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沖府,府堂之內鴉雀無聲。
凝重的氣氛向外鋪開,門口等候的士兵和侍衛互相對峙,劍拔弩張。天空依舊陰沉,烏云更顯濃密,連風都變得重了些。隱隱約約間,水氣充斥于天地之間。
某一瞬間,不遠處一株古樹枝條擺動。離枝的白鳥不敢高飛,也不敢停留在原處,就只能四處茫然地胡亂飛著。它的小眼睛掃過對峙的人,掃過壓抑的府堂,掃過搖晃的樹。沉重,這種對它來言算得上十分復雜的情緒讓它更加不所措。
直到,陰云散成一滴滴清澈的雨,打在白鳥的翅膀上。它只能回到樹上的巢穴中。雨水打在樹葉上,落在地面上,水氣和土氣交織在一起,變成流淌的細小泥流。
地上的幾人卻依然對峙著,無一人挪動。
何求索心思急轉,他只是蠻又不是真的傻,如果他此刻動手,那么這個謀反的罪名是洗都洗不掉了。
某一刻,他眼神一亮,略顯興奮的聲音打破壓抑的沉默:“還請巡天衛大人治末將不察之罪。”
算不上巧妙的回答,卻也避開了此前的鋒芒。
徐文鹿嘴角微勾,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平滑了,然而其嘴上依然咄咄逼人:“好一個不察之罪!那本官再問你,前去追捕妖族奸細的人可是全軍覆沒?”
“自然。這是末將親自檢驗過的。”何求索十分坦然。這話可是實實在在的真話。由他親自檢驗,就算沒死最后肯定也是死了的。一個一流武夫想要讓實力比他低的人無聲無息地死,那可太容易了。
他隱晦地瞥了徐文鹿一眼,其中盡是嘲諷。
徐文鹿并不在意他的挑釁,轉過身來朝著武明和任平安行禮道:“武大人,小先生,兩位可有什么話說?”
任平安搖搖頭。這樣的場合下,還是武明更適合撐臺面。武明冷漠地看著何求索道:“想來張老二應該已經辦完事兒了。那就讓他來見見你吧。”
這話來得很突兀,前后毫無半點關系。以至于何求索實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老二,聽起來倒是莫名地有些熟悉。
堂外,雨淅淅瀝瀝地落著。剛才對峙的兩方都躲在屋檐下,等待著那個從名字上看就知道是個很不起眼的人。
片刻后,張老二和一位身穿著黑色袴褶服的巡天衛首先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他們身后,兩個身穿普通士卒服飾的兩個軍士亦步亦趨地跟著。
縱然渾身已經濕透,須發盡濕,張老二仍然顯得興奮異常。他知道,自己撞上大機緣了。陳老三那憨貨還不信他
。嘿嘿,不信得好,這功勞就都是老子的了。
他屁顛屁顛地小跑到偏堂門口站定,眼珠子四下一掃,對著任平安說道:“小先生,人小的帶到了。”
任平安微笑點頭道:“將人帶進來吧。”
門外的巡天衛帶著軍士應聲而進。兩名軍士從看見何求索開始,就以看著必殺之人的態度瞪著他。如此姿態,應該就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徐文鹿眼含笑意地看著驚駭欲絕的何求索,心下十分滿意。到了這一步,事情已經成功了。即使自己今日暴露,那也無所謂了。
武明指著兩名軍士問道:“何都尉,這兩人你可認得?”
何求索看著那兩名軍士,表情稱得上目瞪口呆。他那黝黑的皮膚似乎都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變得白了幾分。他右手緊握,指節幾乎要突破皮膚的封鎖。看得出來,他很驚愕,也很緊張。到了這一步,他總算知道自己被人徹底算計了。
他似是認命一般地嘆了一口氣,右手也放松了,道:“認識。這是奉我命令追捕妖族的那一小隊里的人。他們應該死了的。”
他又兇狠地看向徐文鹿道:“是你這個狗娘養的算計老子是吧?怪不得你這么好心過來幫老子,又是低聲下氣,又是出謀劃策。你真他娘的是條老狗。
“巡天衛大人,我檢舉這個老狗,他和我是同伙。本來我是不敢動暗夜袖箭的,是他這老家伙監守自盜。”
徐文鹿卻全然不在乎何求索的話,他向武明說道:“是,是本官欺騙了武大人。謀取暗夜袖箭有本官一份,但本官只是想借出來殺幾個人。沒想到何求索這狗熊居然勾結妖族。幸好本官留了個心眼,早在他身旁安插了眼線,這才救下兩個活口。
“后來順著這兩個活口,本官又找到了他和妖族多次勾結交易的證據。”
他從懷里取出一疊草紙,其上文字密密麻麻,竟然記錄了每一次交易的具體記錄,包括交易物品、時間、地點、暗號,甚至是每一次參與交易的人員。徐文鹿故意朝著何求索一頁頁地翻動著。
最后一頁,“王家”“貴妃”幾個字眼的出現讓何求索如墜冰窖。
他猛地一踏,腳底石磚碎裂成石塊。他借著這股力,整個人撲向徐文鹿,試圖毀了那些草紙。
只是他身子剛離地,心口就迎上了武明輕飄飄的一掌。那一掌看起來很輕,實際上卻極重。中了一掌的何求索真氣循環被破,身子像箭一樣后沖,撞爛桌椅,撞穿墻壁,又在泥濘里滾出幾丈遠。落地時,何求索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了。
門口的士兵是何求索的親衛,都是死忠。見到自家大人被打到幾人幾乎看不到的遠處,拔出刀劍就要沖上去營救。四名黑衣的巡天衛不用武明吩咐,就各自找上了自己的對手。只可惜這些親衛身手實在算不得多好,三兩招之間就敗于眾巡天衛之手。
這時候,雨變得已經很小了,落在地上的聲音也變小了。偏堂門口的沖突終于引起了其他士兵的注意。
一個士兵看到了被殺被拿的都尉親衛,趕忙召集了大伙士兵圍了上去,又去請來兩位果毅都尉主持場間陣勢。
且不說偏堂外的劍拔弩張,偏堂內,事情卻并未結束。
任平安微笑地對著徐文鹿說道:“刺史大人,何都尉死定了,這個結局你還滿意嗎?”
“滿意,自然滿意,本官巴不得他去死,最好能處以極刑。”
“這樣就能報了你的殺妻之仇,是嗎?”
任平安明明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徐文鹿卻覺得很冷。
“這個借口可不夠。殺你妻子的修士,確實是何求索的子侄輩。但這并不能作為你設計坑殺何求索,又把暗夜袖箭送到妖族手里的理由。我來猜猜看,是你這么做的話,就能讓那個修士死于非命是嗎?”
徐文鹿更覺得冷了。他沒有說話,眼睛死死盯著微笑的任平安。就和此前的何求索一樣,他終于能確定,自己一直以來的不安感就是來自于這個始終保持著微笑的少年身上。
任平安又道:“憑大人的本事,沒有可能查到何求索和妖族每一次交易的記錄。那么大人,你和妖族又是什么關系?”
……
場間一片死寂,大家都被任平安的話驚到了。堂內堂外,都是如此。
折沖府的兩名果毅都尉在張老二的激情解說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于是兩人收攏好士兵就讓他們自己去操練場練著去了。這里發生的事,不是他們應該了解到的層次。
待士兵遠離后,兩人就候在了偏堂門口以觀后事。誰能想到事情還有變化?一群軍中壯漢加上跟隨任、武兩人的侍衛隨從何曾見過這等彎彎繞繞,都被搞昏了頭。
徐文鹿似是沒有聽到任平安的話,依然保持著沉默。
“看來大人心中已無牽掛。死鴨子嘴硬,確實難開口。不然,讓令郎和大人說說話,想來大人應該會很樂意了。”
這話終于戳到了徐文鹿的痛腳,他的淡然平靜被猙獰恐怖替代,心里仍保有一絲期望。自己的動作那么隱蔽,他應該發現不了吧。誰知那個可惡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是在想,大人都做了兩手準備了,我應該找不到令郎吧。大人不妨猜猜看,我的人到底找沒找到刺史的小公子呢?”
徐文鹿狀若瘋魔道:“魔,你就是個魔。你這么聰明,這么天才,為什么不在老夫絕望時出現,為老夫討個公道?想老夫一生命途多舛,少時飽受欺凌,及冠之后好不容易在仕途上有了些許成就,才將那些曾欺辱我的人一個個送到地獄。而立之年得以娶妻。誰知幾年后妻子遭辱,生下一個狗雜種。
“老夫恨啊!
“天地不公,星辰永存。你們都會死,星辰降臨之時,你我終相見。”
說完,徐文鹿整個人就化作了一團火,轉瞬之間,又變成了灰塵飄散在偏堂各處。
這等變化來得太過迅疾突兀。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徐文鹿就自焚而死了。
武明和趙江心看向任平安,后者卻似無所覺地反復呢喃著“星辰”兩個字。徐文鹿的死并不算出乎任平安的預料,但“星辰”兩個字讓他心神大震。
這兩個字的含義,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其中,有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