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胖一瘦,兩道影子被街燈一盞盞遞交。
蘇途是那道瘦影子,不顧寒風與宵禁,冒險夜出拍攝“奇跡”。
聽說今晚將有人得到神明的回應……
胖子嗝出一團酒精濃度頗高的口氣,把蘇途熏得皺起眉頭:“都說了出任務不要喝酒……”
胖子不以為然,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發黃的牙齒,沖蘇途臉上打了更大一個嗝。
蘇途耐住煩躁,只是稍側過身子躲開酒氣。他不想鬧出動靜,夜里街道很空曠,稍有聲響都會被放大幾倍。宵禁巡邏隊隨時有可能在下一個街角出現。
“一套照片能拿多少來著?”格羅格隨口問道。
“2.5個幣,記不住就不要問。”蘇途頗為不耐。
格羅格輕輕一笑,稍晃腦袋:“我還是不敢相信。幾張照片而已,夠買7萬罐啤酒了。”
“先拍到再說。”
說到底,蘇途自己也有點嘀咕。若不是那名黑市線人和自己約過幾次任務,信用過得去,自己哪有相信的道理?
蘇途和格羅格號稱奇跡攝影師,實則是批圖大師。把各色批出來的奇跡照片賣給黑市,賺一箱啤酒錢。
誰都知道,在特定條件下呼喚神的九十億個名字之一,便能發生奇跡……掌握一個低階奇跡便可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掌握一個高階奇跡便有摧破軍隊的實力,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剛好呢?
再說,出售奇跡相關資料是違法的,也就是那些照片假得太離譜,不然兩人早被抓起來了。
蘇途正走神的時候,格羅格突然剎住腳步,伸手攔住他,藏到燈柱一側。
兩人屏息凝氣,等待街角一組巡邏人員走遠,方才探出頭。格羅格露出幾分嚴肅的神色:“我現在有點信了,搞不好今晚真的會有奇跡發生……”
蘇途心里了然,以往宵禁巡邏只是做做樣子,但是今天街角那組巡邏隊員配槍了,他在黑市上見過的,是可以殺人的型號。
兩人的腎上腺素都開始大量分泌,且不提風險與暴富的實感大幅增加,奇跡本身也在誘發他們的狂熱。
蘇途與格羅格絕非井底之蛙,他們搜集過關于奇跡的大量逸聞——不外乎積年頑疾突然痊愈、某某孩童用手搓出火球等,都是小陣仗,他們也提不起太大興趣。
但是值得官方如此謹慎對待的,想必是大陣仗。
哥倆相視一笑,加快腳步前往城市中心視野最好的那棟建筑。裹緊黑色風衣,借著夜色掩護,兩人躲開大大小小三隊巡邏者。只有其中一隊聽到動靜環視四周,終究還是沒發現他們。
蘇途立在黑鐵子午塔下,松了一口氣。
“多久沒爬上去了?小時候,你和我妹在這里打架,門牙被打掉一顆……”格羅格半張胖臉融在子午塔投下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別廢話,上去了。”蘇途對于這棟建筑的構造仍然熟悉。螺旋扶梯銹跡斑斑,從通風窗向下看,還能看到塔下一圈七倒八歪的“禁止進入”的紅色圍欄標識。
沿螺旋梯到頂,輕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隔板,兩人被迎面而來的夜風撲得頓住腳步,一座兩人高的雕塑映入眼簾。
“‘不朽者’生銹成這樣子……”胖子抬頭看了眼雕像,嘖嘖作聲,“手臂都快掉下來了。”
等手臂掉下來,整座雕像也就沒有價值了。傳言“不朽者”手臂直指的方位埋藏著寶藏,實際則是黑鐵城的子午線,沿著手臂,城市分隔成東西兩半。
蘇途默不作聲,輕輕將手搭在塑像底座,感受它的衰朽。
“為什么黑市商販知道今晚會有奇跡發生呢?”格羅格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蘇途的手指繼續在基座上滑行著:“只是說有可能,即使什么都沒發生,我們也能拿到跑腿費。”
“其實我在想……”格羅格望著璀璨星河,語出驚人,“會不會有那么一種人,被神主動告知了名字。”
蘇途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咦?”他的注意力被基座上的刻痕吸引了。
“有人在基座上刻了字,‘不朽亦有朽時’。”蘇途囔囔說道。
格羅格嗤地一笑:“是在揶揄不朽者嗎?跟這座城市一起衰老得不成樣子……好像有蚊子聲音?大冬天還有蚊子,垃圾城市。”格羅格環顧了一圈,但是并未發現蚊子的蹤跡。
“運氣不好而已。我們這兒劃在極東緩沖區,企業工廠都不愿意過來。隔壁市飛行摩托都開放民用了,我們卻連技術都沒影子。”蘇途想起網絡上流傳的飛摩影像。
格羅格繃不住笑說:“別念叨你的飛摩了,即使緩沖區停止技術限制方針,咱倆也沒錢買。”
倆人抱怨了一陣,心情卻愈發暢快起來。即使沒拍到神跡,蘇途也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題材,他打算做一套黑鐵城沿子午線半城新半城舊的照片。
“交完小蔚的二期手術費,剩下的錢怎么花?”蘇途心里沒想過把錢平分,任務賞金對他而言就是兩人的共有財產。
格羅格笑了笑:“還能剩幾個錢?大概買點零食去網咖磨一下時間吧。”
蘇途搖搖手指:“你妹可不會希望你這么咸魚。我們去買個投影儀和一大堆零食,三個人一起看電影。”
上一次看電影的時候,小蔚還在孤兒院,而蘇途跟格羅格都已工作了兩個月。兩人把小蔚偷偷帶出來看當時最熱的《幽靈船(全息投影版)》。
“這不是把我妹也拉下水當咸魚嗎?”格羅格樂得不行。他也想起那場《幽靈船》,那會兒全息技術還不是很成熟,影像成影密度低,流暢度也差,一遇到大場景畫面就顯得臟亂。
幽靈船長在暴雨中咆哮的高-潮部分,甚至出現機器過熱中斷觀影五分鐘的事故。
但卻是他們看過最好看的電影。
“末神,我呼喚你的名,你必得回應我!‘不朽’!”蘇途學著幽靈船長的沙啞嗓調說。
“臥-槽,你也在想這個!然后怎么著來著?好像幽靈船從破爛船恢復如新是吧?”
蘇途點點頭:“恢復戰力,擊敗吞噬大陸的巨鯨。怪中二的。”格羅格也緩慢點頭。說是中二,其實倆人沒少模仿船長那句臺詞。
兩個窮苦青年的少年感,在生活的重壓之下難得竄出來一會兒。沉醉于夜風的清冷與呼嘯,蘇途和格羅格放松許多。
他們沒注意到,一組巡邏小分隊悄然摸到了身后。
“啊?”格羅格轉身的瞬間被電槍擊中,麻了身子;蘇途仗著雕像掩護避開了電擊,卻被巡邏員探出的防暴機械臂摁倒在地上。
“哈,我就說聽到有人打嗝,你還不信。”一人悠然倚在雕像上,旁邊有一個會飛的眼球狀機器人時不時眨巴眼睛。
另一人費勁地操縱五米長的機械臂,心情卻很愉快:“得了,這次要是評到D+以上的功勞,回頭請你做桑拿。”
蘇途困獸猶斗,想要掙脫束縛,卻是徒勞——防暴機械臂的力量遠非普通人能敵。
倚在雕像上、手持電-擊-槍的那人吹了段口哨:“仿生人編碼B422280……和我們一樣,自主意識節點占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型號。你那邊呢,什么型號?”他點點頭,自主節點占比多,在仿生人看來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操縱機械臂的家伙用探針速刺了蘇途脖子三下,只滲出一點血液。“血液分析顯示……純人類?”他的機械臂幾乎顫了一下。
另一人也吃了一驚:“純人類,在黑鐵城?”
“得跟上級打報告了。”
兩人突然憂心忡忡起來。
蘇途雖然聽得莫名其妙,但趁著巡邏員失神的時機,迅速踢開機械臂。
不能被抓,至少要拍到神跡照片再說。
可惜蘇途只跑出半個身位的距離就再次被機械臂撲倒。拿電-擊-槍的巡邏員皺起眉頭:“下手輕點,不要弄骨折了。”
機械臂巡邏員則搖頭嘆了口氣:“哎,先拍照再說吧!”眼球機器人聞言乖巧地飛到蘇途上方,挑選了幾個角度,用力眨巴眼睛。
眼球機器人眼角余光倒映出黑鐵城外出現的巨大陰影。
在誰也沒注意到的時刻,奇跡降臨了。
黑鐵城外的群山之間,一張無比碩大的嘴,在月下展現出輪廓,雙唇散發出輝光。
只有格羅格正對著“不朽者”所指的方向,瞪大眼睛,想要說點什么,舌頭卻還麻著。塔頂上的另外三人則還沒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
格羅格最后絕望地看到巨大的陰影逼近,一切都已來不及。他發出細弱的聲音,像是在說“原諒我”。
沒人聽到。
下一刻,一半的黑鐵城被憑空刨去,露出底下黑色的巖層。
蘇途愣了神,只見“不朽者”雕像的手臂掉落在地上,來回晃蕩,發出“哐啷”的聲響。整座雕像被齊齊割去一半。
怎么了?發生什么了?
扭動身體,卻爬不起來。
搭在自己身上的防暴臂也毫無力氣,他看到上面標注著“基礎握力70克”。
這就是70克的力度嗎?一顆雞蛋重,感受不到……
奇怪……
腹部有些溫熱濕潤,蘇途往后一看,發現自己腹部以下的身體已經跟著半座城市消失,腹部整齊的切口正在涌出鮮血。
痛感隨著他意識到自己只剩半個身子,而炸裂著爆發出來。
有點疼……疼啊啊啊啊啊!
腸子凌亂地散落在地上,內臟也一個一個爭著從肚子里滾出來。
番茄!番、茄!
蘇途想到了晚餐時候跟格羅格分享的番茄,那時候,他一不小心用力,指甲陷進了果肉里。
蘇途把嘴張得極大,面部抽動不止。
新鮮番茄、好多汁?榨汁,碎沫哦哦……
蘇途的腦袋無可回避地混亂起來,想些不著邊際的事。
至多不過半分鐘他就要死去了。
遲來的劇痛讓蘇途極度猙獰。他絕望地將腸子與內臟塞回體內,在死亡逼近的恍惚時刻,再次看到“不朽者”銹蝕的面龐,但他卻想起幽靈船長。
我的船長啊啊,船長……
蘇途神志恍惚地呢喃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