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呀,橘。別認輸!”
……
太陽出來了,暖暖的,照在臉上,有種被母親擁抱的感覺。
鳥兒喳喳叫,町民們,用耨除草,臉上露出樸實無華的笑容。
“橘,都結束了。”
“什么結束了?”
“跳舞也好,祭祀也好,全都結束了。”
“你是說……我不用在人前光著跳舞了嗎?”
“嗯,都結束了。”
今天是葵祭舉行的第八天。
一大清早,橘就在站在河灘的祭祀場,在賀茂的笛聲中起舞。
腳底被鋒利的石頭劃破,小腿淤青腫脹,胳膊已經疼得舉不起來。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么了。
因為都結束了。
從第一天,太陽未升起的時候,橘只穿一件單衣,被町民們盯著,一直跳舞,一直跳舞。
直到第一天太陽落山,人已散盡,賀茂才以懲罰尚未結束的名義,背著橘回到齋王主殿。
最初,町民們只是用一種憎恨和嘲笑的眼光瞪著橘,希望這個來自京城的齋王早點兒獻祭而死。
但是,漸漸的,從第四天開始,當橘頂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在雨中起舞的時候,町民們沉默了。
他們在橘的臉上找到了一種共情:絕望彷徨,生不如死的感覺。
同時,他們也開始佩服橘的毅力。
到第四天,橘用沙啞的聲音,唱著名為《高天原》的祝詞。
有人自覺離開了葵祭,回了家,因為不忍心聽下去了。
到了第七天,雨勢較小的時候,有孩子抱著一把草編的雨傘,放在橘的面前。
這把傘叫風流傘,傘上插著雨中盛開的小白花。
而今天,河灘三角洲,多了一座簡易的草廬。
是町民給橘搭建的。
但已經用不到了,因為天晴了。
大家都忙著去干農活兒,沒空兒關心某某的生死,臉上掛著最真摯的笑容。
每個人都像朋友一樣溫和,再也沒了當初的猙獰與狠毒。
賀茂放松地解釋道:“農民,不,町民是一種很奇怪的人,當你與他們生存環境很遠,并且享受優渥環境的時候,他們會因為不了解你,而敵視你,會把你當做仇人。可當你與他們生活得很近,與他們呼吸同樣空氣的時候,有同樣的敵人時,他們會同情你,把你當做朋友,和你牢牢團結在一起。”
右手的手指纏著繃帶,繃帶滲出血,是彈琵琶彈出來的。
賀茂把袍子脫掉,披在橘的肩膀上。
兩人坐在賀茂川邊,看著舒緩流動的河水,有燙金色的浪花。
掛在樹上的尸體,也已經被烏鴉侍衛焚燒安葬,保證不會留下疫病。
遠處的比叡山,無比清晰,能看到陣陣炊煙升起。
清澈的河水,有紅鱗鱒魚擺尾。
蔚藍的天空,有幾片白云浮動。
清爽的風吹過發絲,熱熱的,有夏天的味道。
橘閉上眼睛,流著眼淚,躺在濕漉漉的河灘上,聽著細流之聲。
仿佛前幾天的濤濤河水都是一場虛驚噩夢。
和她躺在一起的是賀茂。
兩人沉默了好久一段時間。
“那么……”
“嗯?”
“我可以去死了嗎?”
“你想怎么死?”
橘睜開眼睛,盯著三個月不曾見過的好天氣,想了半天才說道。
“我不知道。”
“那我來幫你想吧。”
賀茂把橘背起來,“去田地里看看吧。”
……
“這處地方叫做賀茂縣,是山城國賀茂氏的領地。”
“一條賀茂川從北方山區而出,同高野川匯流,形成一片三角洲。”
“分布在河道兩岸的農舍,皆是賀茂縣賀茂町的町民之家。”
賀茂自豪地說道。
但是橘完全不知道賀茂在自豪些什么。
她當然不會知道。
一百年后,桓武天皇遷都,將這里改名為“平安京”。
但現在,這里只不過是幾個豪強氏族共同擁有的鄉野之地。
而這條賀茂川,也就是后來貫穿京都的鴨川。
“因為賀茂和鴨的發音是一樣,所以我們有時也被稱為鴨氏或下鴨氏。”
“看到鴨川西邊了嗎?那邊有一條人工河,叫堀川,是我們用來給水稻排水的水渠,說來慚愧,這條水渠當年花了我不少心思。”
“北方的那座山叫比叡山,是天臺宗最澄和尚的居所。一到秋天,滿山的紅葉非常漂亮,許多藤原京擠不下的高僧都被我介紹到那邊是蓋廟。”
“東南方的那座山叫稻荷山,是太秦氏和伏見氏的領地,聽說那里常有狐貍出沒,秦氏去年一直想在那里修間神社,希望我們能把糾之林的木材賣出一些。”
“西南面的八坂氏就是種田大戶了,他們害怕我家把鴨川上游的河水堵上,所以,每年都會給我們家交租金。”
“順便一提,我家雖然是神官世家,但是其實主要做的是布帛和蠶桑買賣,糾之林附近有很多桑樹。”
“還有,秦氏是最近幾十年,從大陸那邊搬來的,一直和本地人關系不太好。但是我跟秦氏倒是很有共同語言。所以,父親大人死了之后,我就和秦氏成了合伙人,做起了布帛絲綢的買賣。”
“因為,賀茂氏又是西邊出云國的王族出身,能從那里搞來鐵礦和鹽礦。又與比叡山的小野氏關系莫逆。等同于附近的大族都與我家要好。所以,山城國的大小祭祀之事,都由我家負責。”
賀茂背著橘,赤腳踩著泥濘的阡陌,以一種很和煦的語氣講述自己對這片土地的了解。
“喂,少主!”
“莊稼還好嗎?”
“啊,總算可以挖開淤泥,讓莊稼呼吸氧氣了。”
四周有領民向賀茂和橘打起招呼。
“主上,來家里坐一坐吧,家里的孩子都想聽您講故事。”
農婦們挎著籃子,去給丈夫送茶水。
農舍旁,小孩子們捧著青色的最大顆粒的稻穗,問賀茂。
“少主,這株能不能用來做今年的口嚼酒。”
“當然可以。”
賀茂背著橘走了一路,沒有人襲擊橘,沒有人仇恨橘,也沒有人認得橘。
明明只是隔了幾十天重新見到太陽,可是大家的心情完全不一樣。
災民們看到東方升起的太陽,紛紛向著賀茂和橘跪拜。
仿佛之前的仇恨,全都是假的一樣。
橘有些害怕地瑟縮在賀茂的身后,仿佛覺得做夢一樣,摟得緊了一些。
“我不會真的死了吧,這里不會真的是夢境吧?”
她確實不敢相信,前些天還想要她性命的家伙,現在全都變成了“好人”。
賀茂點頭道:“嗯,你確實已經死了,這里人的性格就是這樣,災荒時六親不認,豐收時和藹可親,雖然有時會捧高踩低,但他們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想吃飽飯,撐過一年又一年。只要雨過天晴,一切都好說。”
賀茂語氣遲緩地解釋著一切,眼睛都瞇了起來。
橘吐槽道:“感覺你連性格都變了。”
賀茂愣了一下。
可能是陽光曬多了,他覺得自己說話都帶著點兒圣母的味兒。
賀茂心想,自從自己穿越到這片土地,整個人的性格似乎也被這里改變了。
隔三差五的地震,必須藏在桌子底下。
一旦發生災害,就要帶領神官,主持祭祀儀式。
夏季要在農田里跳舞,秋季要在神社里奏樂,冬天則要在串門拜訪。
只有到了藤原京,在天皇與姑父的面前。
他才隱約記起來自己是個公卿,是正四位神祇伯,是這個國家最高位的大神官。
一言一行都要嚴格遵守禮儀,不能有半點兒差錯。
但其實,在豐收年份里,他是個相當放松的人。
經常趴在賀茂川的石頭上,提著竹竿去釣魚。
“為什么第一天的時候,你不帶我在附近轉轉?”橘噥起嘴巴。
賀茂搖了搖頭,“這我可不敢。今年可是災年,這附近收留很多災民,而且大家都對外人,尤其是京城人懷有很深的敵意。”
聽到主上這樣說,被太陽曬得陶醉的烏鴉侍衛們這才想起自己的職責,四下戒備,誰也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居心叵測的家伙。
“而且,五衛府派來的密探,也不會讓齋王隨意走動。”
……
吃過了中午的飯團子,在一名老部曲的家里坐了一會兒。
賀茂背著橘來到,賀茂町與秦川的交界處。
可以看到朱紅色橋頭的界碑是一只石頭雕刻的狐貍。
賀茂把橘放下,喘了口氣,回頭再看賀茂氏的領地其實并不算大,但是田地很多。
“過了這條河,就是秦氏的領地。”
“去那里干什么?”
一座座狐貍雕像立在附近的小山丘的路口,讓橘好生奇怪。
不,是有點兒害怕,感覺像是去妖怪的領地一樣。
“這是?”橘圍著狐貍石像轉圈。
賀茂解釋道:“姑且叫稻荷神吧,本來是秦氏的祖先,沒什么形象,附近又鬧狐貍,所以秦氏就把狐貍當做祖先的形象。別看他們信狐貍,這里的布帛質量最好,拿到其他地方,能多換三成的稻米。稻米又能換鐵、銅、銀,拿到難波那邊,可以讓百濟的渡來人加工成農具或者武器。畢竟,這里不想唐國,那么有礦,這里可是連制造錢幣的銅礦都沒有。”
說到這里,賀茂嘆了口氣,這里的礦石需要極高的溫度才能加工。因此需要大量進口三韓的銅礦,連樂器也單調的只能用弦樂和管樂。
“喂,你不是主持葵祭的嗎?怎么有空兒跑這里來了?”
秦氏之主,秦朝比奈是個個頭矮胖的小少爺,他戴著斗笠,站在地頭,指揮町民給稻田換水。
好不容易天氣放晴,他當然要帶著領民收拾農務,畢竟再過一個月就是收割的日子。
看見賀茂背著橘過來,秦朝比奈笑臉迎人,哪里有幾天前劍拔弩張的樣子。
賀茂盯著自己這個不識趣的發小說道:“天都放晴了,災民們也都知道了葵祭舉行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全國。現在誰還管葵祭要不要人主持?”
“那你是來干什么的?帶著齋王看我給稻田換水?還不如讓家里的神官和巫女唱唱附近的鄉野小調呢。難道是要跟我相撲不成?”秦朝比奈雖然是賀茂的朋友,但挖苦起來,毫不留情。
“都襠褲什么的太失禮了。”
“你都把人家姑娘的衣服給……”
秦朝比奈看到橘咬住嘴唇,馬上變臉,“算我沒說。”
賀茂伸手說道:“賠禮道歉!”
“賠什么?”秦朝比奈攤開雙手,“天剛放晴,誰也不知道,明天還會不會下雨,別鬧。”
“不鬧。”賀茂向秦朝比奈伸手,“今年份的清酒,不用多,一罐就好,應該還有剩的吧。”
“不是秋天才要的嗎?”
“齋王殿下想嘗嘗秦氏的手藝。”
“給我們秦氏捐一座鳥居。”
“已經免費給你們捐了九個,還不夠嗎?”
“我爺爺說,你們倭人就是小家子氣,如果是我們漢人,那都要成千上萬的鳥居才靈驗,當然是要建造個千本鳥居才夠本。”
秦朝比奈雖然這么說,但還是招呼一名部曲,到附近的藏酒處提出一只精致的陶罐。
“土師氏的陶器,還有我家最高級的清酒,不成敬意,就當是補償對齋王殿下不敬之罪的禮物。”
秦朝比奈向橘行了叉手禮。
橘正想開口。
賀茂說道:“嗯嗯,齋王殿下很欣賞你的誠意,就由我賀茂氏收下了。”
秦朝比奈瞪了賀茂一眼,看向齋王,諂媚笑道:“只要齋王殿下不嫌棄。”
橘看到遠處的三峰靈山,那里就是稻荷山。
“本宮……我們……能去你家的稻荷山看看嗎?”
秦朝比奈嘴角抽動,把賀茂拉到一旁。
兩人說起悄悄話。
“為什么去那里,神社還沒修好呢!而且那是我家的家廟,跟你家那座又不一樣。你家的賀茂別雷命可是大神,我家的稻荷神也就附近的野神。我自己家的拜的,讓別人見自己的祖宗,多不好意思啊。”
秦朝比奈從懷里掏出一枚銅板賄賂道,這個時代的日本,銅可是稀有金屬。
而且,秦氏想在日本長久立足,確實還要仰賴賀茂氏從中疏通,許多生意往來也要依仗這個所謂的“本地人”。
賀茂收下這枚珍貴的紀念幣,塞進懷里。
“那可說不定,也許你家的稻荷信仰,將來會比我家的更旺呢?我家的事情,可能還需要你家那位的幫忙才是。”
賀茂用胳膊撞了撞秦朝比奈的肩膀。
秦朝比奈見橘還是一臉戒備的樣子,心想,畢竟,秦氏是外來人,不能在朝廷做官。
給了一個秦字的家紋。
再回頭,賀茂發現橘正在低頭逗小貓。
橘向農人問道。
“哇,這種花色的貓叫什么名字?”
“橘貓,是我們從漢土帶來的,原本是放在船里捉老鼠的,沒想到溜出船艙,在外面生了一大片。”農人說道:“如果小姐你想要,就送給你了,反正這種小貓我們也沒有糧食養它,它沒有母親喂奶,也長不大的。”
橘抱起小橘貓,捏著小肉球,看向賀茂。
賀茂卻只是蹲下來把后背,騰出來給橘。
“上山吧。”
“好。”
“嗚喵!”
橘跟著叫道:“嗚喵!”
……
稻荷山,下塚。
山很矮,不到兩百米的高度。
但是山很秀氣,三重疊峰,一直延伸到最高處的秦氏神社。
因為秦氏的莊稼總是長勢最好,釀的酒也最好,大家都把秦氏的山,叫稻荷山。
從神社向下延伸,不多不少是九個鳥居,這些是賀茂氏從糾之林附近選來的良材。
“你相信,這里的鳥居會變成一萬個嗎?”賀茂放下橘,兩個人一只貓坐在石階上。
這里沒有巫女,因為神社還沒修好,只是打了個地基,立了一根柱子。
但是稻荷神的神龕已立在山頂,盡管秦氏的本尊神還沒有歸位。
橘站在石階,抱著小橘貓,從山頂往下看,認真數了數,“能放得下這么多嗎?”
賀茂也不解釋,拉著橘到懸崖邊看。
“這就是我家整個的景色了,帶你來這里,就是讓你看看一路走來的整個風景。”
山風一吹,橘瞇了眼睛。
不同于下面的熱風,這里風很清爽。
遼闊的藍天,萬里無云,陽光直射而下。
從稻荷山往下看,青色的稻禾從北方的比叡山一直延伸到南邊的稻荷山。
郁郁蔥蔥的樹林,有兩間巨大的神社,一上一下是賀茂氏的上賀茂與下鴨神社。
可以看到無數的町民,在自家的農田里忙碌,大人小孩兒都像螞蟻一樣。
近處的秦氏族人還唱著漢樂府的《隴西行》,那才是他們的鄉音。
更遠處的八坂氏有農人跑到秦氏這邊來,大概是來借農具的。
大家都在為了能有一個工作的機會,而面露笑容。
不知為何,橘有些感動。
這是京城里看不到的景色。
在京城只能看到高墻和閣樓,所有人都被裝進好似棺材的閣樓里,死氣沉沉。
“我真不是在做夢吧?被稻荷山的狐貍給蠱惑了,或者已經躺在賀茂川里死掉,一切都是夢境。”
賀茂捏著她的臉頰說道:“當然不是,且不說賀茂川,其實稻荷神也未必是狐貍,稻荷神沒有固定形態,也可能是只貓呢。”
“那你對我承諾的也是真的?”
“我承諾過什么?”賀茂裝蒜。
“你說……”
不知為何,橘說不出話來了。
賀茂摘了酒罐遞給她,“很甜的,而且不醉人。”
橘咕嘟咕嘟喝了半罐,紅著臉,說道:“我忘記了。”
但腦海里浮現的卻是。
這八天每天跳完舞,回到賀茂神社被眼前這家話又摟又抱又揉。
兩只腳丫子每天被他抱在懷里,用熱水泡著。
前胸后背,哪里僵硬揉哪里。
除了那里之外,已經沒有地方沒被他碰過。
自己屈辱得想死,但這家伙都不同意,嘴里嚷嚷著,什么都會答應自己。
啊啊啊啊!我為什么還記得這種事情!
橘看似淡定的微笑表情,內心如翻江倒海。
賀茂摸著自己左邊發髻的緋色繩結,拉扯下來,放在橘的手里。
“我只記得我說過,只要你活下來了,我就會盡全力保護你,這是我的承諾。”
橘接過緋色繩結,“我能用這根繩結許愿嗎?”
賀茂說道:“干嘛問我,這繩結本來就是你的,而且,稻荷神還沒歸位呢?要許愿也是去我家的賀茂御祖和賀茂別雷神社。”
橘卻有了陰影。
“我不會再回到那里了。我不想再被關在齋王殿,也不想再見到你一言不發。而且那邊有五衛府的密探,我不想再被他們監視。”
賀茂卻說:“這算是你的愿望嗎?”
“算是一部分吧。”橘被關到下鴨神社這三個月,實在有些神經質了。
“如你所愿。”賀茂看向北邊的賀茂神社,以及更北邊藤原氏領地的大原。
有藍色的狼煙升起,那是藤原氏武士和賀茂氏武士發出的訊號。
想來,猴子和姑父的人已經把這附近大伴氏的據點,還有那所謂的五衛府密探做掉了吧。
橘看到賀茂的壞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橘,為什么不自己立個神社?”賀茂搔了搔小貓的下巴。
橘想了想,說道:“神社不是立神,就是立祖,我立神社干嘛?”
“養貓唄。”
賀茂把小橘貓逗得舒坦。
“嗚喵。”
然后賀茂指著西邊一塊空閑的山地,說道:“這邊是稻荷神社,那邊聽說是貓神居住的地方,你抱著這只貓,就立個貓神社吧。我在那邊給你搭建木屋,讓侍衛守著你,也不用回我家的賀茂神社。”
“才不要呢!”
“那你對我說說你的愿望吧,既然你不愿意求我家的神,也不愿意自己立個神社,總要把心愿說出來才是。”
“這話我只對稻荷神說,聽名字就知道,它是豐收神。”
“可是稻荷神現在又不在,你只能對我說。”
“我不管。”
——我希望這場夢永遠不要醒,既不是回到宮里,也不是回到賀茂神社,而是在賀茂身邊,永遠和他在一起。
橘雙手合十,用心祈禱。
“好了,別再合住眼睛了,神答應你了,我說的。”
聽見賀茂那不靠譜的聲音,橘再次問道:“這里真的不是在做夢吧。”
她真怕自己醒來,又回到了那個疾風驟雨的黑夜。
又被那些面目可憎的暴民圍住,每個人都想她去死。
畢竟,就連賀茂也脫光了她的衣服,讓她當眾跳舞,供大家嘲笑。
她覺得,那就是最可怕的地獄。
賀茂看到橘那無助而恐懼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做法讓這個女孩兒得了可怕的心病。
他當時的想法只是想讓這個女孩兒活下去。
他打算讓女孩兒,多看看這片山城國賀茂町的晴天好風景,沖淡那些陰雨天里的恐怖回憶。
“你活下來了,即使痛苦險些把你擊垮,但你還是活下來了,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能享受這份閑適。”
然而,橘還是忍不住去尋找這個美好世界的漏洞。
比如,她現在看到,秦川邊,有烏鴉面具的賀茂氏武士正在焚燒災民的尸體。
那尸體忽然坐起來,向她看去。
她再次睜眼,發現自己躺在齋王主殿的鋪蓋上。
外面有轟雷聲,下著大暴雨。
她聽見《里神樂·迎神》的曲調。
有五位神官站在齋王主殿之外。
為首的,應該是賀茂。
一只狐貍的影子橫在房梁上。
但那道影子又化成了一只橘貓。
……
“橘……橘……橘……”
賀茂捏著她的耳朵。
“嗯?”
橘一晃神,發現自己還坐在稻荷山的懸崖邊,小橘貓卻不在懷里。
這里確實是真實的世界,賀茂就在旁邊。
打掉捏自己耳朵的手指,橘長打了個哈欠。
“我沒事兒。”
然而,她再一抬起頭,發現天黑了。
她看到的是賀茂站在舞臺上,穿著女裝,正在唱歌。
此時,賀茂誠用美聲唱法,向大家描繪那個叫“賀茂縣·賀茂町”的“上古京都”。
臺下的觀眾已經如癡如醉。
橘瞪大眼睛。
奇怪。
明明和跟賀茂長得完全不一樣。
為什么我一眼就認出來,這家伙就是賀茂呢?
等等,賀茂這家伙現在是長這樣的?
橘忽地站起來,目瞪口呆。
指著舞臺上的家伙愣愣說不出話來。
賀茂誠也發現了橘。
他十萬個不信橘那家伙認出了自己。
可橘站起來,那副吃驚到下巴快掉下來的樣子,好像就是把他給認出來了。
心里莫名發虛,嗯,不管認出來還是沒認出來,她一上臺,我逃,我逃就對了。
歌唱到一半,把話筒往舞臺上一放。
小碎步開溜。
只有菊亭前輩還在忘情地吹著龍笛。
……
鴨川,三角洲公園的舞臺上。
《稻荷神》的曲子忽然中止,大家都如夢初醒。
“誒?歌姬她人呢?”
網上瘋狂發彈幕:
——人跑了?
——什么情況?
——歌還沒唱完呢。
……
嘈雜人群中。
賀茂誠貓著身子,匍匐前進。
可惡啊。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橘怎么會把我認出來。
賀茂誠忙把和服脫掉,緊急變裝。
——不過,哼哼。
——當年在上杉家養病一個月,向加藤段藏學來的變裝術終于排上用場了。
賀茂變成了有些妖媚的眼鏡娘,穿著堀川中學的水手服,后面用緋色繩結綁著馬尾辮。
華麗的黑染和服被賀茂隨地丟棄,但隨即被一個巫女打扮的持刀少女撿起,嗅了嗅味道,尾隨其后。
……
京都的小酒館外,路燈忽明忽暗。
賀茂誠忽然停步。
因為他察覺有兩道犀利的目光鎖定了自己。
在前面,是橘小姐喘著氣,捂著起伏的胸口,顯然是跑過來的。
但她的病還不算完全治好,看得賀茂有些心痛。
“還沒分勝負呢,賀茂……小姐……”
在后面,是小角那家伙!
那家伙正眼神犀利,虎牙露出,拿著二葉葵紋的和服,盯著賀茂的后背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拋下重要的葵祭,是因為有女裝的癖好和橘小姐一起唱歌嗎?很有調教的必要。”
白裳緋袴的巫女狠狠嗅著和服的味道。
“沒有其他女人的味道,臭男人的倒是不少,值得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