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三笑了笑，“那恐怕楚公子難免大牢走一趟。”

　　劉典史起身就走：“不識好歹！”

　　楚長生輕嘆一聲：“本朝國律《刑律七·詐偽》：凡詐偽制書增減者，皆斬。未施行者，絞。”

　　劉典史往外走的身形一下定住了，緩緩轉過身子，看著楚長生，不自然的笑道：“你…你什么意思？”

　　馮三也驚疑不定的看著這個瘦削的少年。

　　楚長生閉著眼睛，食指扣了扣太陽穴，默誦：“江南三平府為須知由單事聰得：平宇二年……”數百字內容徐徐道出，不見停頓。

　　劉典史和馮三像見了鬼一樣，這分明就是劉典史懷中文卷內容。劉典史心里暗中對照內容，幾乎一字不差！這文卷他剛剛拿出摔在桌子上，就順勢收進懷里。旁人眼神不好，怕是一句文字也看不清。楚家小子從何得知其中內容？

　　楚長生背完文卷內容后，睜開眼睛，幽幽的對著劉典史說：“這上面內容分明說的是從明年開始，三平府凡上戶人家，按五十稅一征收所謂的勸學捐，用以補貼縣學所用。劉典史你好大膽子，假冒公文！”

　　劉典史額頭滲出一絲汗，他和馮三本想著楚家小子年幼可欺，威嚇之下，對方必然嚇得六神無主。到時候還不是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沒想到，踢到鐵板上！

　　劉典史畢竟是公門中的人精，他仰天打了個哈哈，“沒想到出門太急，帶錯文書了。我說的在另一卷文書內，你等著，我回去取。”然后轉身就走。

　　馮三尷尬的坐在一旁，見狀剛想開口，就見楚長生舉起茶杯：“馮先生，今日在下身體不適，恕不招待了。吳伯，送客！”

　　馮三還想說話，就被吳伯攔住：“請！”

　　柳郎村口的沅川河邊上，劉典史負手而立，旁邊是雙手籠在袖子里的馮三。河面寬闊，寒風凜凜。

　　劉典史陰沉著臉：“哼，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某家今日丟人丟大發了！”

　　馮三無奈腹誹道：還不是你這廢物自作聰明，隨便拿卷公文就來糊弄事，也不至于被那楚家小子一眼看穿。但他面上還是附和道：“是是是。老朽疏忽了。只是連累劉典史了，若那楚家小子到處胡說，只怕……”

　　劉典史轉頭看著馮三，然后詫異道：“什么楚家小子？”

　　他奇怪的問道：“我今日沐休，來沅川釣魚散心。你給我說什么楚家小子作甚？莫名其妙！”

　　馮三噎了一下，剛準備說話。腦子一轉，心中大罵對方不愧是衙門里油滑鼠輩！對方看似在楚家走了一圈，但什么證據都沒留下。楚家空口白牙想告發一位本地胥吏，只會自惹麻煩！

　　他想了想，還是湊上前一拱手：“劉典史說的是，只是這件事還是需要解決。”他見劉典史要開口，伸手打斷，說道：“一來，這塊地是董家要買，我們說白了這是為董家辦事。這塊地董家不要都可以，但劉典史你為董家辦事卻中途退出，你…自個掂量一下。”

　　劉典史一下安靜了，若有所思的樣子。

　　馮三趁熱打鐵：“二來，你話已經說出口，你當做沒法生。你能保證楚家小子也當做沒發生？他今日的表現，只怕日后很可能……”

　　“日后可能什么？”劉典史問道。

　　“呵呵”，馮三低頭笑道，“劉典史心中也有猜測吧。只怕楚家小子有過目不忘之能！”

　　此話一出，河邊又安靜下來。一只野鴨“啊啊”飛過，撲入河中。抖了一下羽毛，悠哉游了起來。

　　“過目不忘！”劉典史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

　　“過目不忘！”馮三點了點頭。“那楚長生一旦參加科舉，只怕前途不可限量！”

　　“本朝楊太傅，據說自幼就有過目不忘之能。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劉典史不由感嘆道。“還有五十年前的王相和李相，都是過目不忘，少年登科啊！”

　　馮三一聽，就放心的低下頭，不再多言。

　　劉典史看著河面，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國朝律法，絕戶死去，則由本地官府收其財物，以充公用。其田產，做為官田。楚家小子讀誦國律，不知清不清楚這一條。”

　　然后他看了眼馮三，“今日沒釣到魚，掃興。某家回去喝酒了。”

　　河面寒風似刀，吹在馮三臉上，吹得胡須亂飄。卻吹不散馮三感慨的笑臉。

　　楚宅，吳伯憂心忡忡對楚長生說：“少爺，那畢竟是衙門典史，只怕對方不會善罷甘休啊。”

　　楚長生不做可否的“嗯”了一聲。然后吩咐道：“吳伯，吩咐廚房，治一桌酒席。然后，幫我送請帖給幾個人，就說楚家有急事，務必過來。”

　　吳伯愣了一下，點頭稱是。

　　中午，楚家書房。

　　三名老者跪坐在矮幾前，看著楚長生。

　　這三名老者分別是柳郎口村村長柳丘，本村唯一的秀才黃夫子，和坐擁半個村子田產的大戶白家大房白員外。

　　白員外面相富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有些不耐的問道：“楚家小子，你著急把我們幾個請過來，有什么事？”黃夫子和柳村長也看過來。

　　楚長生鄭重的向三個老者施了一禮，三人也鄭重的挺直腰身。

　　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楚長生一開口，就嚇了三人一跳。

　　“我欲獻出家中良田三十畝，為村子作義學。”

　　“少爺！”吳伯著急叫道，但他的話被楚長生攔住。楚長生盯著他，搖搖頭。吳伯只能將話咽下去。

　　三人愣怔一下，黃夫子一拍大腿，贊道：“好哇！好孩子，難得你有心啊！”柳村長卻沒那么興奮，他先是沉吟一下，才問道：“楚家小子，可是有事發生嗎？”白員外也狐疑的看過來。

　　三十畝地說多不多，但在這小鄉村里確實是一般買都買不來的傳家寶。因為作為大多數百姓，家中存糧不多。一旦遇到天災人禍，饑荒流年，幾乎只能硬抗。活不下去就當流民，朝不保夕。但是家中有田產的地主卻不一樣，他們可以憑借存糧扛過災荒，還能趁機低價買入大量活不下去的農民以及他們的土地，壯大家產。可以說，一片田地幾乎就是普通人升遷階級的法寶！這么有人會輕易讓出？

　　楚長生鄭重道：“不知三位長者可聽說馮三這個人？”

　　柳村長和白員外若有所思，黃夫子一頭霧水，剛想發問就被白員外攔住。只見白員外問道：“楚家小子，可是馮三找你？”

　　楚長生點點頭：“正是，馮三今日和衙門胥吏假傳公文，欲買我田產，被我識破。我觀察此人豺狼之輩，后邊必然不肯善罷甘休。我楚家耕讀傳家，豈能被這種人霸占田產，為禍鄉里！”

　　“那你是什么打算？”柳村長眼睛一瞇，問道。

　　“在下雖然年幼，但也謹記先父教誨：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絕不能讓楚家田產落入歹人手里。又恐怕人單力只，不能應付惡人。愿意獻出三十畝田產給村子，其中三畝作為鄉學私塾辦學之所，請黃夫子為先生。其余二十七畝，愿租與白家。每年所得，皆用在辦學上。如惡人再來，還望三位長者念在先父情分上，念在楚家為村子置辦義學的份上，幫襯一二。”

　　白員外聽完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但心中已然認可這條提議。一來唇亡齒寒，這馮三今天敢聯合胥吏欺壓楚家，誰知道明天會不會輪到白家。二來這義學一旦辦成，收益最大的就是他們白家。二十七畝地的租賃收益不說，單單私塾一旦建成，村子里肯定就他們家孩子讀書最多。其他村民家的孩子，哪個不是整天一堆活要干，就是沾光讀私塾，也讀不出什么花來。但白家萬一要讀書讀出一名舉人，就徹底翻身了！他冷靜的對柳村長和黃子問道：“二位怎么看？”

　　柳村長和黃夫子已經激動的不知所以，柳村長胸脯拍的邦邦響：“好孩子，你放心！那些外村的潑皮敢進村欺負咱們自己人，我讓他們出不去！每年村子為搶水都要打的天昏地暗，更何況這次是為自家孩兒讀書！”

　　黃夫子也慨然道：“這些潑皮若敢阻攔我文教辦學，老夫必當廣邀同學好友去縣衙告狀，縣衙若敢不理便去府衙！”

　　這個時代，年紀大就是道理。國朝律法，年過六十，一般的罪名，都不用懲罰。年過七十，見官不拜。年過八十，甚至有權向朝廷上表奏。

　　更何況這些在鄉村掌握話語權的老人，他們在當地的能量，比縣衙還要大！

　　三平府，一間賭檔后院。

　　幾個混混練著石鎖木樁，墻角處空出來，留給兩個人。一個是二十出頭的精壯小伙，光著上身練拳，胸前幾道疤痕。另一個蹲在板凳上抽著煙鍋，有一眼每一眼看著小伙練拳，是狗爺。

　　“二祥，停下來！”狗爺拿煙鍋砸砸板凳腳。

　　“咋啦，狗爺？”二祥聽到喊停，抱拳收勢。然后轉頭問道。

　　狗爺說道：“你知道什么叫三拳不如一肘，三肘不如一指嗎？”二祥愣愣的搖搖頭，“不知道。”

　　狗爺教道：“真到了雙方交手的時候，一般拳打軀干，輕易不太打頭。但肘擊是可以隨意擊打頭部要害。”

　　二祥疑惑道：“為啥？我們幾次打架，拳頭都是直接往頭上招呼，一下就把對方打蒙了。”

　　狗爺搖搖頭：“那是你欺負不懂行的，習武之人第一關就要撐筋拔骨！了解身體結構。前顱骨是人身上二百零六塊骨頭最堅硬的，人家只要用額頭硬接你的拳頭，你手指基本就斷了。”

　　二祥想了想，若有所思，“狗爺，那么是一指呢？”

　　狗爺有些向往的說道：“人身百竅，處處是要害。任你練到皮膜境界，一身橫練功夫刀槍不入，碰到高手，一指點中穴道。就能封住你的氣血，破掉你的功夫。這一層距離你還太遠，你現在找個三尺長的麻繩綁個圈，圈住你和木人樁。只要繩子不斷，就只能用肘擊去打樁。”

　　二祥：“唉，明白了。”

　　一名黑衣混混走到狗爺身旁，低聲說了幾句。狗爺一擺手：“知道了，晚上我帶二祥去一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