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昨夜下半夜又落了場雪,早上人們起來時,發(fā)現(xiàn)地面積雪又厚了幾分。
祭祖事了,段家的傭人們脫了昨日的忙碌,今日依然不消疲憊的早起掃雪。
慶嫂說要去梅林采雪水。
經(jīng)過連續(xù)幾場雪的滋潤,后山梅花開得似比昨日更為艷麗,紅的梅,白的雪,枝頭點點,好不動人。
梅上的雪更加晶瑩雅致。
慶嫂拿了個瓶子讓秋郁寧把雪掃進去。慶嫂其實對這種事并不熱衷,只是以前她照顧段聲母親的時候,一到下雪,白榆笙就會如這般持瓶裝雪。
她覺得秋郁寧和白榆笙是一樣的,所以建議了秋郁寧來散心。
秋郁寧笑笑,順了慶嫂的意。她興致卻不高,只是聽著慶嫂的講述,在心里猜想白榆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知性,善良,美好,聽風賞月,活在淤泥中而不自輕,難怪段聲能容忍她這樣的人。
枝頭的雪沾進秋郁寧袖子里,一股子濕冷。小寶看得眼真,不敢讓秋郁寧再碰。
秋郁寧笑笑,也不和他搶。
梅林地勢高,再站高處一望,能看到段家園子某些角落。
就比如此刻園子西角的一處嶙峋假山上,有個貪玩的孩子正使了勁兒的往上爬。五歲大的孩子,估摸是偷跑來玩的,沒人看著,直爬到假山最頂端高興得猛拍手。
山石陡峭,光瞧著就覺危險。秋郁寧想叫他下來,但又怕自己一嚷嚇到他,反而使他從上面摔下來。
秋郁寧把手揣進衣兜,呵出一口冷氣。
她沿原路轉身,準備下去看看,或者叫個人去把那孩子抱下來。
走不過十幾步,又瞧見一個紅襖綠裙婦人從東邊一個院子走出。
秋郁寧記得她叫吳蘭蘭,是段聲二伯段泊堂的正妻。
秋郁寧收回目光不予理會。
梅枝高處偶然掉下一抔冰雪,不大不小一捧,恰好砸在秋郁寧頭頂,雪屑漱漱鉆進脖子里,凍得秋郁寧直打激靈。
秋郁寧緊了緊脖上的圍巾,又抖了抖衣上的雪渣。
跺跺腳的功夫,秋郁寧便聽到下面有人厲聲喝罵。
秋郁寧偏頭去瞧,發(fā)現(xiàn)還是吳蘭蘭。不知因了什么緣故,吳蘭蘭此刻正坐在一張石凳上,身旁有兩個嚶嚶哭啼的女傭。
秋郁寧表情淡淡,繼續(xù)面色無波的往前走。
此刻那角亭石凳上,吳蘭蘭繃著臉,渾身汗毛倒豎,好像一只遇到危險警惕戒備的刺猬。
地上正扔著兩把掃雪的掃把,周圍碎雪殘飛,地面東一堆西一堆雪。
管這片區(qū)域的老管家放聲斥罵:“兩個沒眼色的小東西,叫你們弄臟二太太的衣服。”說著抬腳狠狠踹了下她們:“還不快打自己嘴巴?”
兩年輕女傭被嚇得哭得更大聲了,雙腿一軟,齊齊跌坐地上。
吳蘭蘭氣怒,手拍桌子:“給我掌嘴二十下。”
一時間,嗚嗚聲和巴掌聲響成一片。
一直到二十下后,吳蘭蘭才氣恨不平的起身走了。
待回到自己住的院子,看到屋中熟悉的景象,吳蘭蘭方才的怒氣一下子便散了,變成了說不盡的凄楚。
她關上房門,一個人坐在梳妝臺前的小凳上,望著鏡子里的人訥訥發(fā)呆。鏡中的人,遠山煙眉,杏圓眼,明明是很好看的眉眼,可鼻子平平,嘴唇一般,這般齊湊著,臉就變得極為普通的臉了。
吳蘭蘭撫摸著眼角眉梢掩不掉的折痕,如今這雙好看的眼也有了皺紋,想美就更不可能了。
難怪方才那兩個女傭說她是段家太太小姐里最丑的,這樣的話想必背后不會少吧。
其實,那兩女傭說得對。她空有一雙肖似余雅芳的眼,卻遠不如余雅芳的美弱柔麗,也不如張信濃的濃妝艷麗,甚至不如五房家段泊瑞那位悶葫蘆性子的清新可人。
吳蘭蘭也不是非要和別人比美,她只是見不得有人拿她和余雅芳作比罷了。
為什么呢,吳蘭蘭想不通,明明都是爺爺奶奶輩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有些人的心為什么還能對別人這么熱烈。
屋里空空靜靜,好似時間停止走動,那鏡中的人,呆呆的靜坐著,宛如一尊僵死的雕像。
天色漸暮,薄云慘淡,段家準時擺上晚宴。
吳蘭蘭守規(guī)矩的去正堂問候段長霖,眾人一齊吃飯。屋里少了段聲和秋郁寧。
段長霖不悅,吃沒幾口就停箸了。
段泊文喜怒不顯,段泊堂反倒一臉心事,食不下咽。
晚飯散盡,吳蘭蘭不等段泊堂,先行回房。余雅芳依舊氣色不好,辭別眾人也走了。
段泊堂余光瞧見余雅芳已走,站起身,選了個和余雅芳相反方向走去。
行至半道,段泊堂一改方向,避開眾人,拐進一條幽暗小道。
段泊堂一步作兩步,不消片刻便趕上前方一個綽約人影。
段泊堂迅疾上前,揪住她手腕攬至懷里。余雅芳大驚,差點失聲尖叫。
“是我。”段泊堂抱著余雅芳躍至一處陰暗草坪。
余雅芳心仍怦怦跳:“我知道是你,你這樣萬一被人看見怎么辦。”
“看見沒人才上來的。”段泊堂嘆氣:“我若不這樣,你怎么肯見我,打你電話不接,短信也不理。”段泊堂說著帶余雅芳到祠堂背后的花叢來。
祠堂一入夜便沒別人,四周黑漆漆的。
余雅芳不認同,那天晚上不就有人嗎?碰到的還是段聲。
段泊堂苦笑,“除了這兒沒別的更好地方了,除非你明天肯出去。”
余雅芳靜默。段泊堂輕輕撫摸她的臉,看她這段時日心神不寧、氣血蒼白,段泊堂心尖泛疼。
“到底怎么回事,問你幾次了都不說,果真病了?要不要緊?去醫(yī)院看了嗎?”
段泊堂不問還好,一問,余雅芳忽的哭出聲,嚇了段泊堂一跳。段泊堂慌不迭地擦她臉上淚水,擦不干,段泊堂輕輕附吻上去,吻她眼角,從眼角一直蔓延到唇瓣。
直至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wěn)。段泊堂擁緊她,安慰余雅芳:“別怕,你不說就不說吧,只是不能拿自己身體當兒戲。”
余雅芳不語。段泊堂又吻了她,“早上蘭蘭又去吵你了?我回去說她。”
余雅芳鼻尖酸澀:“不關她事,是我們對不起她。”
段泊堂心里突的涌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這段感情她承受的壓力太大,是他對不起她。“阿芳……”段泊堂抵著余雅芳額頭:“如果那時我們……”如果那時他沒有年輕用事,說走就走,回頭找她,或許他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愛而不得,失而痛苦。
余雅芳搖首,抽噎不言。
段泊堂無聲的嘆口氣,幫余雅芳把眼淚擦干,守著她平復好情緒,目送她遠走了方從黑暗走出來。
余雅芳一路低頭回到東邊自己住的院子,碰到正欲出去尋她的葉筱蓉和五歲大的孫子善哥兒。段家對家里最小輩男丁叫法都是“哥兒”。
葉筱蓉見她回來,松了口氣。喊了聲媽,善哥兒也跟著叫奶奶。
余雅芳低低應了。葉筱蓉眼利,瞧見婆婆垂著的眉眼有紅腫跡象,似是哭過。
葉筱蓉擔憂:“媽,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瞅您這大半月來都臉色不佳,心神不屬的,您可千萬別悶心里,有什么跟媳婦說。”
“沒,沒事。”余雅芳擠出一絲笑:“不用再勸我去醫(yī)院了,我自己身體自己清楚。”
“倒是你,念鈞長年不在,你一人又是照顧我又是照顧善哥兒的,委屈你了。”
葉筱蓉笑得溫柔:“媽,說什么呢,都是我該做的。”自己的努力被婆婆放在眼里,葉筱蓉身心舒慰。
她望著婆母年輕姣美至極的容顏,也不得不感嘆上天對余雅芳的優(yōu)待,心里都有些嫉妒了。
葉筱蓉又拉著兒子善哥兒到余雅芳跟前,哄他道:“……善哥兒來,陪奶奶說說話。”
余雅芳靜靜望著年幼乖巧的善哥兒,看葉筱蓉滿心憐愛幸福的逗哄他,漸漸兒失神,好長一會兒,余雅芳才深吸口氣,緊緊閉目,近乎落荒而逃地走了。
當夜,余雅芳做了個夢,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卻說段泊堂跟余雅芳分開后,段泊堂回到自己住處。一進門,便看到吳蘭蘭目光幽幽的盯著他。
段泊堂皺眉,有些不悅。他把脫下的皮大衣晾到衣架子,說起了吳蘭蘭早上去攪擾余雅芳的事。誰知吳蘭蘭突然暴起,憤然質問段泊堂適才去哪了。
吳蘭蘭不信段泊堂消食兒的說辭,誰消食兒消得消失一兩小時。
段泊堂氣怒指責吳蘭蘭不該不敬長嫂。吳蘭蘭譏誚:“你也知道她是長嫂。”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知道。”吳蘭蘭不甘示弱。
段泊堂氣恨,“我說了,她一人喪夫多年,日子不易,我們一家人理該多關心才是。”
“日子不易?我日子就易了?”吳蘭蘭哭笑出聲:“我為你生了兩個兒子,幾十年夫妻,你關心她勝過關心我!你讓我心里怎么過得去?”
段泊堂頓時氣泄。他愧疚得環(huán)住吳蘭蘭雙肩,安慰她道:“好了,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
吳蘭蘭雙眼嗖的攫住段泊堂,語氣幽幽:“那你發(fā)誓,發(fā)誓說沒有對不起我。”
段泊堂一下被噎得說不出聲,他囁嚅幾下唇瓣,豈料這短暫遲疑的一幕唰的刺激到吳蘭蘭。
吳蘭蘭尖聲大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騙我的,說什么只是關心,你心里是不是喜歡她,就是因為她美對不對?”
段泊堂忽然一巴掌打在吳蘭蘭臉上,“啪”響亮的一聲,整個屋子頓時安靜得針落可聞。
吳蘭蘭被打懵了,耳朵嗡嗡嗡叫。她怔怔瞅著段泊堂,望著段泊堂臉上猙獰憤狠的表情,還是感到不敢置信。
不光吳蘭蘭,段泊堂也有些懵。他哆嗦的收回手掌,長長呼出一口氣,拿起方晾衣架子沒多久的皮大衣,匆匆穿上就要出門。
臨出門前,段泊堂回看一眼吳蘭蘭,帶了點不知所味的意味:“以后不要再什么話都隨便說了。”
這話像針子一樣猛戳在吳蘭蘭心口。
屋里噼里啪啦的東西翻滾倒地,段泊堂站屋外狠狠地吸了口氣。
他心里煩亂得很,為吳蘭蘭,為自己,為心愛的女人。
方才,因為吳蘭蘭說的那話,他確實心虛了,心虛又害怕,害怕因她惹出閑話來害了余雅芳。
當時只想著讓吳蘭蘭閉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動起了手。
段泊堂心亂得很,就在這時,一只手拍了下他肩膀。
段泊堂當即被唬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