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泰平沉吟有頃,道:“備禮……”
“人情往來,各有名目。應(yīng)景的贈禮也截然不同。不知楚公子此番備禮,是個什么說法?”
楚寧依舊面上含笑,從容道:“師禮。”
宋泰平神色一動,有些微妙。
坐直的身子,也不由微微前傾。
卻見他喚來一個從者,小聲吩咐兩句。
不多時,呈上一只二尺多高、晶瑩透亮的玉盒。
只這整玉雕成的玉盒,只怕價值就在萬兩白銀以上。盛納之物的珍貴,可以想見。
宋泰平親自揭開玉盒,動作小心翼翼。
當(dāng)中所納,是一株玉樹,矗立盒中。
底座也是別出心裁,同樣是以白玉鏤刻成“庭院”,門戶宛然。
玉樹金葉,栩栩如生。
枝條蔓延,繁復(fù)精致;樹葉以純金打造,極其纖薄。室內(nèi)雖然無風(fēng),但是數(shù)百枚金葉依舊輕輕震顫,傳來悅耳清鳴。
葉下龍眼大小的珍珠三十六粒,模擬果實形狀。
宋泰平傲然笑道:“如何?”
田康一窒,不想宋掌柜竟直接將本會價值最高的三件重寶之一——青庭寶樹,取了出來。
此物是商會以白銀八十萬兩收得,欲要出手,至少要作價一百二十萬兩以上。
楚寧笑贊道:“是上乘寶物。”
但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只有兩件事,似乎不美?!?p> 宋泰平卻也不惱,淡淡道:“請直言無妨?!?p> 楚寧微一拱手,以示得罪,才道:“此物雖然盛麗,但卻并無實用。就楚某當(dāng)下的情形而言,似乎難顯誠意。”
低頭沉吟一陣,似乎在斟酌言辭,楚寧道:“姑且設(shè)一譬喻。有一富庶人家,家資巨萬。家中長子并無產(chǎn)業(yè),用度皆取自父母。到了父母祝壽之日,此人將得自父母的錢財,再轉(zhuǎn)來購置些金玉珍寶奉上。那么價格雖然高昂,也難稱孝心可嘉?!?p> “甚至不如親手制一根拐杖,奉一杯茶水,更顯誠心。”
此言一出,宋泰平、田康、陸柏,都隱有所悟。
“其次么,恩師乃是超脫世俗之外的人,金玉飾物,與之不諧?!?p> 宋泰平暗暗點頭,不動聲色道:“楚公子言之有理。只是若要合用,最好還是要將令師情狀,說上一二,宋某也好心中有數(shù)?!?p> 楚寧道:“楚某與恩師結(jié)識短短數(shù)日。嬉笑怒罵皆有深意,言及道法古奧深遠(yuǎn),楚某也不能解。只是有一條,恩師為人清減,裝飾樸素,不拘小節(jié)。衣食住行,一任簡陋。從其口中,時時可以聽聞‘鏡轉(zhuǎn)’、‘苦行’之說?!?p> “至于再多,恕恩師有命,不敢泄露行藏?!?p> 宋泰平手臂一顫。
此時田康神色微動,似乎想起了什么,快速上前一步,彎腰附耳,低語兩句。
宋泰平深望了楚寧一眼,眸中盡是羨意:“楚公子好福氣。”
略一思忖,又傳命下去。
片刻之后,侍從又呈上一物。
此物自置于木盤之中,單論排場,不能與那株玉樹相比。
一只青皮葫蘆。
宋泰平微微一笑,自信道:“宋某敢夸口。楚公子將此物贈上,令師必然歡喜。”
楚寧認(rèn)真請教:“敢問究竟?!?p> 宋泰平笑道:“效用倒也簡單。此葫蘆之中盛以熱水,水溫三日不涼?!?p> 楚寧一怔。
宋泰平立刻道:“下乘的仙門器物,與凡世相通。想來楚公子也有見識。的確,只需一道最粗陋的初階法陣,便能煉制出一件聚熱不散的法器。俗世中圖個新鮮,也不過就價值五六百兩白銀罷了。”
“但是這一枚青陽銅葫蘆,卻是天地生成。不用法力、法陣,自然能夠保溫不散,也算是一件奇物?!?p> “對于常人而言,和低階法器差別不大。但是對于令師而言,卻是一片赤誠孝心?!?p> 楚寧這才笑著謝過,道:“就依宋掌柜之言?!?p> 宋泰平命人將葫蘆取下,包裹停當(dāng)。
楚寧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入喉。
眉頭微微一皺。
宋泰平詫異道:“莫非是本商會所奉劣茶,入不得楚公子之口?”
楚寧一擺手,感慨道:“茶是好茶。只是遠(yuǎn)行飄零,何以壯懷?若有美酒,自然較茶水更應(yīng)景些。”
宋泰平道:“遠(yuǎn)行?敢問一句,楚公子將往何處去?”
楚寧隨意答道:“后日。鑄劍門特選會?!?p> 宋泰平怔然出神。
已有鋪墊,這一答案,并不令人意外。
良久,宋泰平悠然嘆道:“人生際遇,實難逆料。恭喜楚公子。”
“酒水好說。田康,將那一壺‘千花釀’取來,權(quán)當(dāng)為楚公子踐行。”
楚寧笑道:“一事不煩二主。此次出行,穿著太寒酸似也不妥。便勞煩宋掌柜,在此尋一套光鮮衣衫。銀錢照常結(jié)算。”
宋泰平連聲道:“好說,好說。”
楚寧點了一點桌上銀票,道:“不知前后作價幾何,煩請留個數(shù)目?!?p> 宋泰平微微一笑,將一沓銀票推還至楚寧面前。
一拍手。
殿后早已等候的侍者上前,雙手捧著一摞銀票。
宋泰平眨了眨眼,笑瞇瞇道:“請清點數(shù)目。”
相似的話頭,卻反而出自宋泰平之口。
楚寧過目一數(shù),總數(shù)二十七萬二千兩。詫異道:“宋掌柜,何意?”
宋泰平慨然道:“敝會也有自家難處。放貸舉息,若是熟客保穩(wěn),利息便少些;若是生客,利錢便高些。但世移勢變,此一時,彼一時,也是常理?!?p> “楚公子得遇良緣,一飛沖天。若我說借款不必償還,那是近乎諂媚了,恐楚公子也未必承情。”
“當(dāng)年所貸一萬八千兩,償還本金并不計息。如此,也算圓了你我朋友之誼。這件青陽銅葫蘆,作價萬兩,童叟無欺。至于區(qū)區(qū)衣裳冠飾,斷無作錢的道理,是不是?”
能夠擔(dān)任一閣之掌柜,其世事洞明、人情練達(dá)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
楚寧微笑應(yīng)下。
片刻功夫,一桌小席便安排上。
宋泰平頻頻勸酒,賓主盡歡。
半個時辰之后,楚寧告辭。
臨別之際,楚寧神色微熏,借著酒勁道:“參與特選會的諸弟子,只怕都是鮮衣怒馬,從人如流。楚某孤身一人,只恐弱了聲勢?!?p> 宋泰平立刻道:“好說,后日出行之際,我萬永商會到貴府門前去迎,一路遣使相送,為楚公子壯行?!?p> 楚寧欣然應(yīng)允,笑道:“就這般說定了。”
出了大門,宋泰平親自送出二里之外,欲再送時,卻被楚寧拒絕了。
只見楚寧醉步蹣跚,身軀搖晃,縱酒意狂歌: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敗絮其外兮,金玉其中。
……
剝極而復(fù)兮,孰知其序?
終得馳騁兮,遨游太空!”
宋泰平望著楚寧背影,獨自沉吟道:“敗絮其外兮,金玉其中……”
旋即眉頭一展,若有所悟,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田康上前一步,眨了眨眼,道:“掌閣?”
宋泰平嘆息道:“丹霞郡有真龍出矣?!?p> “明日你備下一份厚禮,誠心去化解芥蒂。楚氏宅院,自今日后,遣人用心看護?!?p> ……
獨自行步一刻鐘后,楚寧雙眸之中,銳芒一閃。
無限清明,哪有一絲醉意?
從早晨出門時那對著正廳一拜開始,到償還銀票之后的購置謝儀,透露師門、出行儀仗、縱酒詠歌,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楚寧精心構(gòu)思的儀式。
前世之中,曾經(jīng)有一個女明星參演了一部熱劇,即將大紅大紫,卻忽然出了車禍喪生。
這樣的悲劇,楚寧可不想重蹈覆轍。
問題出在銀票上。
逍遙會上那位大能所贈的銀票,都是四千三百余年之前的老古董。
若是當(dāng)世通行銀票,楚寧只說是自別處錢莊借了,以貸養(yǎng)貸。便可推搪過去。
一個數(shù)日之前困窘潦倒、豪賭失敗的小子。三日后忽然擁金巨萬,還是幾千年前并不流通的的舊物。
楚寧自忖易地而處,只怕也會錯判是偶然獲得的摸金橫財一類。
萬永商會,賓至如歸。
但是光鮮之后的陰影,卻深不可測;背地里吃人不吐骨頭的傳聞,從未斷絕。
縱然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楚寧也要將這個風(fēng)險扼殺。
需要一個生動自然,貫穿整體,足夠有說服力的故事。
文采豐潤,楚寧信手拈來。
整個故事中,最顯自信,也是最冒險的一步棋,就是主動將五十萬兩銀票取出。若有紕漏,將會極大的加劇風(fēng)險。
但轉(zhuǎn)念一想,就算你只拿出六萬余兩,對方也斷不肯相信,你所得財物恰好和本次還貸數(shù)目相同。
甚至浮想聯(lián)翩,貪欲更足,也未可知。
若信了你的故事,別說拿出五十萬兩,就是五百萬兩,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反而要小心奉承。
此時楚寧心中,有兩種情緒流過。
一方面,對自己的表演很滿意。小金人級別的演出!以前倒是并未發(fā)覺,自己還有這樣的天賦。
或許是重壓之下,全情投入,超常發(fā)揮。
但另一方面,楚寧心中,又有三分悵然。
雖然說能剛能柔,能屈能伸,隨方而就圓,同樣是行事之正道。
但是正如前世一位武術(shù)家所言:若再有三十年的陽壽,就再打它三十年的剛勁!
這句話,楚寧奉為圭臬。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現(xiàn)在不得不用計策周旋,是因為自己的實力,太過弱小。
哪怕在大神通者手中、犄角旮旯里搜檢出來的不值一提之物——世俗金銀,自己也要費盡心力,才能保全。
抬頭一望,此刻已近日中,但東南方向,卻依舊有一點星光未散。
楚寧對著這顆星星,許了個愿。
空城退敵;下不為例。
愿道途之上,再遇險阻,皆能一力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