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趙水問道。
“五年前。”
五年前,正是趙水所知的第一次兵器失蹤的時間,當時押運的領隊之人,也的確是個厲害的江湖鐵匠。
只是那時候浮生淵周邊人跡罕至,沒有人相信近十人的隊伍和幾十箱重的兵器驟然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我帶著鋪子的工匠在這里尋了好久好久,什么痕跡也沒有,工匠們掙不到錢,慢慢的也都散了。”韓道師繼續說道,仰頭看看這頭頂的石壁,“巧合之下,我發現了這個藏在瀑布之后的洞穴,既然無處可去,就留在這里,說不定哪天能找到丈夫的蹤跡——哪怕是尸骨也好。正巧浮生淵周圍的幾個村子流傳著農具升空、奇異天光的現象,我借此成立‘淵藪門’,用一身本事忽悠教眾,好掙得些香火錢。”
“你也知道是忽悠。”趙水輕笑道。
不過此人話語里倒有幾分可信,若真是在此守候不知所蹤的丈夫,也不失為癡情女子。
“自那之后浮生淵附近又發生了兩起兵刃失蹤案,算上前不久共三次。你可知道?”
“你是來調查兵刃失蹤案的?”
趙水閉了口。
可惡,又被不經意間套了話。
韓道師從上到下掃了趙水一眼,方才的悵惘回憶之態一掃而空,改成笑臉,繞著趙水邊走邊道:“堂堂少宰卻被委派來查這么個小案子,看來,都城那些星門高位是沒把你當回事兒呀。我看看,你被關的這七日好像也沒人來過瀑布,不會是只身前來吧?”
她佯裝眺望的模樣踮起腳向內室門外張望,又嗤笑一聲,譏諷之意實在明顯。
“兵刃失蹤案,你可知曉?”趙水重復了一遍問話,聲音低沉,帶著威脅之意。
“知道,經歷過好幾次了,除了兵刃,還有其他器物。”韓道師怕他再給自己架到石壁上那樣的丑態,忙回答道,“每次都有短暫的山震,有時就只聽到噼里啪啦撞墻的聲音,有的時候則可怕得很,一大捆兵刃直接進洞里,若不是我躲得快,就被刺穿了。只可惜,有幾人沒有躲過、甚至被帶進山體中……每每想到這里,我都心懷愧疚。所以特地在洞中填了池潭,若有山震,能及時讓教眾疏散。”
“那些兵刃呢?”
“穿洞而過,有的甚至穿石而過,像被什么吸過去,飛在空中拉都拉不住。后面我再去找,這么多石洞連著石洞,一直往里走,差點迷了路,竟找不到那些兵器了。”
“鐵器往哪個方向去?”
“你應該注意到石壁上的磨痕了,你可以順著去找找……我反正是沒尋到什么。”
該問的問完了,剩下的趙水自會查證,于是他轉身便要走。
韓道師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衣角道:“不再坐坐?”
“你好自為之,莫蒙騙所謂教眾、行不義之舉。”
“他們都是心甘情愿的,人有個念想總是好事。”韓道師下巴微抬,說道,“你要在洞中進出我也奈何不了你,只是別叨擾我的教眾,更別戳破——他們求生的信念可比你弱太多。”
趙水自不愿和被洗腦的人爭信仰。
“進洞帶根繩子,免得迷路!”韓道師對著趙水疾步而去的身影喊道。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她臉上的笑意凝固,多情雙目變得陰森詭譎,余光落在那被撞破的木柜柜門上。
“總算有條大魚來咬鉤了。”她用微不可察的聲音低語道。
趙水在石洞中穿梭了好幾遍,除了韓道師的內室,他來去自如、無人阻擋,路過教眾時,他們甚至直接把他忽視了。
這浮生淵的山體孔洞很多,整個懸崖崖體不算結實,或許是存在山震的原因。趙水大大小小的洞口都察看過一遍,即便小到狗洞,他也探進去半個身子用手燭照亮。
的確如韓道師所說,兵刃的痕跡到某一石體坍塌處便戛然而止,山體震動掩蓋了太多,他又不能用蠻力打通——萬一影響巖體受力,只怕下一瞬自己就被埋住了。
線索暫時斷了。
這日,趙水在浮生淵周圍晃悠,忽見林子中有一人影,藏在樹干后面。
“什么人!”
那身影哆嗦一下,趙水飛身過去,發現是那日他救下的跳崖少女。
那小小娘子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看上去很害怕,卻在趙水走近時沒有退開一步。
“松兒……”
喊聲響起,她的父母小跑著追上來。
“你這孩子,又跑來這里做什么。”她父親怪道,扭頭看一眼趙水,立馬睜大眼,“恩人!是你呀恩人!”
于是趙水便被盛情拖拽著,去到他們家“做客”。
炊煙裊裊,秸稈火星將熄未熄。
這對父母年紀很大,應是老來得子。他們將飯菜端上桌,都是些山野菜蔬,粗茶淡飯、舊木碗筷。
她父親熱情地催促趙水吃菜,自個兒卻不動筷子,而是搓著粗糙的雙手,說道:“恩人見諒,這丫頭這幾天跟丟了魂兒似的時不時往浮生淵跑,我們看都看不住。”
“她還有輕生念頭?”
“這些天倒是沒那樣舉動。不過我們還是害怕。”
趙水的目光跟著她父親看向躲在外面門邊的小娘子,只見她定定地看著自己,眸中的稚氣未消,但多了幾分灰暗之氣。
“她從小就是聽話懂事的,可誰知道變成這樣。一個月前,她的鬢間頭發短了一截,看著像自己剪的,問她也不說。然后手腕上出現一些細短的傷痕,我以為是上山拾柴火被草割的,可誰知后來,有一天她母親提前回來,竟看到她……”
她父親不敢說下去,黝黑的臉上擠出了更多紋路。
“我真是嚇壞了。”回想當時畫面,少女母親手指顫抖,說道,“我們不敢再單獨留她在家,可總有看不住的時候,她去浮生淵的瀑布那天,我們到處找,快急瘋了。村里已經有好幾個出事的,我真怕啊……大家也都上山幫忙找,好在被恩人您碰上,不然,我們真不知道會怎么樣了。”
“大概是我之前和她說,今年過后就不送她去私塾了,準備開始相看人家,過幾年就談婚嫁,她有些不開心。”她母親把涌下的淚抹去,說道,“但肯定還有別的事。恩人,我在她鋪臥底下發現了這個——”
她露出憤恨的神情,向趙水使眼色。那長滿老繭的手指在泛黑的粗麻裹腰里掏了掏,拽出一張小紙條來。
趙水接過她遞來的紙條,展開它泛黃的邊緣,只見上面寫著:
“第一階:三日不笑,割發一綹。”
紙條的右下角,還印著一個小小的指印。
“我倆識不得幾個字,問松兒更不說,她還哭鬧。恩人,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什么?”
趙水看了門邊的小娘子一眼。
“這個是你自己寫的嗎?”趙水站起身,舉起紙條向她示意道。
小娘子的身子往外晃了下,盯著趙水,似在思考,然后搖搖頭。
“那是誰給你的?”趙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輕柔些,微微躬身道。
“是‘黑夜’給的。”
“‘黑夜’是誰?”
少女抿嘴搖搖頭。
她父母見女兒好不容易愿意說出一些,有些著急,在旁邊說道:“松兒,你別怕,這位是靈人,救了你的。你要是有什么生氣的或者被欺負了,盡管說出來。”
可她的父母越催,她的嘴反而閉得越緊。
“我來問吧。”趙水示意他們閉言,伸手招呼那小娘子道,“你叫松兒,對吧?”
只見她往屋里挪動幾下腳步,驀地撒腿跑開,到房間另外一角縮著,眼白凈得發亮。
“不止你,我之前到這山里面的各個村子逛過,也聽說好多和你經歷相似的人,我覺得太奇怪了。你能告訴我,你做的事,是和這紙條有關嗎?”
少女的手指緊緊絞著麻衣邊角,布料在她掌心皺成一團。半晌,她才將頭壓得更低,算是點了頭。
“還有其他紙條嗎?”
“我……”那小娘子轉頭看看她的父母,似是想哭。
“他們擔心你,也關心你,有什么事,相信父母總比聽信什么‘黑夜’的好。”
少女聞言,大口呼吸后,跑到他面前抬起手臂。
她的手里有兩張紙條,趙水立即接了過來。上面寫著另外兩句:
“第二階:在掌心刻一朵花,子時種在先祖墳。”
“終階:選擇最美麗的清晨飛向天空,讓瀑布的長流帶走痛苦。”
墨跡旁,都蓋著相同的手印。
難道這附近村子的事,都另有隱情?
趙水正經神色,看向那小娘子。在他的循循善誘下,終于從她的只字片語中,了解個大概。
她說是村頭藥鋪的學徒少年介紹她的地點——而那人前不久剛出了事。他們會在村中的一些特定角落里尋找藏著的紙條,紙條上說只要能完成列表上的所有項目,就會得到心中向往的饋贈。上面寫著的有的簡單,比如保持沉默一天不和任何人說話,后面慢慢變難,讓人一步一步照著做,直至“結束游戲”。
“竟有這種事。”她父母又是生氣、又是傷心,說道,“哪個龜孫,若讓我知道……”
“少年心性,最易催動,卻不愿和家人訴說。你們莫怪她。”趙水說道,站起身,“抱歉,飯我就先不吃了。這件事你們也暫時別往外說,我去其他幾個村子暗中查查看,若真是都因為這個,我定讓為非之人伏法。”
說完,他便起身往外走。
縮在角落的少女突然跟在他后面出了院子,清脆的聲音喊道:“你是靈人嗎!”
趙水回過身,點頭回應。
“‘黑夜’完成任務就是修星階,我……我到底該怎么做?”
趙水一開始沒聽懂她在問什么。可看著眼前,破舊的石屋、昏暗的屋里,兩個垂暮老人,中間的屋門大大地敞開著,少女立在門外,短短的褲腳草編鞋子,看著輕盈,卻讓人感覺不出自在。到處,都是束縛的痕跡
趙水想讓她愛護自己。
想勸她父母多聽聽孩子的話、給她繼續上私塾的機會。
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單是供孩子念書識字,只怕已消耗了家中大部分積蓄。她父母倘若再年輕一些、或是再好過一些,也不會讓自己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孩子休學備嫁。這樣的困境,若換做他,也難以破局。
“我不是你,無法替你決定做什么。”趙水回道,將手中紙條緊緊揉搓,“但是,你應知道,讀書識字最重要的,不是看別人在說什么,而是教人明辨是非的。”
少女的眸光輕顫,泛起淚花。
院中突然起風,老槐樹的枝丫隨風搖晃,落下幾片枯葉。趙水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村中的事果然和猜想的差不多。
他們和趙水說偶爾有人蹲守過,想看看究竟是誰放的紙條,結果受到了驚嚇,第二日到處說見了鬼,鬼還會飛。
所以,總而言之,沒有人見過他、被他所逼,才會縱容他逍遙法外,不受星垢懲治,又傷害了別人。
真是蛆一樣的家伙。
趙水下了決心,云石之事先放一放,他一定要將這個裝神弄鬼的人捉出來!
夜色如墨。
村口的槐樹在風中簌簌作響,干枯的枝丫像鬼爪般伸向天際。
趙水隱在樹后陰影處,周身星靈內斂,連呼吸都壓得極輕。他瞇起眼,目光掃過四周。
這村口平地白日里是村童玩耍的地方,入夜后卻荒涼得很。墻角堆著破敗的竹筐,幾只野貓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綠瑩瑩的眼睛偶爾朝他的方向瞥來,又警惕地縮回去。
這是少年們說會經常找到紙條的地方,周圍的確很好藏東西。
趙水根據得到的消息推測,這個地方‘黑夜’前幾次都沒放過紙條,而今日又是他該“冒出頭”的日子。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白日里村口集會,傍晚間人們乘涼,之后都各回各家,再不會有人想到這里來,附近也沒屋舍,最適合藏東西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