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是路。

　　這條路的終點在哪里，無人知曉。這條路上有什么風景，也無法言喻。因為每個人的路都不同，你的是寬敞大道，我的可能是羊腸小道；你的道路上風雷雨電，我的道路上荊棘沼澤。要說修行之路的共同點那么可能只有一點：不管大小，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路是通天坦途。

　　煉氣、筑基、金丹、元嬰……

　　任平安眼里爛俗的境界劃分在這方世界卻顯得有些不一樣。此方世界，一境一坎，修行路上多坎坷。這里說的坎坷是真的坎坷，因為每一境的坎都是血氣沖天、怨氣四溢。

　　任平安見過修行者的破境，然而他只能用“慘烈”兩個字來形容。與他在某球上看過的小說不同，這里的修行者每突破一個境界都要經歷生死劫難，即使是煉氣突破筑基這樣小的坎死亡率也有五成之多。突破失敗的人就算不死也會半殘。更不用說后面境界的突破又會有多難。

　　因為這條路上阻礙實在太多，所以十幾年來，真正算得上修行有成的術士人數倒是算不得太多。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學府兩位府主，屠生趙光明，金口玉言柳三變。

　　據流傳下來的文字記載，這兩人的修行速度實屬萬載罕見。短短不到十年時間，就練成一顆入腹金丹。即使靈氣充足之時，這等人物都稱得上妖孽二字，更何況至今靈氣復蘇依然沒有結束。

　　然而可悲的是，天賦縱橫不代表不會經歷坎坷，反而會因為他們的強大遭遇更大的坎坷。這也是任平安在聽到趙光明要突破時為什么會產生擔憂的緣故。破境的艱難和時局的不易讓這個本來該算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反倒變得就沒有那么好了。

　　這是他最開始的想法。

　　不過柳三變的話讓他心底生出無限波瀾。自學府建立之后，柳三變就再沒出過手。每年學府闖山都是趙光明帶著其他府內夫子武夫過去和那些大妖交手，柳三變則一直留守學府以防有妖族偷襲。對外的說法是，當年長平一戰柳三變受了無法治愈的隱傷，修為不進反退。他在學府之內尚可憑借學府的大陣與妖族高手周旋，出了學府大概只有初入金丹的水準。

　　起初自然是沒人信的，后來有妖族在人族邊境對柳三變百般侮辱，想要激他出手。若是依著柳三變那孤傲的性子，面對這般挑釁，他斷然會將說話那妖的頭擰下來當夜壺。沒想到出乎妖族、甚至是人族的預料，柳三變居然將這般侮辱忍了下來。

　　這下大家知道了，柳三變可能真的出了什么事。之后過了幾年，還是有不信邪的妖族擔心這是人類的陰謀詭計。趁著趙光明外出之時，一伙兒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妖族居然真的打上了學府。那日柳三變一直龜縮在長平學府，沒敢踏出過學府大門一步，即使那些妖族說得話真的很難聽。反而是學府諸位夫子武夫憤憤不平，在學府大陣的幫助下將來犯之敵通通化作尸體。

　　據說那一日，向來孤傲自恃的柳三變于學府眾人面前嚎啕大哭。其聲其形，盡顯悲涼。

　　當然，以上的話其實都是屁話。

　　一個身受隱傷，修為難進的人怎么可能說出自己就要突破這樣的話。而任平安自然知道其中的內情，因為這苦肉計就是他和兩位府主共同定下的。

　　事實證明，這條計策十分成功。它蒙騙了妖族，蒙騙了人族，甚至于蒙騙了學府中人。到了今日，柳三變的名號幾乎不再被人提及了。即使偶爾真的有人提及，也只是感嘆一句曇花一現，天妒英才這樣的話罷了。就連如今的學府中人都對這位副府主感到十分陌生。

　　之所以讓柳三變付出如此代價，為的其實就是這一天。哪一天？兩人能夠同時破境的這一天。到時候，兩人破境，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明的趙光明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為暗的柳三變盡可能減少變數。

　　這一出防的顯然不止是妖族，也忌憚人族境內的不穩定因素。就像太多人說過的那句話，人族太喜歡內斗了。從朝堂到市井，從貴族到百姓，大的陰謀可謀國，小的算計可毀家。無數家破人亡的故事告訴后人，不要輕易相信他人。

　　而且，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趙光明和柳三變過去實在太耀眼了，他們就像兩輪昊日浮在眾多修行者的頭頂。最初他們確實很強，強的讓人絕望，更讓人難以追趕。這時候，他們自然而然成了更高一層的存在，世人敬仰，萬人追捧。突如其來的地位讓兩位府主暈頭轉向，這種情況之下，他們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批人。

　　不巧的是，這批人中后來有些變成了強者，雖然還追不上這兩人，卻已經能夠看到他們的背影。人性實在經不起推敲，起初聽任平安說起時兩人還不以為然，后來卻越來越覺得他的話實在是至理名言。最后終于還是定下了這樣的苦肉計。

　　當初定計時，兩人還為誰去當那個明面上的破境者有過一番爭搶。在這條計策里，受益最大的顯然是暗處破境的那個人，但兩人爭搶的反倒是明面上破境的機會。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暗處的那個人只需受些不痛不癢的屈辱就能獲得一個安全破境的機會。

　　那么他們搶奪的理由也就顯而易見了，他們都是為了回護對方，都愿意用自己的前路去賭對方的前路。最后還是趙光明成了明面上的魚餌，無他，因為趙光明比柳三變更出名，更具有殺傷力和威脅力。

　　因為他是屠生，因為他的諢號里有一個屠，因為他的手上真的染過太多的血。

　　知道柳三變也要突破的消息后，任平安想了太多太多以前發生過的事。過去的事，就是故事。

　　這兩位府主的故事太過傳奇，也太過悲慘，讓他一時間有些失神。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替這兩位在修行者中不算老得老人回憶了他們的過往，可能有一盞茶的時間，也可能是一炷香的功夫。等他回過神來，看到的是兩位老人那和煦的笑臉，那種看著自己子孫的溫和笑臉。

　　他不禁有些想要落淚的沖動。

　　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心底的波濤，不至于在兩位府主面前露出什么窘態。他問了一個十分要緊的問題：“您二位大約會在什么時候突破？雖然我一直在做著這方面的準備，但可能還是有些不太夠。如果時間還算充裕的話，我還能做得更萬全些。”

　　趙光明郎笑道：“三個月之后，我恐怕就壓不住自己的境界了，你柳爺爺也差不多是這個時日。”

　　三個月的時間，還算充裕，那么任平安就應該可以再為兩位長輩做些什么。他又問道：“渡劫的地點定好了嗎？這方面應該可以再下些功夫。”

　　柳三變道：“我突破只能在學府，至于你祖父，讓他自己說吧。”

　　任平安注意到說這話時，柳三變的神情很嚴肅，他猜測祖父可能會在渡劫地上搞些什么名堂。他看向趙光明。

　　趙光明收斂了笑容，神情也變得很嚴肅，他說：“落霞山。”

　　這三個字從趙光明嘴里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任平安簡直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反復確認過兩人的神情后，自己也變得非常嚴肅。

　　因為落霞山。

　　落霞山真的是個很美的名字，如果只從字面上聯想，大多數人想到的可能是這樣的場景：清晨，夜色還未徹底退卻，大地籠罩在一片陰暗中，彩色的云霞從夜的盡頭伸展至縹緲的天空之上，恍若照亮天地的一縷微光，那光的落點是一座美好的山。暮時，金黃色的云霞翻轉環繞，火紅的霞焰仿佛要燒穿整片天穹，但它們都回歸于一座山。那座山，就叫落霞山。

　　然而聯想的東西終究只是空幻的，就像經不起觸碰的水泡，一口氣就能讓它消散在風中。

　　真正去過落霞山的人都知道那是一處絕地，從前是，如今更是。別的人不清楚，任平安卻十分清楚，那是一座活火山，還是一座靈氣世界里的活火山。大風境內為什么會有一座活火山，任平安無法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這座山十分危險就夠了。去那里突破，到時候靈氣暴發引起的暴動絕對會讓那座火山變成吞噬生機的野獸。

　　任平安直接開口反對：“您這是在自尋墳墓。我知道您可能有什么釣魚的想法，但這法子想得未免太過直接，太過愚蠢了。且不說您破境成功與否，光是落霞山就足夠您灰飛煙滅幾十次了。”

　　因為太過著急，任平安說的話十分不留情面，也十分無禮。

　　趙光明卻淡然一笑：“別生氣，你且先聽聽我的想法。我突破，妖族絕對會出手，這點毋庸置疑。即使明知我可能在釣魚，它們也會自己咬傷勾。至于人族，或許真的會有那么幾個不長腦子的家伙來找我麻煩，但終歸也只是少數。

　　“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借助落霞山的力量助我一臂之力。我剛好需要這山的助力，學府剛好有能夠利用這山的陣法，你剛好能保住祖父我的命，那為什么不試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