夜,惡風如狼,夾雜“啪-啪”脆生響,像是屋背山莊家地里的麥浪,此刻被鐮刀恣意收割,一片接一片,瞬間傾倒。母親甚至刮得退后幾步,稍歇,喘口粗氣,關切喚小男孩,“小毛兒,堅強些,過會子,就到咧!”母親安慰兒子,更像是安慰自己。風緊,雨聚急,黑地里,母親馱他奔走二里地,不知哪來的堅韌力氣,相隔赤腳醫生家,還有三里路。夜繼續散漫開來,疾風甚雨,冷涼雨水依仗著空曠的黑勢力,不由風說,抽打濺進兩人脖子,袖口,褲腿,一小男孩拼命雙手把住母親的頸背,像水里拽住一把救命稻草。此刻搖晃,顛簸,混沌得像是出生時熟悉的搖籃,仿佛只要有母親在的地方都是安全的港灣,全然不管路途的風雨。小男孩趴在母親背上,兩鼻子一股腦兒飆淌鼻血,塞滿紙都止不住,多血時就直接吞咽到喉嚨里,好不難受。小男孩就哭喊,媽—聲。頭已高燒,惡心又一陣空襲如至。這些年來,混沌的記憶就像是在母親后背中顛簸著被撫摸長大,跟著母親一路走停,停走,疾步,時而奔趕在鄉村的泥路上。赤腳醫生講,孩子再晚一步到,興許夭折了。
18歲。
一九九九年,小男孩高考失利,毅然放棄學業,選擇閩南跟姨夫學做裁縫。母親眼睛本不好,見風流淚,這是農家堂客的后遺癥,這會算是雪上加霜,早中晚的哭,像安裝了定時炸彈,父親還嘲笑她像一日三頓飯點的準時。嘀嗒——嘀嗒,幾閣上的老擺鐘都見證著這苦難每一刻,仿佛歲月的一位老者,站立在櫥架之上作為時間裁判者,且訴說著歷史的滄桑。母親見識長遠,主張小男孩多讀書,和父親爭吵多日無果。小男孩離開母親的時光,就是她所有哭泣的日子,整整四十天。母親文化大字不識幾個,只一心吵著父親要給孩兒多讀書,就這一個固執的念想。父親最后拗不過母親堅持,天天嘮叨她哭死,奈何不得,勉強同意。只得讓姨夫把小男孩從福建送回來,花錢買一所職高就讀。小男孩回來那天,母親破涕為笑。小男孩見到母親那雙眼睛變得灰黑,暗淡,有皺紋,甚至流膿,心如刀絞,母親為了他念書,硬生生是要哭瞎這雙眼睛。小男孩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之后,安心讀書
36歲。
晚霞,像血,染紅天空最后一輪落日西斜邊際的灰霾殘云。當年小男孩眼球沾粘鮮紅血絲,遙相呼應搖曳在他暗淡的眼眸中。漢口公園長凳上,曾經小男孩,黯然神傷,拿捏一紙離婚協議書,抖動兩手,伴隨整個身子顫栗,手腳全然不聽使喚,內心惶恐得無處可逃,像瞬間的地震發作。平時他不抽煙,那天找虐的特地買來一包,打火機連續打數次打不著,等點燃煙絲,猛吸一口,咳嗽得像老嫗,眼淚一起流出來,好比剝洋蔥受了刺激。母親步履蹣跚,輕腳輕手,走到身邊,他渾然不知。那個下午,母親一直陪著當年的小男孩,陪著他一直坐著,許久沒說話,像是內心在交流。一時辰后,直到老天都覺得夜涼如水,自己先穿了黑衣衫嘗試在躲藏白天,曾經的小男孩借助這混沌夜色,滋生些許懦弱殘剩的勇氣,哇的一聲,像是嘔吐,嚎嚎大哭。母親捉著他的手,摩挲安撫。他大哭一場,像極了嬰兒來到這個人世間的第一聲嘹亮啼哭,哭過之后,他仿佛獲得新生。
昨天。
公司慶祝,映入眼簾,是無數鮮花,掌聲,美女齊整,列隊歡迎,還有香檳,禮炮齊鳴,以及亮堂的五星級酒店。曾經的小男孩勝任上市公司CEO總裁,這熱鬧場面像是兒時田埂上的記憶,風呼呼的刮,雨點打落在池塘,照樣有人在插秧,牛在犁田,期間有歡笑,誰慶祝誰先收了工,洗凈赤腳,誰先上了田岸邊,邊吆喝著在歌唱;農家人歇腳時候的喧嘩代替了此刻高聲笑語,他所有的空缺仿佛只有那一句小毛兒就能填滿,曾經的小男孩在人群中極力搜尋他母親。母親兩鬢灰白,一步一拐,兩步一歇,三步四步五步,當年的小男孩眼睛模糊了,瞬間覺得母親越走越近,又愈來愈遠。他給老母親一個擁抱,母親真老了。
今天。
安慶醫院,刺鼻怪氣味,像是死亡的預告氣息。大白褂走來穿去,時鐘指示凌晨2點鐘。當年的小男孩第一時間開車到醫院,守候母親身邊。覺得陪伴自己的那個人一直是母親,也該輪到自己陪陪母親了。我們把時間錯獻給了21世紀最無聊游戲消遣,像王者lol,像吃雞,CS甚至網紅直播平臺等,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每個人每段人生,都有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只不過,請不要把錯誤的時間發生在錯誤的人身上演繹了自以為是的錯誤故事。人生過隙如拋錨的拋物線,潮起潮落,二十年往東,二十年向西,像極了心臟電圖一樣,有高有低,曲折的起落就好比了我們整個人生。多希望智者不要躺在醫院看自己最后的心電圖才驀然回首,黯然神傷;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徒勞,傷悲和無奈之舉。好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感悟,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愚者自欺欺人。
當年的小男孩陪著母親,哪怕此刻聽聽她的嘮叨也算是一種珍貴與陪伴。連醫院新到的播音員,都事先訓練把幾句話,幾個字醞釀,培育,暖和后徐緩的吐出來,好讓生產出來的話語增添些暖色,溫存,不至于病人沒有家的況味。護士經歷過一次輪班以后,醫院示意休息夠了,又載滿了一堆嘈雜,喧器,熙攘的人流,無窮無盡的向生活鋪張開來。當年的小男孩陪伴在母親身邊,第一次想得很遠,很遠。哭過,笑過,恨過,也愛過,又譬如原是一切生活的過客,還原具備了一切躲藏,探究,獵奇。曾經的小男孩先前覺得一下子癱倒的累,這會看著母親醒來,自己跟著笑了,眼眉舒展,裝飾成人生邊上的聲音,繼續前行向生活鋪張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