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水這一問,問得另外三人再次默然。
見沒人說話,柳門主干笑兩聲,鞠躬道:“趙大將軍說笑了,您是昭星高階,對星靈之力自然感察甚微、游刃有余。可我等……下官靈力有限,實在無法辨認其他星靈的力量所指啊。”
“我也只是一種感覺。”聽他這樣說,趙水心內又遲疑。
“一萬五和兩萬,只差五千人,對戰局影響有限。”常安副城經過一番思量,開口幫趙水做了決定,“趙將軍既發覺異常,多謹慎些是好的,就相信你的直覺。更何況敵軍后方還有兵力在源源不斷地前進補充,我等需預留兵力以備其后方援兵。”
她的這句話倒時提醒了趙水。
趙水的眸光突然亮起,問道:“常師長,敵國之軍已離邊境千里,主力軍皆在臨湘都,后續兵力定零散不足。明日我方啟軍,對方定把注意力都在星城大軍上,你可有把握繞過敵軍,從后攔截邊境來兵?”
“你是說……可以!從巴蜀繞道,路況雖險,但勝算很大,屆時若能到‘震界墻’察看,或許可尋到修復方法。”
“倘若真能修復‘震界墻’將敵軍退路封鎖,那么不用我們出手,他們軍心自亂!”
“但我需要另一個星靈功力強盛之人,一同合作封印,隨軍的靈人中……”
她看看趙水——這是最有希望能支撐起“震界墻”的人,后者明白她的意思,轉身思索間,忽然看到了眼前的付靖澤。
付靖澤與他對視上,頓時領會,立即主動請纓道:“常副城,弟子愿意去!弟子身負趙將軍輔星,可千里連靈,助副城一臂之力!”
“可行。那就讓軍頭王達帶隊,領兵三千,咱們后撤從蜀關繞道。”
“好!”
三人一拍即合,目光中閃出爍爍光芒。常安副城當即躍上馬,勒緊韁繩。
柳門主站在旁邊,張張嘴想說什么,但還是壓住手,把話憋進心里。
“那明日一戰,就靠你們了!”常安副城說道,“炬城將軍,不要讓我失望。”
“臣定盡全力!”
夜沉如墨,風嘯似泣,周圍的林間枝葉簌簌作響,仿佛無數黑影窸窣,將夜探地形的幾人送還回去,直至第二日的白晝降臨。
大軍開拔時,天空飄起細雨。
雨水打在鎧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與士兵們的腳步聲交織成肅殺的樂章。趙水勒馬立于軍陣的最前方,他身后,兩萬大軍肅立如林,長矛如麥浪般起伏。
趙水望著遠處逐漸顯現的敵軍黑影,低聲向兩側囑咐道:“靈活迎戰、避實擊虛。”
“是!將軍!”元逵應道。
“將軍放心吧!我一定讓這些外族人見識見識咱們星軍的厲害!”董士露拍著胸脯道。
“你莫輕敵。聽聞對方身強力壯的‘大猩猩’不少。”
“‘大猩猩’光力大不一定有腦子,我機靈著呢……”
聽著二人熟悉的爭執聲,趙水心頭的緊張散去了不少——星城內外皆是人,人的戰場大同小異,即便不熟悉,也沒什么可怕的。
“眾星軍聽令!出發!”
一聲令下,戰鼓驟起,殺聲震天。
天際烏云翻涌,雨點已被硝煙吞噬。此戰的開端和趙水預想得差不多,大軍過境后,敵方黑壓壓的陣中忽然爆出連聲轟響,向他們發起攻擊。數十架黑鐵炮車齊齊怒吼,熾烈的火龍從碗口粗的火筒噴射而出,炸得前沿陣地土石迸裂。熱浪裹挾著沙土橫掃四方,沖在前列的我軍一匹戰馬驚嘶著人立而起,騎手來不及控制韁繩,被轟然掀翻。
“盾陣!”趙水對炮車早有防備,喝令道。
在他身后的前鋒重步兵聞令即動,玄鐵大盾轟然砸地,層層相疊似龜甲一般,將人護在殼底。趙水與蘇承恒、汪嵐催動星靈在空中織成護網,將炮彈的火龍之身洗滅,箭矢般的鐵丸穿過星網砸在盾面上,發出暴雨擊瓦般的轟然悶響,一時間塵土飛揚。躲在大盾后的重步兵紛紛匍匐在地,被空中落下的砂石砸身,但并未傷及筋骨。
中軍兩側的高臺上,蘇承恒和汪嵐的目光掃過戰場,揮動令旗——
“散陣,分進!避其鋒芒,擊其七寸!”
號角聲裂空而起,原本密集的軍陣霎時如銀瓶乍破。左翼輕騎化作三股鐵流,由玉衡門的黎門人帶隊,借著燃燒的輜重車為掩,通過蛇形走位掠向敵陣的側肋。而右翼重甲步卒則由隊首的魏理寺和隊中的郭垂指揮,變陣為鋒矢,每隊相隔十丈,行進速度忽快忽慢,恰好讓敵人的炮火撲空在了間隙之間。而星軍中最精悍的一支玄甲兵士已抄起短刃負弩,黑甲上涂滿泥漿,貼地快速爬過彈坑,在戰火的掩蓋下悄然前行。
“轟!”
又一輪炮火在空蕩蕩的原野上炸響時,我軍的先鋒旗已插上了敵軍打頭陣的炮陣土壘。星軍戰旗所指之處,如林長矛終于撕開煙幕。
“殺!”首攻告捷,大軍備受鼓舞,氣勢大勝。
趙水拔出佩劍,劍鋒在雨中劃出一道銀弧,趁熱打鐵道:“全軍出擊,奪回臨湘都!”
星軍如潮水般向前處涌去,蒲丹士兵明顯陷入了混亂,趙水等一眾星門靈人起星靈之力,以一當十,所過之處敵軍如割麥般倒下,戰斗進行得異常順利。
“將軍,他們潰退了!”董士露滿臉血漬地大喊道,手中雙斧還在滴血。
大號局勢與護城之心霎時點燃了星軍,未等下令,眾兵馬已沖向前去,向城門靠近。
趙水跟在兵隊中,當過了護城河后,一種奇異的感覺閃過他全身,讓他不禁皺起眉頭——他似乎感受不到天空散星的力量了。勒馬減速,他遠眺城門,忽而發覺蒲丹敵軍的敗退太過整齊,就像……就像在引導他們!
“停止追擊!重整陣型!”趙水立即高喊道。
但已經晚了。
沖在最前面的三千先鋒軍已經逼近城下,城墻上忽然出現一長排炮筒,向下投射。
“不好!”趙水暗道。
轉眼間,轟炸的火光黑煙沖天,那一片先鋒軍成批成批地倒下,領兵的元逵見勢不妙立即命令撤退,可火炮卻絲毫不給他們空隙。
“我的靈力呢!”亂軍中,傳來汪嵐驚恐的喊叫。
趙水轉頭看去,只見汪嵐空手起勢,卻無絲毫靈光閃現。兩個步兵向他戰馬攻去,無奈之下,他只好拔出偃月刀翻身下馬,將那倆敵兵撂倒。又有五六個長槍列陣齊攻,汪嵐縱身跳起想躲,卻見一敵兵在他人的抬舉下飛躍,持刀向他頭頂砍去。
“錚——”
兵器相交,火花四濺,謙華長劍飛旋一圈,敵兵隨著血光一同被震開,蘇承恒落到了汪嵐身旁。
他們都沒有使用星靈——或者說,根本用不了靈力。
趙水抬起手,嘗試催動丹田,可有的,只有真實的皮肉之力。他忽然明白,為何會有好多星門靈人遇難了。
“快看!”人群中有人喊道。
兩側的樹林中突然豎起無數黑旗——那旗幟是如此的熟悉,讓每一個在場的兵士都想起一年多前的“淵王臨淵、戰亂四起”。有人惶然指著一個方向,叫道:“是丁一!丁一回來了!”
趙水順聲看去,模糊的林影間,立著兩個人,一人在后看不清,但另一人頂著陰沉的日光目如豺狼,不正是丁一!他默默地立在箭弩之間,趙水感覺到他在盯著自己,仿佛在說“趙將軍,別來無恙啊”。
霎時間,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
“躲避!”趙水喊道。
可四周空曠,根本無處可躲。前排的士卒剛舉盾,便被貫顱而倒;后排甲士尚未結陣,鐵矢已透甲入腹。轉瞬間,沖鋒路上已伏尸如葦,局勢漸漸被逆轉。
無星靈為介,趙水的命令無法通達全軍,各路統領更被人群沖亂——這是星門始料未及的。所有事前的部署,在此時都無法進行下去了。
能做的,只有憑借一身凡體、奮力廝殺。
四處升起了紫霧,如毒蛇般悄然攀升纏繞著戰場,士兵們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趙水的鏈尖劈開一名敵軍的咽喉,溫熱的血噴濺在他臉上,還未來得及抹去,又有三把彎刀從不同方位向他砍來。
“鐺!”格開第一把刀時,他感到虎口震裂,卻不敢停歇,馬上側身閃過第二刀,可鎧甲卻被第三刀劃開一道裂口。趙水反手刺穿那揮刀敵人的眼眶,腦漿順著他甩鏈的方向噴出,對方咽氣前竟伸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腕甲。右側風聲襲來,趙水還未躲身便聽道骨骼碎裂的悶響,是董士露的雙錘掄起,將想偷襲的敵兵頭顱像熟透的瓜般爆開,紅白之物濺在周圍人臉上,驚起一圈震懼。
但更多的蒲單蠻子前赴后繼地涌來,他們赤裸的上身涂著靛藍圖騰,刀口卷刃了就撲上來撕咬,帶著原始的野性和蠻力。
四周的廝殺聲漸漸變成模糊的嗡鳴。
趙水看到自己的親衛被兩桿長槍釘在巖壁上,那孩子最多十七歲,喉嚨插著箭矢還在試圖拔劍;不遠處少年韓亦正孤身廝殺,瘦弱的身軀面對敵軍的龐然大物,左右躲閃;更遠處,三個重傷的我方士兵背靠背站著,直到被騎兵的馬蹄踏碎胸腔……
雨越下越大,卻沖不淡滿地猩紅。血水匯成細流,在尸體間蜿蜒成詭異的圖騰。
趙水咬緊牙關。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混亂間,他終于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蘇承恒正在試圖突破敵軍的圍攻。
一抹寒光驟然刺入眼中,向蘇承恒而去。
“不要!”
趙水心內怒吼,甩出飛刃。可那飛刃沒了星力的加持速度根本來不及,雪上加霜的是正好一敵人的身軀晃過,讓飛刃擊錯了目標。
腦中轟然,趙水不敢面對那敵兵仰面倒地后的場面,可眼睛大大地睜著,竟僵住不能動了。
刀光劍影閃過,目光再放遠時,蘇承恒已不在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黎門人,半屈膝手捂著腹部的劍把——鮮血已從他的盔甲中滲出,順著掌縫流下。而蘇承恒,早已被他推出去數丈之遠。
“走!”黎門人喊道。
趙水和蘇承恒皆是心中駭然,想沖過去,卻各自被兵墻擋住。
“黎前輩!”蘇承恒難得地撕聲喊道——黎門人是他在星門最為敬重的師長之一,是自入星門時便對他用心栽培、教授多年的師父,恩施如父啊!
心中焦切,蘇承恒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用黎門人賜給他的長劍謙華在敵軍中破開一道口子,背上、身上則被亂槍劃開一道道血口。趙水見狀,將腰間暗刃悉數掏了出來,踏腳借一敵兵身體踩踏騰空,旋身飛刃。周圍一圈中刃倒下,趙水這才尋得空隙,跳到蘇承恒身后將那些紛亂的攻襲擋住。
就在二人將要接近黎門人的那瞬間,他們見他突然朝這邊張開雙臂。一把長槍的槍頭從他的腰腹間突然出現,刺目的血從他的身上、口中再次噴涌。二人這才發現,他身后已被四把長槍同時刺中——他是在用身體為二人擋去攻襲。
“黎前輩……”趙水腦袋嗡地一聲,但還保存了理智。
見又一番敵軍列陣,他憤恨至極,使出全身氣力甩鏈,將一圈敵軍的首級削掉數顆、有的還半掛不掛地連著脖頸的皮肉。與此同時,魏理寺也奔將過來,同他一起擋住敵軍的攻襲。
可那蘇承恒,卻是徹底不顧抵抗,上前以環抱的姿勢托住黎門人那虛如落葉的身體,直至蹲身倒地。
“前輩、前輩你堅持住,我帶你去療傷、去療傷!”淚水在蘇承恒的眼眶中翻涌,他翻掌蓄力,一次、又一次,可什么星靈之力都沒有反應,什么都沒有。他想翻動黎門人的身體背上他,可滿目瘡痍,痛得他無處下手。
蘇承恒一時固執又茫然,像個完全失了分寸的孩童般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