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如煙,斯人如白鶴(二)
后來他才慢慢地了解到她家的情況。
寧家,他是知道的,有兩位領(lǐng)主他本來很頭痛,卻被寧家的長輩出手抓了回去,關(guān)在工會總部加了重重疊疊封印的妖牢中。
那是非常有名,歷史悠久的獵妖家族。
她這一輩,直系的兒女只有兩人,她,以及年長她六歲的哥哥寧懷鶴。寧懷鶴早已結(jié)婚,是工會安排的聯(lián)姻,聽她的意思,她很不喜歡這位嫂嫂,處事狠辣果決,而且對妖族的恨意非常強烈。
“獵妖者有幾個對妖族沒有恨的?”他嗤之以鼻。
“我啊。”她理所當(dāng)然一般地說。
“你太天真。”他搖了搖頭,不以為然。
“你也覺得我天真嗎?”她顯然有些沮喪,“但我覺得妖魂與人類是可以和諧共處的。”
“這是不可能的。”他冷聲說。
幾千年都沒有實現(xiàn)的事情。
一個天真的女孩兒,能為此做出怎樣的推動力?一想便知,微乎其微。
“怎么就不可能了呢。”她固執(zhí)地說,“你看我和你現(xiàn)在不就相處的很好嗎?”
他很想說,那是因為你面對的是我。一個很長時間里都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妖魂的“妖皇”。
卻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哪怕是族群的小部分友好相處也行啊。”她還在小聲嘀咕,伸手去碰近在眼前的碧綠葉片。
陽光穿過她的指縫,落在她未諳世事的年輕臉龐上。
他怔怔地看著,一言不發(fā),卻心潮難平。
在這春日的暖陽中,悄悄萌芽的不只是河畔的春草,還有他心底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愫,如同銀蛛結(jié)網(wǎng),密密地爬滿他的心扉。
**********
在黑暗中掙扎著生存了很久的他不可能對一個敵對陣營的人付出全部信任。
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認真地揣度過可信度。
他也聽說過那些人類之間的互相暗算,比妖魂之間的爭斗還要血腥殘忍。
其中有些計謀,對于腦子里只有爭狠斗勇的妖魂來說,根本就沒有應(yīng)付的可能。
他一直在想,寧懷煙的出現(xiàn)是不是也是為了踐行某種計謀。
真要說起來,即使是按照他挑剔的審美,寧懷煙也能算得上美,而且是那種干干凈凈不染塵埃的美,好像是生長在手心中的花朵,纖美可愛。
但是……用一個人類來對妖皇施行美人計?這個想法挺……有意思的,他暗忖,要真有這么回事兒的話,那想出這個計謀的人一定是個天才。
但是這次他想錯了。
**********
那是一個晚霞很美的傍晚。
他躺在森林外的草地上,懶洋洋地看著天上的云彩。
他有時候會忍不住想,云上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國度,云去哪里,它就會去哪里,自由自在,不受約束。
這里比森林里好多了,他瞇著眼睛,很是愜意,直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驚擾了他難得的休憩時刻。
風(fēng)里有隱約的血的味道。
他抽了抽鼻子,翻身坐了起來。
一臉疲憊的寧懷煙朝著他走過來,聲音低低的,有些嘶啞:“我找了你很久。”
血腥味是從她身上傳過來的。
“你受傷了?”他仰頭看著她,滿天的云霞以及幻想中的云之國度成了她的背景板。
“還好吧。和會長大人打了一架。”她在他身邊坐下,看起來好像狀態(tài)不是很好,“我累極了,荼殤。”
“怎么了這是?”他從未見過她這樣精疲力竭的模樣,竟然感到些許名為“心慌”的情緒。
“我今天晚上大概是不能回去了。”她沒有回答,而是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林思莫那個瘋婆子……啊,胳膊好痛。”
她齜牙咧嘴地抬起右臂,“可能是脫臼了吧……”
“你說這是你們會長打的?”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寧懷煙忍著疼給自己正骨,忍不住問。
“是啊。那個姓趙的,和姓林的那些,都是差不多的瘋子。”她嘀嘀咕咕地說,閉著眼睛試圖調(diào)息,讓自己不要那么難受。
他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她再說話,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會和他們打起來呢?”
她閉著眼睛,半天才說:“荼殤,我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距離他們初見,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多。
他不耐煩地問:“那又怎么樣。”
寧懷煙似哭非笑地看著他:“工會在考慮安排我的婚姻,他們希望我能嫁給我嫂嫂的弟弟,林思哲。”
他感覺心口涌上一種微酸的情緒。
“你不想嫁?”
他無所謂似的問。
寧懷煙盯著他,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對,我不想。”
“然后就打了起來。像你的風(fēng)格。”他干巴巴地笑了一聲,“你哥呢,沒幫你說話?”
“他陪我一起的。”她伸手揪著腿邊的草,“他比我傷得重些,林思莫帶著他回家了,我無處可去,所以來找你。”
“你來找我……”他想問“來找我干嘛”,卻沒來的及說出口。
因為在草坪盡頭出現(xiàn)了數(shù)個衣著整齊的法師。他們皆是面色陰沉,為首的人應(yīng)該是工會的會長趙宿明,一個看起來大概四十歲的中年人,長著方正的國字臉,看起來倒是穩(wěn)重敦厚,但眼神出賣了他。趙宿明臉上的血漬還沒洗干凈,目光沉沉地看著依舊坐在草坪上的寧懷煙。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里的懷疑成真了。
寧懷煙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來人:“你們跟蹤我?”
“你就是為了他,要抗拒工會的聯(lián)姻?”趙宿明看了一眼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回去,嚴肅地看著寧懷煙。
“是又怎么樣?”寧懷煙紅著眼睛看著他們,“你們不可能綁架我的自由意志。”
“那要是這個家伙死了呢?”
趙宿明身后走出來個女子,看起來三十歲左右,妝容精致,略顯浮夸,她的聲音有點尖利,他猜測,這應(yīng)該就是寧懷煙的嫂嫂,林思莫。
令他驚訝的是,他在她身上,聽見了兩個節(jié)奏不同的心跳。
寧懷煙站到了他身前:“如果你們要殺他,那就先殺死我吧。”
林思莫勃然大怒,想要上前說什么,卻被趙宿明攔住了:“你是一個非常杰出的法師,工會不會為難有才華的人。”他的聲音沉穩(wěn),“我們不會真的對你怎么樣,你要是讓開,或許我們還可以有商談的余地。”
寧懷煙冷笑:“都已經(jīng)刀劍相向了,還有什么商談的余地?你或許幻想過我會屈服于你的淫威乖乖聽話……不,寧家的人從來不會坐以待斃,即使是我也不可能。”
她不該這么倔強的。
他知道,如果她真的繼續(xù)固執(zhí)下去,一定會死的。她已經(jīng)受傷了,他不敢去探她的脈息,他身上的妖力過于強大,在她身上會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他站了起來,握住了寧懷煙的手腕,將她往后拉。
然后,坦然地站在了趙宿明的面前,擋在了她的身前。
無視寧懷煙在身后焦急的低語,他朗聲問:“請問我面對著的人都是誰啊?”
趙宿明大概是沒在他身上看到怎樣濃厚的妖氣,也以為他是個無名小卒,有些輕蔑地回答:“獵妖工會會長,趙宿明。”
那個女人緊跟著自報家門:“黑鉆法師,林思莫。”
其他人大概也想這樣報下去,他卻搖了搖頭,笑得很不屑:“其他人就不必再報了,你們還不配和我交手。”
有個法師不服氣地叫出聲:“你看起來也就不過如此,機緣巧合獲得了人的模樣罷了,也敢在這里囂張?你要是有名有姓的,那就報出來給我們聽聽,到底是什么來頭這么張狂。”
他勾唇,露出一個幾能蠱惑人心的妖冶笑容,身體里的妖力顫抖著奔涌而出,在身后形成壓迫感巨大的幻影——連普通人的眼睛都能看得到的妖力幻影——“不才荼殤,你們可以喚我一聲——妖皇。”
在場的人,包括站在他身后的寧懷煙都驚訝得說不出一個字。
寧懷煙如何也想不到,她與之相識六年有余,一直都以為他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弱小妖魂。
誰知道,他竟然就是工會窮極精力尋找的妖皇。
他有無數(shù)的機會能夠?qū)⒆约簾o聲無息地殺死,可她卻在他身邊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么多年。
他緩緩回頭,黑色的眼睛深處是深紅色的光:“現(xiàn)在的你,還愿意站在我身邊嗎?”
寧懷煙的臉色蒼白,卻用力點了點頭。

風(fēng)回北雪
我一直在想,包括我的朋友也說過,這段舊事明明可以寫得很長,為什么這樣一筆帶過。 但有時又覺得,從文章零碎的細節(jié)中拼湊出故事的模樣,即便帶有很強烈的主觀意識在里面,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矇昧了輝光的塵埃終被拂拭去,獵妖者的初心從未改變。 只是,緣暗逐光,何處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