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后,蔚秋帶著幾個弟子,打算把孟義的尸體帶回斷橫川安葬。
蔚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握著孟義的手,哽咽含糊的說了一大堆話,由嚴皺著眉頭,咧著嘴,仔細聽了好半天,最后一個字也沒聽清。
由嚴心說,蔚秋這孩子太柔,但好在不弱。不然斷橫川也不會是除笑林之外,最后一個消失匿跡的門派。
他們走后,由嚴看了眼身邊的魂魄,“姓孟的,你徒弟稀里嘩啦說了那么多,你聽懂什么了?”
孟義目光柔和,“沒聽,但都懂了。”
“得,那孩子沒白說了一個時辰。”由嚴說道,“去笑林的路,記清了?”
孟義點頭,“多謝由長老。您這邊的情況,待在下見到夜芯姑娘,定會如實轉達,請她安心。”
由嚴看著手里的白色小瓶,“你若真想讓她安心,還是別如實轉達了。”
孟義有些困惑,“那夜芯姑娘若問起濕落谷情況,在下要如何應答?”
由嚴問道,“你可會說謊?”
孟義搖頭。
由嚴嘆氣,“順其自然吧,記得替我叮囑她,安生守好笑林,就說……殊守沉會回去的。”
“是,在下牢記。”孟義停頓片刻,猶豫一番,“在下有一事想詢問由長老……不知,不知……”
由嚴猜到姓孟的是想知道斷橫川今后的處境,但這種探訊未來結果之事,怎能隨意告之?
由嚴隱晦說了句,“你沒有所托非人。”
孟義聽聞大喜,“多謝由長老相告!”
孟義離開后,由嚴走到殊守沉身旁,“小禍害,喘氣兒的又走了一個,現在就剩我們爺倆嘍……你先在這睡著,我出去把那些人埋了。”
前幾天,由嚴陸陸續續埋了一部分尸體,其中包括掛在谷門上的晁之揚和三只黑貓。
只是死在這里的人,他一個也沒有渡,也沒有讓他們的魂魄離尸。上千具尸體,上千個魂魄,各個怨念深重。如果不封住他們的魂魄,一場殺戮之后,它們跑出來四處竄尋,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無疑又會是一場浩劫。
由嚴直起身,看了一圈,頗有自嘲之意,“以前睡在魂窩里,現在住在叢冢中。不賴,不賴!”
由嚴用蔚秋給他留下的幾包種子,在洞穴外種了一塊地。后來,一塊地變兩塊,兩塊變四塊……
沒過幾天,由嚴在洞穴里喝著蔬菜湯,隱約聽到洞穴外有聲音。他端著碗跑出去,看到一頭驢正吃著自己收完谷子之后,捆在一塊的秸稈。
幾年沒見到四肢會動的活物了,由嚴眼睛放著光,不由笑出聲來,“嗬!稀客啊!你是來找里面那頭倔驢小禍害的吧?”
果然是有了生氣后,就會招來一些生靈。說不定過幾天,還會有其它動物尋來,沒準還能引來人呢!
沒多久,濕落谷又陸續來了幾頭驢,由嚴有些哭笑不得,心說,品種有些單一啊……
幾年后,由嚴又對洞穴打起了主意。
由嚴站在田地里,田地外站了十來頭驢。他用脖子上的麻布條擦了擦頭上的汗,看著身后的洞穴,“地可生地,驢可生驢,穴亦可生房矣。”
由嚴不僅成了菜農,還當起了勞工……但他從不舍得讓這些驢替他干活。為了增添點人氣兒,更是為了分攤接下來的勞力,由嚴還用稻草編了好幾個草人。
由嚴對著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推出幾道內息,那些草人就像有了生命一樣,竟會走動說話了。只是肢體有些僵硬,又沒什么語調,但也總好過一眼望去盡是驢的日子。
“那邊地上有很多衣服,自己挑來穿上,穿好的過來找我,我再給你們做細點,化出人臉!”
草人們得令后,快步流星的跑去撿衣服穿。那些衣服,都是由嚴從晁之揚和谷人們的房間里搜刮出來的。草人都不傻,專挑華服錦衣,手腳慢的就只剩下布衣穿了。
由嚴維持著秩序,“搶什么搶,穿這么好的料子能干活嗎?翻土地,做驢車,拆洞穴,蓋房子,砌土炕……干這些事,你們身上的精致衣服能有幾天壽命?最后,還不如麻布衣服!”
草人們聽聞后,頓了頓,又都盯上了谷人的粗料衣服。
由嚴滿意的看著這些人模人樣的“家丁”,得意道,“這些稻草人,除了小禍害那個鬼機靈,估計連夜芯都不會一眼瞧出來。”
由嚴給家丁們分了工,自己就躺在驢背上,看著他們忙碌,心說,這晁之揚算計別人一輩子,怎么都不會算到,自己勞心勞力打下來的江山,不僅移姓了他人,還從“谷”變成了“村”。
“驢子們,你們切莫以為現在悠閑,就是一輩子輕松了。你們干活的日子在后面呢!”由嚴坐起來,指了指做事的家丁們,繼續道,“他們是生前苦,死后悠。你們是生前悠,死后勞。”
毛驢們晃悠晃悠尾巴,動動耳朵,好像在聽。
由嚴說道,“這里的亡魂數以千計,現在全由我一人鎮壓。等你們死后,一個魂魄鎮一個怨魂,也算是回報我養了你們這么多年,天下沒有白住的驢棚,也沒有白吃的秸稈!”
整一百年,冬夜。
由嚴坐在殊守沉的熱炕頭守了一夜,眼睛還時不時瞄著枕頭旁邊孟義留下的白色小瓶。一想到這小禍害睜開眼睛就要離開這里了,心里便落寞的不行。從來沒覺得,一百年過的這么快。
結果,一夜安然,由嚴不淡定了。一會兒給殊守沉把把脈,看這小禍害是不是睡過去了,一會兒又拔開瓶塞聞聞,擔心里面的新生個體是不是變質了……
三百年后,夏夜。
窗外蟬鳴四起,由嚴扇著扇子在殊守沉的土炕邊轉來轉去,心情越發的煩躁,“不是百年后就會醒嗎?到底是幾百年啊!”
由嚴看了眼殊守沉,嘆口氣,“再陪我幾年也好……”
五百年后,秋午。
“當年就應該把姓孟的魂壓在這,等什么時候事成了,再讓它走!”由嚴盤腿坐在桌子上,看著窗外不斷飄落的樹葉,嘟囔著,“眼下幾大家就剩斷橫川一派了,掌門都換了八個!我的那些驢也死了幾批了,這幾個孩子睡的倒是踏實,都跟沒事人似的!”
這時,門外經過一個家丁,由嚴叫住他,“哎!我問你,你說我家小禍害什么時候能醒?”
家丁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木納的轉過身,僵硬的擺了擺頭,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姓孟的,混蛋!”
由嚴失笑,這是自己這幾百年說的最多的一句話,連家丁都學會了。
九百年后,春晨。
“小禍害,睡的甜,安安穩穩又百年。”由嚴端著一盆水,肩上搭著手巾,用屁股撞開房門。一轉身,愣住……銅盆“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此時,殊守沉撐著困陰傘,坐在床邊,一臉淡然。
四個新生個體被三塊布條綁在一起,立于窗前,嘴里還塞著棉布。那幾個人中,除了記憶那小子看到由嚴后,極力掙扎求救著,其他兩人一貓的神色都有些呆滯,好像元神還沒有完全附體似的。
“你個小禍害,一睡醒就不閑著!”由嚴走到新生個體旁邊,想要給他們解綁。
殊守沉快速起身,收起困陰傘,把傘尖架在由嚴肩頭,冷言問道,“你是何人,此地為何處?”
由嚴動作一僵,心里的酸楚不斷翻騰,他順了一口氣,而后又順了一口氣,慢慢轉過身,看著對他一臉戒備的殊守沉,笑了笑,“這里是個村落,我是村長。”
殊守沉輕輕蹙下眉,“我為何會在此?”
“我還想問你呢!之前看你倒在我們村村口,我就給你拾落回來了,正想著等你醒了問問你什么情況,你倒問起我來了。”由嚴若無其事坐到桌邊,倒了杯茶,遞給殊守沉。
殊守沉沒接,依舊警覺,“你不是凡人,你可以看到困陰傘下的我,還能碰到困陰傘。”
“沒什么好驚訝的,我一直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由嚴笑了笑,“用‘東西’來形容你跟你的傘,會不會太失禮啊?”
“不會。”殊守沉把困陰傘斜背在身后,冷言道,“我跟它,本都不是人。”
殊守沉從由嚴身邊走過。
“小禍害!”由嚴叫道。
殊守沉像沒聽見一樣,直接走了出去。
記憶又發出一陣支吾聲,由嚴連忙放下茶杯,給他們解開了繩子。陽魂和魂魄直愣愣的走出屋子,黑貓抖抖毛,跳上了桌子。
由嚴看著記憶,心里想說的話一大把,但卻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
記憶說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助他,亦是助己。”
由嚴拍拍記憶,指了指門口,“我送送你。”
由嚴一路走的很慢,黑貓跟在他們身后。記憶看了由嚴一眼,問道,“為何不跟我們一起走?”
由嚴沒好氣道,“我走了,你留下鎮魂?”
記憶看了看四周,“這些年,這里變化真大。”
由嚴說道,“有機會,替我回笑林看看夜芯。”
“好。”記憶停在村口,“由長老,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小禍害那孩子命苦,你也一樣。照顧好自己,盡力快樂。”由嚴拍拍記憶,心里一酸,轉過身抹了把眼睛,獨自走回村子。
記憶看著由長老的背影,想著,他是不是比以前老了一些?
由嚴趟在田地里,嘴里咬根稻草,翹個二郎腿,得意的晃著腳尖,“姓孟的,沒想到吧?你也有失算的時候!還什么會把新生個體分散四處?我家小禍害是何等妖孽啊,一睡醒就把人都給綁了!不費吹灰之力,四者已得二,這……”由嚴頓了下,猛的坐起來,“壞了,記憶知不知道陰魄是個姑娘啊?她這次出來蓬頭垢面的,女兒樣貌比上回出來還不明顯!”
良久,由嚴擺擺手,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恩怨情長未盡者,輾轉幾經,終究還會再遇到。”
一頭毛驢走過來,用嘴拱了拱由嚴的肩頭。
由嚴摸摸它,“以后這村子就剩下我和你們嘍……”
三天后,由嚴在村前立了一個木頭牌子,上面刻著——駎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