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遠……”
“阿遠……”
“阿遠……”
“快出來,阿遠,回家吃飯了……”
……
奶奶的喊聲回蕩在山中,回蕩在村里的每一個角落,再一點點散去。
周遭的一切重歸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天色漆暗,不大的村子里零零散散亮著幾點燈火,雖不大亮,卻顯得格外溫暖。村外不遠處有個河灘,河灘上早已雜草叢生。高高的草叢里,一座破爛的茅屋若隱若現。阿遠靜靜地躺在茅屋中,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長長的草葉搔得人有些癢,他卻像是感覺不到一樣,依然靜靜地躺著。
他不說話。
阿遠的名字叫什么,很久以前大家也許是知道的,可如今只有奶奶還記著他的大名,又或者那老得總是犯糊涂的腦袋,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樣,已經忘掉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名字。
自打阿遠記事起,他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一直以來他都和奶奶住在一起。村里人告訴他,他的父母在城里打工,過年就能回來陪他—他們每次都這么說。阿遠倒也無所謂,每次都只冷淡地說聲嗯,讓人覺得他就好像一只冷血動物,后來便索性不再跟他說話。
夜色漸深,奶奶家的門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門縫里緩緩探出一個小腦袋,四處張望了一會,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慢慢挪了出來,又輕輕地帶上門。那扇門再次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他卻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隨后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院子。這天晚上的月光有些陰沉,只能勉強照亮腳下的路。村里的道路崎嶇不平,阿遠走得磕磕絆絆,摔了不少跟頭。身上的泥土和血痕越來越多,他卻依然若無其事地向前走,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處,冥冥中似有一只神秘的手指引著他前行。
月光愈發明亮,周圍的群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處河灘。在高高的草叢里,那座破爛的茅屋依稀可見。面前的河流不窄不寬,就這樣緩緩流動著,時不時濺起幾朵浪花,整個過程沒有一點聲音。阿遠先是繞著茅屋轉了幾圈,又凝視良久,終于,他怯怯地推開了門。茅屋很小,里面黑黑的,什么都沒有。站在門口,阿遠就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充滿恐懼卻仍心存希冀。他鼓起勇氣,慢慢往屋里蹭著,然后靠著墻角,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縮起來。閉上眼,他忽然覺得這個地方有幾分熟悉,就好像這間小屋本就是屬于自己的。溫馨的感覺涌上心頭,他已經深深沉醉其中。茅屋不大,但對于同樣矮小的阿遠來說,已經足夠。
回到家,天已經亮了起來。回想著昨晚的經歷,那種感覺讓阿遠神往不已,任憑奶奶搖著他的身體叫他起來吃飯,他都不理。一整天他都在想這件事,滴水未沾。到了晚上,他迫不及待跑出家門,去往那間茅屋。這一次,他沒有了先前的拘束,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不知為何,屋里多了一把藤椅。阿遠并不感到奇怪,因為這本就是“屬于他的東西”。這把藤椅躺上去涼涼的,硬硬的。對阿遠來說,這里已經成了他的家,成了他唯一的棲身之所。
漸漸的,阿遠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在茅屋里過夜。村里有人在晚上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向著河灘的方向狂奔,如此干癟的輪廓,即使找遍全村也沒有第二個。但大多數人并不相信他的話,這其中就包括阿遠的奶奶。雖然她也曾不經意間看到過阿遠身上干涸的血漬和結塊的泥土,詢問無果后也便不再深究,權當是玩耍時的小磕小碰了。一開始,有人向她打聽阿遠的事,她還會耐心地解釋幾句:“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還管他干什么”,后來就干脆不再理睬他們。
日暮西沉,阿遠已經穿好衣服,一臉興奮的看向外面。奶奶在一旁搖著蒲扇,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對于阿遠的去向,她早已不愿勞神打聽了。“反正問了也白問,讓我消停會吧”,奶奶想。
現在的茅屋已經不再像一間茅屋了。屋子里面有了一張藤椅,一張方桌,一把木凳,墻上刷了白漆,向著小河的那面墻甚至還開了一扇窗戶—這里儼然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家。阿遠最喜歡做的就是把胳膊支在方桌上,看著小河發呆。不知何時,一陣動聽的音樂傳來,穿過這個新家薄薄的墻壁,穿過阿遠的身體,直通他的內心。阿遠癡了,這是他聽過的為數不多的音樂之一。他想起兒時父母唱給他的童謠,想起路過村里小學時聽到的《送別》,想起奶奶種地時放聲唱著的山歌……他站起身向前走去,想要追尋這聲音的源頭。一步、兩步,夏天的風都是暖的,阿遠卻感覺周圍變得越來越冷。歌聲還在繼續,他卻已經無法呼吸。那只曾引領他走向茅屋的看不見的手再度出現,阿遠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這雙手會把他帶到哪里,是天堂,還是無盡的深淵……
阿遠睜開眼,身邊還是那條奔流不息的小河,浪花時不時濺出,發出悅耳的嘩嘩聲。他發現原來的雜草叢早已變為花海。太陽升起,眼前依舊是那間茅草屋,遠處的村莊里,正徐徐升起幾縷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