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冷,北方吹起來,一天賽過一天的起勁吹。沒有雨,也沒有雪,空氣中沒有一絲水汽,干冷干冷的天空泛著灰白色,混混沌沌像一鍋雜面湯。田里的麥苗和老農一樣期盼著大雪,雖然明知大雪終究會來,但是一連數日大雪也沒有來,來的只有風,吹開天上糊糊涂涂的陰云,卷過這蘇北的鄉村。天空一下子明亮起來,鄉村的土路被這北風吹得干干凈凈,見不著半點雞毛蒜皮。
頭頂著瓦藍藍如湖水一般明澈的天空,踏著干凈的發白的土路,建國回來了。
建國回到家里發現多了個女人,弄清原由之后大發脾氣。在飯桌上敲著筷子說這是犯法,是侵犯人身自由,是缺德。
桂枝看起來心平氣和,只顧吃飯。
老爹把碗一扔,甩手就給建國一巴掌,跳起來罵道:
“你個畜生,你說誰缺德?是你爹缺德,還是你哥缺德?你翅膀硬了,你是大學生。你還說這是犯法,你輕巧。你進了幾天城就能領回個BJ的姑娘,你哥呢?因為你迷媳婦,你哥的親事吹了。你倒好,反過來說我們犯法,我們缺德!你輕巧!還反了你了……”
爹還要打,被建軍護住了。
建國這是第一次挨打,長這么大頭一回,臉上辣辣地疼如火燒一般。捂著臉,他不敢再說話,這一巴掌讓他知道了爹的火氣有多大。
桂枝像是沒事人一樣,吃了飯,收拾涮洗,完了就找出建國的小說來讀。
爹余怒未消,又心疼建國,看著建國被打的臉上赫然五個指印,又不能服軟,就沖建國呵斥一句:“以后她就是你嫂子,要懂規矩,別再沒大沒小胡說八道。”建國只能應著。
倘若桂枝在建國身上下點功夫,施加壓力,說不定就有機會逃回娘家去。可是桂枝偏偏改變了注意,她對建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建國雖然不如建軍生得高大威猛卻也并不矮,也不乏男子漢氣概。特別是建國眉眼里總有一絲云一樣的憂郁,顯得很深沉。
建國每天不出門,只是坐在屋里看書寫字。桂枝見過他寫的東西,有不少情詩,也有短文小說之類的。那是一種深深的疼痛彌漫過詩意的悲涼的愛情。建國能把人的心揪住,讓你的心隨他的文字疼痛——不是撕心裂肺而是綿綿的長久的疼痛。
建國不看書不寫字的時候,就坐著發呆。
有一次桂枝在院子里曬棉花,看見建國坐在窗子里望天空,眼神那么堅定,又是那么悲傷。
桂枝想建國一定是在想念他的女朋友了。他的文字里充滿對那個女孩的愛戀。那個女孩一定很幸福。
桂枝嘆一口氣,解了圍裙進自己屋里去。可惜,自己遇到的是建軍這樣的木頭。如果是建國,她是愿意留下來的。
年關了,爹每天都去趕集賣菜,建軍也出去幫一個養雞的親戚看攤子賣雞。他們每天都得在集上直到下午才回來,留建國看家也看著桂枝。
爹大早上出門前就叫醒建國,一遍一遍地囑咐,別只顧看書,臨走還得剜建國一眼。
建國知道爹的意思。建國從來不和桂枝答話,桂枝問話他也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是兄弟對嫂子的恭敬。建國并不時刻盯著桂枝,不過桂枝似乎不打算走了。?
這幾天都是桂枝和建國在家。建國偶爾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看看書,桂枝就和他說說話。
一次問起建國的女朋友,建國竟然一句話也不說,一頭扎進屋里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桂枝不知所措,心想是自己闖了禍,興許是人家分手了,怪不得建國總是那么憂郁。
回頭桂枝問建軍打聽這事,建軍也一反常態粗暴地說,你少管嫌事。
桂枝覺得是自己戳了建國的傷疤,總想彌補。再后來,瞅個機會,桂枝就勸建國想開些,失去了可以找更好的,你這么有才華,長得也不錯,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建國只冷冷地說了一句:“沒有比她更好的。”就進了屋。
后來桂枝再也不敢問這些事情,就和建國說別的事情,比如問建國家里幾畝地,都種些什么。其實,桂枝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就沒有一個男人對我如此癡情呢。
過了小年,大概是臘月二十五或者六吧。師傅在集上遇著建軍,由于好些日子都在忙沒見過面,師傅問長問短之后就拉著建軍叫上他爹去家里喝酒。
建軍爹提前收了菜攤子,順路買了兩條魚一瓶酒帶上。建軍也向親戚告了假,都到師傅家里去。
話到年關格外多,端起了酒杯就聊個沒完。喝著說著天就不早了。起身要回家的時候才發現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
建軍和爹喝的都不少,師傅強留也留不住,送又不讓送。爺兒倆就騎自行車喝著西北風軋著雪花往家里趕。
天趕地催著似的,或許是合該著出事:走到村南頭小橋上的時候,老爹騎的車子一搖一晃輪子下哧溜一滑,摔倒了,把老爹騎的車子也摔到橋底下去了。
本來剛下的雪是松軟的,軋過去咯咯吱吱的并不那么特別滑,可是老爹喝多了酒,眼也有些花了,錯看了路面雪的反光,車把一擰勁,再一把沒摁住,人就栽倒在橋下了。
幸虧橋下沒有水,還鋪著一層雪。可是剛下的雪太薄,下面就是凍得像石頭的硬地。老爹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一下摔得又狠,頭上出了血,腿也摔折了。
建軍的酒也醒了,趕緊扔下車子,背起老爹往村衛生院跑。村里衛生院不敢留,得到鄉里。到了鄉里,醫生說得打石膏,得住院。看來這個年老頭子得在醫院里過了。
老爹又急又氣又羞又惱,吵著要回家,然而無論是腿還是腦袋都不能兒戲,只能聽了醫生的話,住院。
得了通知,桂枝震驚不小,農村人就怕天災人禍。除此之外,吃飽穿暖了很容易滿足的,就怕有病有災的。
老爹住院了,建國反而很平靜。
到晚上建軍回家,來換建國到醫院里伺候。建軍直罵自己大笨蛋沒照顧好老爹。
建國也不勸慰,輕輕地說那橋早就該修了。
聽了這話,桂枝吃驚不小。是呀,那橋早就該修了。她也走過那橋,又窄又小還沒有欄桿,積雪被踩實了,凍成整個的,橋上滑的根本就不能走人。但是為什么沒人修呢?
自此建軍也不能再上集了,每天和建國輪換著到鄉里醫院伺候爹,只巴望著除夕能夠出院,回家過年。
哥倆倒替著陪護,桂枝就在家里做了飯讓他們帶過去。過年的時候吃得好,桂枝做飯的手藝也好,湯水飯菜都可口,兒子們照顧得也上心;眼看得老爹的傷已經沒有大礙,只是不能下地。天又冷,路又滑,也不敢貿然接回家。在鎮上醫院雖然花錢,為了治病也得咬牙撐著。
這一天,建國有一幫子高中同學找上門來邀建國聚會。建國不在家,是建軍在爹的病床前來轉告的。
建國回復說不去,去了也傷心。老爹不同意,老爹說人家記得你,你得去,少喝酒,記得正經事就是。
建國還是推脫,那幫同學已經買了東西到醫院里來探望,這下容不得建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