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雪,映在天臺上,如同靜湖。
天臺上共有三人,一位老者,一位青年,一位正值壯年之期,但命不久矣的男子正躺在炭火旁,下半身蓋著一條毛毯。
陳志武只覺得疲憊,微坐起身子緩緩開口:“葵叔啊,我本不愿如此,可我現在……”
他欲言又止,攤開手,滿臉無奈。
老頭在他兒時也常抱著他四處晃悠,陳家的孩子里就屬他最讓老頭子歡喜。
眼見著當年的那個孩子長大了,自己以前還惦念著等自己老死了,希望他能為他這個老頭子執番送終,可現在……眼見著白發人要送黑發人,難免觸景生情。老頭用袖口抹了抹眼淚:“老葵不怪三爺,陳家這么多年的基業心血,不能因為動了惻隱之心而付之東流。”
陳志武笑了笑:“你們這些年。明里的,暗里的,那些蠅營狗茍。我呢,也說不上喜歡,更不想多管。人總會有私心,也不好由此怪罪。”
陳志武側過身微微轉頭瞥了一眼老葵。“但是,我還希望你們克制些。”
陳志權見陳志武拉了拉毛毯,便心照不宣的翻了翻炭爐里的木炭,讓火旺些。
這大冷的天老葵愣是汗透了后背。
陳志武輕輕搖頭,重新背靠在躺椅上:“罷了,罷了,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你干做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每天都在我案臺上,我今天叫你來也不都是咬著不松嘴。”
聽他這么說老葵壓在心里的大石頭算是卸下了大多半。
陳志武輕咳了兩聲,又下意識的拉了拉毛毯。
“咱們老陳家,有的是人,丹那老小子也是白眼狼,明知到三爺這個狀況,偏偏在這個時候閉門謝客!”說到閉門謝客老葵咬字及重。
他越說越是氣憤:“那老小子,也不想想當年是誰給的他救命飯。”
陳志武聽他這般憤慨,也是欣慰,至少還掛念著陳家。他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道:“舊恩難提啊……”
陳志武臉色凝重,苦笑道:“大多時候,舊恩重提,轉眼成仇啊……葵叔。”
話里帶著殺人的刀。
陳葵山原名秋鳳沒有姓,當年陳家老太爺在洋鬼子刀下買下了他的命,便一直帶在山上養著,當年鬼子打過來的時候。他拼了命背著奄奄一息的老太爺,跑了四十里路,回的陳家,陳家宗親子弟得以順利交接過上一代人的權柄,不至于出大亂子。
這個“舊恩”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這也是后來他能以一個外人的身份坐上這個位置的根本。
陳志武示意老葵莫要動肝火。:“再說了,我打小就不喜殺生,總的也怪不到他身上。”
陳志權叫來了海登。
靦腆的少年走到老頭身前。
陳志武笑了笑,對著老頭開口道:“葵叔,這個暗樁,你今天收了也就收了,不收也要收了。”
老葵翻身跪倒在地,老淚眾橫。“多謝三爺大量。”
陳海登攙扶起跪倒在地的老葵,輕輕拍去灰塵。
“葵叔……我身子骨沒幾天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就這小子替我了吧。”陳志武這沒來由的一句。外人也聽不明白這是在說啥。不過老葵聽懂了。
老葵一下子又紅了眼眶,再次擦去淚水,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自己這心里頭說不清的心酸。“漢昌……你多保重!”
陳志武緩緩開口道:“海登啊……算了,以后你就叫海山吧…師父命不長久了,也沒什么給你的,思來想去始終覺得,你心性淳厚,刀光劍影的也不適合你,覺得陳家的守陵人適合你,每個月的月俸也不薄。夠你一生安穩度日了。”
海登沒打斷陳志武。
陳志武摸了摸海登的頭:“打今天起,老葵就是你的親爺爺,老葵年紀大了,陳家需要新的人替老葵了。”
陳海登雙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也沒多說什么,便隨老葵而去。
海登走前給他師父磕了幾個響頭。“師父!多保重!”
陳志武擺了擺手,示意就不遠送了。
陳志權嬉皮笑臉的在陳志武身旁低聲嘀咕道:“陳家族陵前有一大片平地,種糧可以給養百戶人家,這里頭油水可不少。搞得跟虧待他似的。”
等海登和老葵走后,陳志武有些艱難的從藤椅上起來,難得想下地走動,他緩緩走到陽臺邊,雙手扶在欄桿上,抬頭看著天空,不知在等待著什么。
一聲巨響打破寂靜的深夜,一道火光沖破天際,劃破布滿星點的夜空,絢麗的煙火在空中綻放。
陳志武略顯蒼白的臉上映出了生氣,“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再次傳出一聲巨響,煙花猶如一條火龍直沖云霄,陳志武內心突然萌生出莫名的情緒,說不清是期待又或是什么。
笑著笑著淚水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
他嘴里輕聲念叨著:“一世命即是萬世命。一世命即是萬世命!”
孱弱的身子發出陣陣苦笑。
秋風瑟瑟空寂寥,夜寒竹裂細無聲。
陳志權坐在陳志武背后不遠處,溫著黃酒,抬頭看著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
手里端著一碗溫熱的黃酒,余光正好掃過陳志武的背影,不知不覺,流下兩行熱淚。
他笑了笑,伸手擦去淚水,輕罵一聲:“操!這氣氛,絕了。”隨后將黃酒一飲而盡。
幾乎不喝酒的陳志武喝了一口溫熱的黃酒。“等過了元宵我也該回去了。”
陳志權停下翻動碳火的動作:“行,正好那些醫療設備搞好了。”
“不過,你準備讓誰接你的班?”陳志權不合時宜的問了這個問題。
“先擱著吧。”陳志武也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陳志權點了點頭“就真的不找丹解決了嗎?”
陳志武背著手,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然后搖了搖頭:“生死由命吧。”
十三年前一匹快馬,沖進山里,一個年輕人手持一桿黑旗,旗幟上繡著一頭紅狼。
馬蹄重重踩進有些松軟的土地里,帶起一片草皮。
一個少年指著遠處“肆意縱馬”的人,憤憤道:“哪個不要命的,敢在這地界里頭橫沖直撞!”
“不太對!他手里好像拿著一桿黑旗!”一旁另外一個眼尖的少年驚呼道。
“是紅狼旗!是紅狼旗!”眼尖的少年連連驚呼。
“紅狼旗!陳...”剛開頭的那個少年重復道。
陳志權緊拉馬韁繩,人立而起。單手用力將旗幟插入松軟的土地里,向后一拉韁繩,掉轉馬頭,雙腿用力一夾馬腹,用力一甩韁繩。黑馬黑衣,頭也不回的馳騁而去,奔馳至山腰停下黑馬,緩步前行。
陳志權在馬背上彎下腰,掩面嗚咽,冷風穿林,枝擺搖曳,落葉輕打在他的肩頭上。
陳志武終于下了山,自知命不久矣,還想見一見自己十余年來未再謀面的弟弟。
便去了那座寺廟,卻被拒之門外,他與陳志文就隔著一道門。“施主,我已出家,便不是山下之人了。請回吧。”
深知這個弟弟決心如此便無法再撼動,只得下了山,便不再回頭。
而門內的僧人就地盤坐,雙手合十。“罪過,罪過。”
半年后陳志武不像醫生說的那樣油盡燈枯,但身子越發的虛弱,生活極規律的他,在這兩三旬里頭,越發嗜睡,睡得多了反而精神頭足了許多。
今天本來早早便醒了,本打算把最近接下的一尊神明金身做些修補,沒刻幾下就覺得乏力。
便在他母親生前常躺的藤椅上休息,本想休息片刻。陽光透過白色窗紗,映在他的臉上。緩緩睜眼就到了中午時分。
黃漫涵就坐在他身側,安靜的翻著書。
“怎么沒叫我。”陳志武語氣溫和道。
黃漫涵停下翻書的動作,轉過頭看著這個男人道:“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她拿起放在小桌子的書簽,放進為看完的小說里頭,輕輕合上,然后放在大腿上,“今天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陳志武苦笑道:“我這個腿,腫得跟豬腳似的,怕是不太方便吧。”
天上擋著太陽的云隨風而過,陽光正好打在黃漫涵的臉上,顯得她整張臉金燦燦的。
她下意識將手擋在額頭上:“行吧,隨你心意。”
陳志武拿扇子,在手上拍了拍。說心里話,他真的很不愿意坐輪椅出門。
“晚一些再出去,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只能辛苦你了。”陳志武柔聲道。
下午時分倒是涼爽了許多,陳志武被推出去轉了一大圈,最后到了陳家大房門前的池塘旁,魚塘邊有一顆老樹。
陳志武懷里捧著一罐魚飼料,他抓起一把飼料撒進魚塘里。
剃去長發的他,反而更是陰柔,下午的陽光柔和的許多。
“這次真的是被盯上了。”陳志武玩笑道,說完又抓了一把魚飼料灑進池塘中。
一群錦鯉一擁而上,幽綠色的池面多了些色彩。
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心安。
陳志武悠悠開口道:“本答應要護你一世來著……”說到此欲言又止。
而黃漫涵沒有說話,僅只是從背后環抱住陳志武的肩頭,然后將頭埋了進去。
“這池子里養了一條金鯉,很漂亮,也不常出現,小時候常聽長輩說,看到這條金鯉,會走好運。”說完陳志武又拋下一把飼料。
池子里冒出一只金色的鯉魚,然后躍出水面,黃漫涵恰好抬頭,正好看到,眼睛一紅。
陳志武輕輕拍了拍放在他肩頭上的手,語氣還是那么溫和:“生離死別這種事,本身就是常事,就像是花無永常開,人無永常在。”說完他將最后一把飼料倒進池子里,“回家吧。”
黃漫涵推著輪椅緩緩開口道:“城南花常開,愿君永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