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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三十一章:天下布武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8999 2021-07-08 03:50:04

  我可不在乎丟了什么東西,趕緊趁亂溜走,鉆出人群,往樹林里跑。剛停下來歇會兒,有個人隨后奔至,將我抱個正著,我吃了一驚,耳邊聽到有樂笑道:“剛才真是太好玩了。你為什么逃得這么著急呢?也不等等我……”

  我掙出他的懷抱,繼續(xù)往前走,說道:“怎么能不逃,那里都是你家的人。顯如上人有病在身,當下他們本愿寺自身難保,料想也保護不了我。”

  有樂連忙跟隨,問道:“那你要去什么地方呢,前邊全都是清洲的地盤了。往那條道是上洛,沒別的路了。”我聽了一愣,不由停在那里發(fā)呆。有樂踅過來,挨到我身邊,與我一起背靠樹望著天,說:“不如去我家?我?guī)湍愀膿Q一套行頭,再編些說辭,料想我家那些傻瓜未必能識破。剛才在那轎子里,他們就認不出你……”

  我心想:“當時他們認不出來也未為奇。他們本來就不認識我。身份這個標簽又不是直接寫在臉上。況且我已經(jīng)被梅雪居士改變行頭了一遍,加上那幫家伙在轎子里只顧盯著那個他們以為是寶貝的東西,并且在互相提防,沒怎么留意我也不奇怪。但如果我不乘亂開溜才奇怪呢。”

  這一路顛簸下來,我確實有點吃不消了,此刻渾身酸疼,哪兒都不舒服,心里也想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倒下去就能睡著。而且在有樂身邊,我覺得還是可以安心閉上眼睛睡一會的,就在樹下坐草里說:“借你肩膀靠一靠,我先睡一會兒再說。”

  有樂也坐到一旁,讓我把頭靠著他肩膀打盹,他取出水袋遞給我喝,順手指了指前邊一大片果園,說:“前邊似乎是宗三郎家開拓的果園,他是我自己的家臣,不如去他那里歇腳,還有果子吃。”我飲了水,把水袋遞還,眼皮沉沉的道:“你也有手下么?”

  有樂飲著水說:“有啊,他是我唯一的手下。愛種東西,打理土地之類雜活兒什么都干。萬一我被派去打仗,他也會跟著我,幫我組隊什么的。”

  越說越忍不住,就拉我起身,望著前邊的果園,說道:“這片地是我求我哥賞給他的,不料他弄成了好大一片果園,遠遠聞著就很清香,不知什么果熟了。咱們這就趕快去他那里,天黑前能穿過果園走到他家,到那里可以幫你改扮一下……”

  一邊說,一邊拉我前行。我揉著眼皮問:“你怎么介紹我呢?”有樂撓著嘴道:“我一路上追著你的時候已經(jīng)想過了,就說你是我學茶藝的同門小伙伴,從某個山野小廟里帶出來的,沒事當當我侍童,總之敷衍過去應該不難。況且平時沒人很在乎我跟誰玩,等混熟了你住到我家去都沒事,萬一我覺得有風險時,就把你藏到宗三郎家,他有好多園子,里邊有屋……”

  我問:“咦,你是怎么追上我的?當時我還沒來得及去找你,就被小笠捉住了。”有樂說道:“我被人扔石頭打暈了好一陣子,醒來就到處找你,卻在寺院后邊看到小笠捉著你,就悄悄在后邊跟了一路,打不過他沒辦法,更沒敢作聲。后來到了那條山路上,他搶奪井伊家的馬,還跑掉了兩匹坐騎,我就拉住一匹跑過來的,爬上去就追趕。有一段路追丟了,沒辦法我就繼續(xù)往前走,直到又碰見你。說來也是很不容易,當時我走著走著就遇到巡邏的明智軍,還被帶去了光秀大人那里……”

  我抿著嘴道:“怪不得當時我在轎子里看到你跟光秀大人一起。”有樂笑道:“光秀還是好說話的,其實他這個人通情達理,平時也愛當好好先生。不知把他逼急了會怎么樣?反正我沒見過……”我抿嘴說:“當時你把瀧川大人弄得可著急了。”

  有樂笑道:“瀧川其實也沒有別人想象的那樣精。那都是別人以為的,即便是長秀這種看上去很鬼的人精兒,他們也跟普通人差不多,無非肚子里揣著這樣那樣的小九九……”

  正自好笑,忽然隨著一陣急奔的馬蹄聲響,面前涌來一群穿著條紋裝束的騎馬之人,將有樂和我團團圍住。待要往后跑時,轉(zhuǎn)身看見后邊也涌近許多騎馬的條紋裝束者,分布呈口袋狀逼近,阻斷退路。

  有樂感到進退維谷,不由嘖出聲來,問道:“瀧川又要干什么來著?”有個干瘦老者策騎越眾而出,冷哼道:“你哥有令傳到,要我?guī)闳ヒ娝!庇袠烦砸惑@,忙問:“我哪個哥說的?”那干瘦老者哼了聲:“還能有誰?”又朝我瞧來一眼,在鞍上居高臨下地說道:“不過她得跟我走。別忘了,先前打賭贏的是我,不是那些和尚。”

  有樂忙道:“先前告訴你這是我小伙伴了,她得跟我在一起才行。”那干瘦老者瞧著我,面有不信之色,低哼道:“你哪來的小伙伴既能跟顯如上人坐在一個轎子里,還竟然持有佛牙舍利微刻的杯盞?”我不由納悶道:“什么杯?”有樂朝我耳邊說:“大概南北朝或者五代十國時候有過一陣‘敬佛滅佛’之風,我記不太清什么時期了,總之佛牙舍利杯據(jù)說就是那時失蹤的,一直下落不明,不料至今又神秘出現(xiàn),卻又不知去哪里了,我想應該還在你手里對吧?”

  我搖搖頭,惘然道:“沒有啊,你們都看見當時我松開手了。那個東西很重要嗎?本以為那只不過是一顆掉進我懷里的牙……”那干瘦老者蹙眉而覷,覺得我的神情似非作偽,懊惱道:“你這小女娃兒竟然不知它有多好?本愿寺一大堆人圍在那兒,八成是被他們當中有人乘機拾去了。況且那時我親眼看到東西掉到顯如上人手邊。此乃稀世極品,這事不能算完!”

  “什么不能算完啊?”一個化著濃妝也掩不住眼神瘋狂之人張開嘴巴往鏡子里邊瞅了瞅牙口,頭沒轉(zhuǎn)地問旁邊。“你們不膩嗎?”

  其畔一群同樣化濃妝拿著紙片兒的家伙紛聲說:“陪主公練歌,怎么會膩?”

  那個滿臉涂搽白花花脂粉的眼光瘋狂之人照著鏡子問:“不過我倒想知道,已然在這兒練了許久,什么時候算完?”

  “只練一幕當然不能算完,”戲臺上有個高鼻深目的家伙手里拿根小棍子指指點點道,“在我們那兒,歌劇通常都是好幾幕,不單包括舞臺上的獨唱、重唱和合唱,也包括對白、表演和舞蹈。佛羅倫薩的同好們認為古希臘的戲劇實際上就和歌劇一樣,全部劇情皆以歌曲交代。時興之風是亦莊亦諧、悲喜交集,往往是喜劇混合一些悲劇,如在歌劇中插入帶喜劇成份的‘戲中戲’,以吸引更多人去欣賞。就比如說我們現(xiàn)下在排練的這個古代愷撒在元老院被刺殺的故事……”

  那個眼光瘋狂之人照著鏡子問:“愷撒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厲害?”高鼻深目的家伙回答道:“那當然。”眼光瘋狂之人問:“厲害又怎么會被刺殺在自己的地盤上?”高鼻深目的家伙道:“他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況且元老院也不完全算是他的地盤,里面也有很多反對他的人。”

  “那他就太大意了,是不是?”鏡子前邊那個眼光瘋狂之人睥睨道,“他知不知道那些人為何刺殺他?”

  “這個我知道,”一個化著濃妝滿臉大胡子的家伙以厚重語音說,“聽說他有流露要自立的野心,被認為企圖推倒他當時所處的那個局,意欲另起新局取而代之,因而不見容于當時維護既有局面的那些人。”

  鏡子前邊那個眼光瘋狂之人目有思忖之色,問道:“信包,你怎么知道?”一個滿面涂抹紅脂的絡腮胡子探出腦袋,瞅了瞅那個臉上粘貼大胡子之人,不由小聲嘀咕道:“咦,信包化妝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來了。”滿臉大胡子的家伙道:“我不是信包,我是森蘭。剛才回答的那些是你告訴過我的。”

  鏡子前邊那個眼光瘋狂之人聞言一怔,轉(zhuǎn)覷道:“你們跟我說話別裝腔扮調(diào)啊。不然我都弄不清誰是誰了,個個戴著假面具!”隨即冷哼道:“我‘天下布武’,最終是要惠及眾生。那些人只會在家坐而論道,讓我來完成大業(yè),終結亂世,開創(chuàng)一個新局面,他們又有什么不高興的呢?”

  “人們害怕新事物,”光秀鼓起勇氣,站出來表述他的看法,“任何新生事物,不對他們解釋清楚,詳說其中利害,往往會被視為洪水猛獸。就算說清楚,許多人還是未必能夠輕易接受新生事物。一來關乎自身利益的算計,總是患得患失;二來呢,人們的老習慣總是不好改變。就比如說咱們在排演的這種戲劇……”

  “你這個例子舉的不太好噢,光秀。”一個滿臉深褐大胡子的家伙插了句。“我發(fā)現(xiàn)這種新戲劇拿到外邊演出,也有好多人圍著看,還有說有笑呢。”

  “那是看新鮮,”光秀瞥一眼那深褐大胡子的家伙,說道。“圍觀而已。不能說他們就接受了。信包,我問你。你能接受‘切支丹’拜的那個十字架嗎?”

  不叫出名字,我完全沒認出那個扮成大胡子模樣的家伙竟然是出現(xiàn)在顯如上人轎子里的俊秀小胡子。這個名叫“信包”的家伙站在一堆大胡子之間笑道:“‘切支丹’嗎?如今多的是了。你問能不能接受,不如先問你自己。或者回家去問你女兒加西亞。你瞧她連名字都急著改。還有權六家的那個老岳母,你問老古董權六能不能接受他那個如花似玉的丈母娘瑪麗亞?”

  光秀眉頭緊鎖,面有窘色,訥然道:“我女兒年紀小,還不懂事,她只是胡思亂想,諒她也不敢果真改名兒。”信包旁邊一個花臉的家伙道:“不過我看她最近寄來的詩箋,署名似乎已經(jīng)叫‘伽羅奢’了。”光秀郁悶道:“信照你別再胡說。她又沒洗禮,伽什么羅奢?只要我活著,她休想改這個名。權六的丈母娘是已經(jīng)受過洗了,他岳父高吉也是。”其畔一個滿面涂抹紅脂的絡腮胡子探出腦袋,問道:“勝家又抱個美人回來了嗎?可他這么老,又邋遢,為什么總是有著名美女肯跟他回家呢?”信包笑道:“人家大名叫‘勝家’,你想想!我聽說他丈母娘也是美人,不如你抱回家去供著。這樣一來你就成為權六的老岳父了,不用再艷羨他。對不對,猴子?”那家伙嘖然道:“我不是猴子,我是誰你認不出來了?”信包笑道:“你把臉涂得跟猴腚一樣紅撲撲,你不是猴子你是誰?”

  光秀拿著歌辭兒道:“他不是秀吉,他是你弟有樂。對了,有樂,我跟你換一下角色演吧,你比我年輕,還是你演這個合適。”這里頭,只有光秀最好認。他幾乎沒怎么化妝,就只往臉上搽了些油脂、抹些粉末,描了眼線,畫粗了眉。我很好奇他演誰。

  有樂瞅了瞅光秀手里的歌辭兒,連忙搖頭而退,笑道:“你的對白太多了,我剛回來記不住這么多歌辭兒,不如還是隨便混混算了。你看我演的這個誰,歌辭兒就很少。”

  “長益!你什么時候改名叫‘有樂’啦?小小年紀就想出家?先前聽說你連頭發(fā)都剃了,還拐跑了一個小尼姑。”鏡子前邊那個眼神瘋狂的家伙也是妝容畫得面目全非,原本不好認,可那眼神兒一看就知是那誰誰誰誰。當下他在鏡子里看人,頭也沒回的說道,“出家有這么出的嗎?你再逃家一次,我就真要罰你蟄居了。如今不同往日,你已長大。不許再逃避責任!也該跟著帶兵去作戰(zhàn)了,學學怎么打仗,不要再胡混!”

  有樂咋舌兒道:“我以為你叫瀧川捉我回來是要干嘛呢,陪你演戲練歌還說得過去,可打仗我不是這塊料,又沒打過……”

  “誰生來就會打仗?”鏡子前邊那個眼光瘋狂的家伙說,“誰都是練出來的,連信包都上過陣了,你也該上了。你早就該上了!被你躲過太多次,這次你說什么也要去打一仗!再不去打,等我們把天下平定就沒仗打了。”

  有樂愁眉苦臉道:“沒仗打不更好?不如你們?nèi)ゴ蛘毯昧耍伊粼诩依锼藕蚶闲。槺憬o你們做好茶,等你們回來喝……”

  “你做茶?”鏡子前邊那個眼光瘋狂的家伙冷哼道,“你就會作亂。先前你們一幫人擠去顯如那轎子里搞什么搞?本愿寺有人在朝廷上控訴你們搞壞了他收藏的好幾套稀有茶具,還偷走了什么,又害得顯如發(fā)病了,談和怎么談?我應該罰你去攻打他們,不過那是瀧川的事情。他們鐵炮對鐵炮,你玩不轉(zhuǎn)這種火爆場面。不如你去幫著九鬼練水軍,跟嘉隆他們?nèi)ゴ蚰莻€自封為‘西部霸主’的輝元家……”

  有樂叫苦道:“我暈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暈浪還練什么水軍,一上船就吐死了。況且對手是孔明一樣的輝元大人,他來一出‘火燒赤壁’,就把我變成烤熟的曹操了。不如我留下來幫你們排演戲劇,必有很多好想法能發(fā)揮。對了,最近我背會了一首詩詞,叫作什么‘羽扇綸巾’,什么什么‘檣櫓灰飛煙滅’,我覺得很好。不如加進我們在排練的歌辭兒里,改用‘切支丹’的唱法唱出來一定也好有氣勢,還有你那首著名的‘人生五十年’,我覺得也可以加進歌本里嘗試不同的唱法……”

  “用你說?”那個眼光瘋狂的家伙睥睨道,“我已經(jīng)這么做了。以羅馬的唱腔唱這支歌很好聽,果然氣勢十足!昨天你沒在場,我再唱一遍給你聽!”

  說著,走到戲臺中間,先打個響指,讓人把燈光聚照在他身上。高鼻深目的家伙見他又來勁了,連忙幫著協(xié)調(diào)道:“恒興,你們幾位記住和聲合唱啊。還有下邊一起奏樂的諸君,準備好了沒?”

  我戴著有樂給我改扮的冠帽,先前被他家一個名叫恒興的人安排在拿樂器那群人之末,手里拎著兩個調(diào)匙銀勺之類玩藝,隨著樂曲奏響,在那兒叮叮的輕敲,心想:“不料我成為‘濫竽充數(shù)’那個故事里的南郭先生了。”看了看旁邊,有個帶著貨郎鼓的白凈少年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打鼓,還一邊輕手拍鼓一邊小聲對我說:“姐姐,你若需要什么時下流行的唇膏、腮紅、睫毛刷之類小玩藝,記得隨時找我要。什么好東西都能幫你搞到,再缺貨也能有。對了,我叫秀政,時下他們都叫我‘名人小久久’……”

  旁邊一個吹簫的白臉小子轉(zhuǎn)頭說:“前次你搞來的那盒爽身粉,我姐說弄她很癢啊。”打鼓那小子嘖一聲說:“高次,你媽媽瑪麗亞整箱都拿走了,她怎么不說癢?你姐姐之所以癢,并不是因為爽身粉弄她不爽,而是她新嫁給的老公權六不愛洗澡太邋遢,才使她身上也癢了。問題在權六,不在爽身粉。”

  當時我還不曉得,這位一眼看穿我扮成男妝的少年是后來的名將堀秀政,年幼時由身為一向宗徒的叔父撫養(yǎng),十二歲時成為秀吉之侍從。后由秀吉推薦,成為了信長的近侍,并于此時元服。十五歲起就擔當大任,在隨軍征戰(zhàn)和擔任各奉行中度過少年時代,成為信長的親信。這個伶俐之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給你干好,不但深受信長和秀吉喜愛,其他人也都很喜歡他。他短暫一生中經(jīng)歷過的大事就不說了,讓人印象最深的是經(jīng)常看到他穿梭各家府宅后院私下里給家眷們帶貨。他總有各種新奇小玩藝,每當他來,一家大小都很高興。

  至于高次,他那位據(jù)說有著絕世美貌的姐姐其實早已被糟老頭勝家看上了。據(jù)我所知,并不像人們所說的后來才遭那老頭霸占。她丈夫“孫犬殿”由于跟我們家有些淵源,算得是甲州我們家的庶流,而他們姐弟的母親是小谷城主長政之姐,在有樂他哥看來有著雙重的敵對干系,這使得她丈夫和整個她們家處于很不妙的境地,雖然生下一男一女,但女兒早夭,這期間他姐姐被有樂家那位權勢很大的家老勝家乘機染指,為保全其家,不得己改嫁給糟老頭勝家,又生下一個兒子。這成為糊涂帳,究竟是她為“孫犬殿”生出兩個兒子,還是只有一個?改嫁勝家之前,她留下一個兒子也就是長子勝俊,后來成為著名歌人“長嘯子”,另一個兒子應該是糟老頭勝家使她懷上的,即是日后生出的次子利房。這個名字,還是那糟老頭給他取的,據(jù)說取自其愛將利家的一個字。

  那時候,有勢力的男人恃強凌弱,逼女人改嫁的事情不少。高次的姐姐給我印象很深,由于美麗出眾,她被迫改嫁了至少兩次。

  隨著高次一曲哀怨嗚咽般的簫聲起,有支笛子啁啾跟隨其后應合,諸般樂器奏將起來。旁邊那白凈小子打著小鼓之余,伸嘴湊近我耳邊悄聲說:“那個吹笛子的小男孩是他兄弟高知,你跟在笛聲后面輕輕地敲調(diào)羹,一直敲一直敲。等歌聲唱響后,你又改為以調(diào)匙輕敲勺子,記住要跟著節(jié)奏敲。”

  我正要照做,不意背后立起一個沖天辮小男孩兒,兩手拿著大鑼鈸突然交磕,震得我們幾個一時難以定神。旁邊那白凈小子轉(zhuǎn)頭埋怨不迭道:“表弟,你站遠些,別在我們耳后敲鈸!”隨手掏出一對軟棉團兒遞給我,示意用以塞耳。

  我強自定神,心想:“塞住耳朵還怎么奏樂?后邊那個小孩兒敲鈸雖然震耳欲聾,不過我應該還能頂?shù)米 ?p>  就在這時,戲臺上歌聲響起。先是信包、信照、森蘭之流在那兒唱起詠嘆調(diào),隨著高鼻深目家伙指揮的手勢,他們充滿感情地唏噓哼吟,并且左搖右擺,狀如江河滔滔、形若滾滾浪涌。有樂瞠目之余,不禁好笑:“是要唱‘大江東去’了嗎?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那誰?”

  然而他說的全沒掰對,詠嘆調(diào)哼吟到最低處的時候,前邊一排金發(fā)碧眼之人齊抬白手奏起琴曲,左右兩邊琵琶、古錚、嗩吶諸般樂器交相奏響,以及各種琴聲縈徊伴轉(zhuǎn),那眼神瘋狂的家伙站在光線照映之下,徐徐轉(zhuǎn)面,滿含悲情的目光掃視臺下眾人,先嘆了口氣,發(fā)出濃重的悲憫聲息,繼而眼淚汪汪地向我望來。

  我不禁一激靈,手里拈著的調(diào)匙勺子都掉地了,連忙俯身去撿拾。耳邊傳來幾聲嗟哦般的男嗓低沉合唱:“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fā)蒼顏羞自照。”大腦袋的信雄接茬兒蹦跳道:“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長秀撥弦弄琴,丹巾羽帶飄飄,獨自在角落里清聲吟唱:“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那個名叫恒興的人眉頭深鎖,率身后一門眾低唱:“勸君及時行樂,畢竟人生苦短,歲月何時饒過誰?當初那些青澀臉龐,轉(zhuǎn)瞬不復存在,徒剩下內(nèi)心陣陣唏噓……”

  又隨著一陣幽怨若嘆的絲竹之聲奏起,那眼神瘋狂之人以渾厚蒼勁的嗓音高唱:“人生五十年,天下間,一切恍如夢幻……”

  光秀目含淚光地接腔兒唱:“但凡一度生存,豈有永恒不滅者?”

  我聽得渾身一陣陣激靈之余,心中驚訝不已:“哎呀,這些家伙竟然有這么好的歌喉,唱的還真動聽!”旁邊那白凈小子顧不上打鼓,忙不迭地環(huán)顧左右說:“到了到了,趕快塞耳,把杯子之類易破的東西都拿開!”

  我正納悶,不解其意,只聽那眼光瘋狂之人調(diào)門漸轉(zhuǎn)高亢:“人間五十年,與下天相比……”光秀目漾淚花地接腔兒:“宛如一夢。”隨即他的聲音被覆沒,只剩下那眼光瘋狂之人響徹四處的高音:“但凡世間的萬物,又怎么會永生不滅?”

  豈只我耳膜一震,嗡鳴欲裂,所有人都在他的高音之下苦不堪言,我身旁一個個杯子接連迸裂,不斷有人搖搖晃晃,紛紛不支而倒。

  傳教士弗羅伊斯在會面之后曾對此公做出評價:“高且白瘦、胡須稀少、聲音很高亮,喜好武技,行為粗野,幾乎不喝酒。”恰如弗羅伊斯對其它傳教士所說“在好幾百尺外就可聽到他的聲音,其聲音可說相當?shù)捻懥粒请y得一見的男子。”許多傳教士領教過他歌喉之后也紛紛做出了高度評價。

  并且由于這種罕聞的嗓門最終震得墻倒屋塌,大家都很狼狽。印象中瀧川仗著身手敏捷,頭一個飛身竄躍出去,其他身手不弱之輩也皆紛紛各展家數(shù),得以逃離屋塌之處。剩下的躲避不及,都砸作一團。長秀抱琴獨自坐在角落,灰頭土臉地承受著大家的埋怨。但這也難怪,屋子新蓋的,許多結構尚未完善,本就經(jīng)受不起這般折騰。我看最主要是因為那天人太多,屋塌是給擠歪了新柱子所致。

  瀧川等人紛聲抱怨道:“這么簡易的戲棚都蓋不牢靠,指望他不搞塌安土城?”有樂他哥坐在廢墟里眼神瘋狂地環(huán)視四周說:“這不是他蓋的,只是我讓那誰誰臨時搭起來的彩排戲棚。而且你們搞得太封閉,環(huán)繞聲音效果雖好,卻還不夠結實,經(jīng)不起我勁爆的音波沖擊,人一多就容易塌。”

  說著,轉(zhuǎn)面問我:“你有沒受傷?”我低頭坐在他旁邊,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這時我才回過神來,屋塌之際,想不到是他搶先一步?jīng)_過來護著我,才沒被梁木砸到。不過我找不到遮頭的那頂冠帽了。

  他轉(zhuǎn)頭尋覷有樂的身影,蹙眉道:“這是你拐來的光頭妞兒吧?帶著就帶了,可有難時你也不能只顧自先跑啊。”我心下暗驚:“怎么他竟然知道?”有樂掏著耳嘟囔道:“你說什么?我躲這么遠是躲你的歌聲呀,先前屋還沒塌就躲老遠了。你別跟我說話,我聽不清。我耳朵被你震壞了……”

  他哥推開梁木,活動胳膊,意猶未盡的說:“我看這歌會效果好得很,趕快另起一個新劇場,大家再多練練,等我三河的那個兄弟來了,讓他瞧瞧咱們玩的有多豐富,還要叫上京里那班老古董,讓他們也瞅瞅咱們?nèi)绾慰觳礁衔乃噺团d的時代浪潮!”

  他是個走在時代尖端的人物。傳教士歐岡蒂諾拿著地球儀,向他說明地球是圓的。在場許多人瞠目搖頭不已,他卻說:“很有道理!”并且還打算修改歷法。有一次,他還說,等他把所有事情辦完后,想弄一艘大船,抱著這個圓球儀,四處去看看其它地方。那時他已經(jīng)知道,天下很大。他常抱著那個圓球儀坐在樓臺上憧憬,仿佛懷抱天下。

  光秀當時總是眼光灼熱地望著他,雖然有時也不無疑慮,可還是情愿按下內(nèi)心的憂慮和猶疑,像其他人一樣滿懷狂熱地追隨著這位被人稱譽為“風姿卓絕,無人能比”的一代天驕。這不僅是因為他主公誠如良政所稱“信長公是個很講義氣的人”,或許他時而產(chǎn)生的疑慮也不僅是因為他這位主公輕蔑所有王侯,甚至如傳教士弗洛伊斯所說“他認為自己就是神,在他上面沒有創(chuàng)造萬物的神。”

  我留意到,在他面前,光秀總是顯得心情無比復雜。即使低垂的眼皮,也遮掩不住浮閃在眼里的復雜情感。

  在光秀尾隨其后的復雜目光注視下,那個眼神瘋狂之人從廢墟里找著了他的圓球兒,抱在懷里。這時我聽到樹影里有人幽泣般的自言自語說:“我沒告密。”聲音從背后突然傳來,將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面只見樹蔭下走過一個悲傷的女孩兒,稍微駐足望了一眼眾人,又低著頭走開了,樹蔭幽深之處傳來她的抽泣聲:“我沒告密害死丈夫。”

  有樂伸手遮擋我含惑的眼光,搖頭低嘆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別問,假裝沒看到。”

  “人言可畏,”那個眼神瘋狂之人望著樹蔭里晃閃而過的哀怨之影,不禁目光傷痛地嘆息道,“世人只會道聽途說,看我女兒落得如此可憐!最近我還聽說三河那邊給我造個謠,說我讓他們殺了他妻兒,這有多可笑?我什么時候讓他殺死妻兒了?那是自家妻兒,不是別人,我讓殺他就能殺得?他們自家窩里頭的爭訌內(nèi)斗,結果鬧出了悲劇,這關我什么事?卻栽陷到我和女兒頭上……”

  我望著那女孩兒孤零零的背影消失之處,心下惻然:“原來他女兒五德已被三河那邊送回來了。”這個女孩九歲出嫁,背負最終還是害死了自己的婆婆跟丈夫這樣的非議,從此她回到自己的本家。有樂小聲對我說:“本想安排你去五德那邊跟她先住一兩宿再說,不過我擔心她看出什么來,萬一真的會告密就糟了,就改成另去求我姐姐讓你先去她那里住幾天。反正我老姐怨恨我哥,就算她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她也絕不會透露半字。”

  “他們就會造謠!”瀧川忍不住憤憤地說,“尤其是那個甲州大膳大夫!被誣為‘佛敵’那次傷害我們最深,我們明明數(shù)度要求僧兵撤退,發(fā)出多次‘避難勸告’,卻沒理會。就算后來放火燒掉仍持續(xù)抵抗的比睿山延歷寺,那也是仁至義盡了。卻被說成火燒比睿山,此舉堅定了信玄上洛的決心,在三方原揙了我們一頓,此后謙信大人也出來當盟主要率眾與咱們決戰(zhàn),在手取川又折辱我們一通。而我們成為佛敵后那些年簡直是苦不堪言,四處被人打,白白耗費了那么多年光陰,不然主公早就完成大業(yè)了。”

  不過我知道他們真的也是很殘忍。正如有樂他姐阿市說其兄信長是個“既美麗又殘酷的人。”就在不久前,以賴照與景健等人為首,越前之地約有一萬二千余人的一向宗門徒被清洲軍所殺。信長在給貞勝的書信中,記下了越前的慘狀:“到處都是死尸、一點空地也無。真想讓你看到此景”。記載利家行為的石版還寫著:“活擒一揆千人。依法處刑以磔刑、下熱湯、下油鍋。如此等事。一筆記下”。

  在他們那里,或許只有我稍能理解光秀眼里透出的復雜之情。

  而且,我感到心情也好復雜:“不料我還是來他們家了。”到目前為止,似乎一切還算順利,沒被人認出,未遭識破,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原本我是想去找當年我學茶藝的師傅那里,不過再一想這也很難為人家。畢竟我是要生孩子的女人,而且腹中胎兒還屬于尚未出世就被追殺的對象。

  我不太想去連累別人。反而留在有樂這里,似乎也能滿足我小小的報復心理。因為要追殺我腹中孩子的人,就是他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而我偏偏住在他們家,他卻不知道。

  于是,我暫時停止了掙扎,并且停下了思考。不再去想怎么逃亡,雖然有時也暗自惴惴不安,卻索性就隨遇而安地待在他這里。

  然而沒想到的是,這是他們家人在清洲的最后一次聚會,而且為了慶賀什么的,他們還想辦得很熱鬧。據(jù)說要熱熱鬧鬧團聚一場,然后離開他們的家鄉(xiāng)清洲。我本以為他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不留下來和其它家人一起,當時有樂還有個想法,他告訴我這個如意算盤是等家人們都離開,他和我留在清洲老家,在他的故鄉(xiāng)一起無憂無慮地玩多好。

  他還幫我設想了一番:“到那時,大概只有我老姐和她幾個女兒留在老家,最多五德也還會在家鄉(xiāng)住上一陣。除了這些守寡的女眷之外,哥哥們各去各的地盤了,等閑不容易再回來鄉(xiāng)下。于是你就盡管在這兒住著,生小孩子也有人照顧。他們當你是我房里的,自會待你親如一家人。甚至你可以在這里把小孩養(yǎng)大,將來就算要走也由得你。當然留下一起玩就更好啦。”

  能在一個大致還算安穩(wěn)的地方生養(yǎng)孩子,這在當時對我來說,是多么不容易的奢望。我已經(jīng)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地方能做到這樣子,于是我不再想別的去處,就順其自然地聽由命運的安排。這在當時,也就是聽從有樂的安排。

  那時這個計劃之所以可行,是因為我們以為他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要回自己所在的岐阜。

  三十三歲那年,他那位哥哥幫妻子歸蝶夫人報了父仇,乘機取得娘家全境后,采用周朝立于岐山,打倒殷朝統(tǒng)一天下的故事,將已故老岳丈的據(jù)點改名為岐阜。此時開始使用“天下布武”印,并正式以武力統(tǒng)一為目標。朝廷看到了這個志向,永祿十年,圣諭正式封他為“古今無雙名將”予以褒獎。

  “阜”指的是山丘,“岐”是取自岐山的典故。顧名思義,岐阜的命名是取自周文王以岐山為根據(jù)地、日后君臨天下之意,由此可窺信長志向。他效仿周文王,以岐阜為根據(jù)地,展開長達十五年的武力統(tǒng)一征程。

  天正三年,他把家督之位以及清洲等領地讓給了嫡子信忠,自稱隱居,其實擺脫庶務,退居幕后謀求更加高遠的目標。次年一月,信長于琵琶湖之畔,開始親臨指揮建筑安土城。于天正七年建成了五層七重豪華絢爛的安土城。據(jù)聞安土城內(nèi)部極為通風,堂皇氣派,瑰麗已極。獲邀參觀的傳教士在寄回國的信中贊嘆:“即使歐洲也沒有如此豪華的城堡”。

  隨即,信長把岐阜城讓給兒子信忠,正式遷入其新筑于南近江的安土城。就以此為據(jù)點加快邁向一統(tǒng)天下之路。

  他把其余的兄弟、子侄全都召集起來,封賞了各自要去的地盤,在去之前一連數(shù)日,他們都到老家祭祖、掃墓,搞各種慶祝,儀式繁多。家鄉(xiāng)的老人們高興地說,從來沒看到清須鄉(xiāng)下這么熱鬧。

  有樂那時應該還沒被封賞什么像樣的地盤,不過他也依舊開心,能逍遙自在地待著,不被派去打仗和搶人地盤,在他而言就很高興。他有一天想起來了自己還有塊領地,拿著地圖跑來對我說:“天正二年我被賜予了家鄉(xiāng)一個郡的地盤,還親自進行了大草城的改修。雖說沒什么好玩的,不過改天帶你去看一下,順便去那里見我正室。是了,我就應該把你藏在那里,和我老婆放在一郡,別人想都沒想到你會藏在大草城。畢竟清洲已歸了信忠,他是對你家最有敵意的,我看你留在他的地頭不安全,過了這幾天就帶你去我那里才靠得住。雖說跟他們比起來不過是個小地方,畢竟是家鄉(xiāng)也好親切。而且離這兒并不遠,說來真應該回去看一下,出外這么久,連我老婆長什么樣都忘掉了……”

  真要去他那里嗎?這我還沒有想好。去見他妻子會不會尷尬?我也不敢想。不過那時,我覺得能有個地方容身,好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養(yǎng)小孩,才最要緊。我聽了沒說什么,只是抿嘴垂睫,既沒點頭也不搖頭,還是那個心態(tài),順其自然,隨遇而安。

  那些天,我既沒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似乎不好意思留下我在他房里同寢。由于還在清須,他家許多人都回來了,人來人往,故舊互相拜訪,天天有人來回串門,我們心里都覺得此時不宜同寢一室。

  倒是有個清靜地方,就是他姐姐那里。回清須鄉(xiāng)下的頭一天,我們草草地在屋內(nèi)和衣而眠,各自歪躺一隅,天還沒亮就被他老朋友利家拎粽子來吵醒之后,有樂瞅隙兒帶我溜去他姐姐幽居的小院落,把我留在他老姐那兒。

  阿市笑瞇瞇地望著我,臉上神情奇怪。我忍不住問她:“為什么啊?”阿市提袖掩齒,淺笑道:“一直以為我這位小弟弟不好女色呢,不料他也會領個女人回來藏著。”

  我表示無語。畢竟我不敢多言,不過阿市也漸漸的覺得奇怪:“可他為什么不把你留在他自己房里,卻帶你來藏在我這兒呢?”

  她三個女兒都很乖巧可愛,我跟二姑娘阿初很要好,與大小姐茶茶、小妹妹阿江也玩得來。在她們母親自盡后,我總想著照顧三姊妹們。命運安排我們結下了很深的淵源,尤其是后來,我成為阿江她丈夫的養(yǎng)母。當時誰也想不到未來會是這樣。

  沒事的時候,茶茶跟我學沏茶,她母親在旁笑瞇瞇地看。可我知道,這位總是笑瞇瞇的美艷婦人,其實命運很悲慘。小谷城被她那位眼神瘋狂的兄長攻陷那天,她失去了丈夫,就連年幼的兒子也被殘忍地殺害,聽說是秀吉的部下奉她那位兄長之命對這小男孩兒施以磔刑。她們被接回清州城,一直住到多年后糟老頭勝家終于娶走阿市,我想世人應該不難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她一直并不敢對那位兄長稍有微言,我只聽見她偶爾嘆息著說那位兄長是個“既美麗又殘酷的人。”

  他真的很美嗎?我側(cè)頭想了許久,才想到我似乎一直沒怎么留意看清這家伙的容貌。印象中只留下很模糊的影廓,大約包括:高瘦、白凈、聲音響亮,眼神瘋狂。尤其最后一點,印象很深。

  我覺得這個人的影廓與有樂、甚至信包有些肖似,但或許更高瘦些,而且嗓門更大。這些兄弟當中,我看還是信包顯得文凈。

  那天有樂帶我剛回到家路過信包門前,只見他一個人寬袍大袖地坐在屋里吞煙吐霧,有樂拉著我本已溜過他門口,卻又忍不住轉(zhuǎn)了回來,進屋拿東西給他看。我聽見有樂在里面說:“你看我從家康那里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寶貝。”

  信包在屋里瞅了一眼,說:“這個東西無非就是火柴呀。”聽他說得輕描淡寫,有樂不由懊惱道:“我找得這么辛苦才到手,你給我澆這種冷水?”

  “不過就是火柴而已,”信包吞煙吐霧道,“一種能摩擦發(fā)火的取火工具。南北朝時期就有了,當時戰(zhàn)事四起,北齊腹背受敵,物資短缺,尤其是缺少火種,做飯都成問題。聰明的后妃和一班宮女將硫磺沾在小木棒上,借助于火種或火刀火石,能很方便地把陰火引發(fā)為陽火。據(jù)說這玩藝最早還是漢代煉丹家發(fā)明的。我們知道硫磺是煉丹家的主要藥物,說他們發(fā)明火柴也很合理。后來它成為商品時,便更名為火寸條。到了南宋時期,杭州的大小街道上,已經(jīng)四處都有出售火柴的小販。古代羅馬時候也有。當時一些小販將木柴浸泡在硫磺中出售。后來,又用蘆葦取代了木柴,成為引火的材料。那邊最早的火柴也是用硫磺制成的,你這是什么做的?”

  “某種磷火,”有樂拈起來舉到光線下看,口中說道,“據(jù)說更易燃。我用一根換你那支航海家?guī)淼那Ю镧R行不行?再用兩根,換你那個據(jù)說被燒烤的‘那個誰’他們拿來觀看月亮和星星的天文鏡,就是很像大炮的那支……”

  “你還沒抽上一口就‘茫’了?”信包抱著一支冒煙的家生在那兒弄出滾沸蒸騰的水泡,然后深吸了一口,鼻中裊裊溢出煙霧,神態(tài)恍惚的說,“兩根火柴想換走我那么好的東西?”

  有樂拈在手里朝著光線下邊看邊說:“你可以用它來點煙呀,三根換不換?”

  “不換,”信包推開他手,說。“別對著陽光,當心燃起來燒著眉毛,你就變成跟阿市一樣沒眉毛了。要不要來一口?”

  有樂湊嘴去吸了一口煙,小聲問:“先前我從后邊進家門的時候看見一個沒眉毛的黑嘴小姑娘從信忠那院里走出來,似乎沒見過。她是誰呀?”

  信包面無表情地坐看門外,口中喃喃的道:“可能是他側(cè)室,伯耆守之女。也有可能是他的未婚妻小松,你問這干嘛?”

  有樂嘖一聲撓嘴道:“小松不就是甲州大膳大夫的女兒嗎?雖說婚約早訂,我們那位哥哥他能容許他仇家有一個女兒在這里?不是說早就送回了嗎?我還聽說早就死掉了,原因不明……”

  “我怎么知道?”信包白他一眼,繼續(xù)吸煙,然后噴吐煙霧。“這關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帶一個回來了,最好不要跟甲州有關系噢。不然到時候有你哭的!”

  有樂撓腮問:“你是‘一門眾’之領頭羊,親人里面他最信賴的就是你。有沒有從會議之類的場合收到什么風,說要把我派去哪兒打仗?”

  “等信忠回來就知道了,”信包面無表情地坐看門外,說道:“派你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想保住你的妞兒,就不要說其它話。”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呀?”從信包那里出來之后,有樂一逕兒納悶不解:“信包這家伙越來越顯得高深莫測,說的話也越發(fā)讓人如墜云霧里。跟隨那位哥哥跟得太緊了,被擺布成這個德性也真是令人好生納悶。”

  畢竟兄弟情篤,雖然交易失敗,有樂出來時還是留下了兩根火柴給他。我覺得這也太那個了,就掏出一整盒,伸手進去放到信包的小桌子上。有樂眼為之傻,忙問:“從家康那里順手摸來一整匣之后,你另外藏起來了多少盒沒給我?先前你揣哪兒了,怎么我沒發(fā)現(xiàn)……”

  信秀有很多孩子。僅男孩大約就有十二個。信長是老三,前邊有二位兄長,信廣、秀俊又名信時。信長有弟九人,其中既有與信長爭論不休的人,也有跟隨信長一起戰(zhàn)斗的人。信包受到著特別的重用,不僅因為據(jù)說是信秀的四男,屬于同腹的兄弟。最重要是他聽話,信包二十歲那年,信長為了攻占伊勢,將弟弟信包作為養(yǎng)子送給了北伊勢的豪族,成為當主,并還入贅。又由于信長的命令,養(yǎng)子關系被解除,回到自家,以上野城主身份人稱“上總介”,協(xié)助信長繼續(xù)擴大周邊勢力。此后轉(zhuǎn)戰(zhàn)各地,攻打雜賀、攻打石山本愿寺、并在第二次天正伊賀之亂中立下功勞,實質(zhì)上位于一門的第三位,在信長的兄弟一族中位份首屈一指。歷來排名無一例外都是信忠、信雄、信包、信孝、長益、信澄這樣的順序,以弟弟身份處于信長三個兒子當中,其兄這樣用他應該是有心培養(yǎng)成預為輔佐之意。而在其后,就是名叫長益的有樂。

  由于有樂一直無心“正途”,大概也讓他哥哥們頭疼了許多年。聽說今次他們就想解決這個問題,要讓他一定去打仗,建立功勛。日后才好幫著輔佐這個家族。

  不過平時他應該算是很受歡迎,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愛他,甚至寵溺。混到這個年齡,他還沒被委派去干任何正經(jīng)差事,每天只是玩,可見信長、信包他們有多么縱容他。

  似乎他也明白這一點,剛回來就忙著張羅,給哥哥姐姐們送去各種好玩東西。包括侄兒、女眷,也都能收到讓人開心的禮物,全沒漏掉。接下來是給一些他結交的家臣和將領送東西,并且他的朋友們也忙著拿好吃好玩的東西來送給他。

  宗三郎拉來幾車果子還堆著,蒲生送的異地風味也到了,至于勝家的海鮮、瀧川的干貨、光秀的果脯、長秀的新茶、京極的煙葉、秀吉的紅酒還有獼猴桃,也是絡繹不絕。連著幾天一大清早,利家又送來許多粽子和他老婆阿松親手做的糕點,多到吃不完,有樂就不時捎些來給阿市和她三個女兒這院里。

  剛開始的時候,只有茶茶跟我學沏茶,沒過多久,就連阿初和阿江也坐過來一起學。她們媽媽總是笑吟吟地望著我,看得出她很喜歡我來陪伴她們,有時我覺得她的眼光里也隱含憂慮。那天我悄悄溜到外面去吐,阿市跟隨過來,在身后輕拍我的肩背。等我吐完,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頭望著她,阿市并沒說什么。不過我感覺,在她那雙遍閱滄桑苦難的眼睛里,蘊含著沒有明說的話語。

  有時她低聲地嘆息:“唉,在這男人的世界里做女人也是艱難……”沒人在旁的時候,她偶爾才非常小心地說:“我小弟弟心軟,而且他心里的世界單純得很,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樣。”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向我投來深覷的一眸,又轉(zhuǎn)面望向庭外的天宇,片刻才接著說道:“他看上去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懦弱,有時也會干出勇敢的事情,只不過……也很魯莽。”

  有樂冒失地帶我回他家,這當然勇敢,而且也莽撞,我一橫下心也住進來了,并且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掙扎。然而在我而言,每天在他家的經(jīng)歷卻并不像是在冒險。

  我看得出三個小女孩兒都很喜歡我腕戴的那個別致手鏈,本想給最小的阿江,又看到旁邊那兩雙眼睛也流露出好想要的意思。于是我就想方設法把它分成三副手鏈,這當然很難辦到,我琢磨怎樣另外添加東西進行巧妙的續(xù)接,使一副手鏈變成同樣好看的三副。經(jīng)過徹夜不眠,終于想到了方法。

  天亮時候,看著三姊妹腕間都佩戴著奇妙的手鏈,她們媽媽很驚奇。

  然后,我教她們?nèi)齻€怎樣互相纏手,又如何巧妙擺脫的訣竅。三個小姊妹每天都愛比試看誰最會纏人,誰更善于擺脫糾纏。從此,糾纏或擺脫,充溢在她們的人生當中,很難說誰更擅長些。

  其實不知不覺,我自感擺脫了往昔的羈束。至少,我已經(jīng)擺脫了東海的纏手之鏈。

  那天,我和三位小姑娘正在草坡上玩耍,小姓來請她們?nèi)⒚萌ツ沁厴湎拢f主公想和她們聊一會兒天。

  我留意到有幾次,某個高瘦的人影總在阿市母女居住的庭院外徘徊一陣,才悄然走開。似乎想進來看看,又終于不夠勇氣去直接面對阿市的眼睛。

  我留在草坡下邊,沒有跟隨她們?nèi)齻€去那人身邊。聽見阿初說:“小叔帶來的這位大姐姐是我們的茶藝師傅。”她們那位伯父在山坡上拿著千里鏡遙望遠方,頭沒回的說:“我看不只是吧?這樣下去,她也將要算是你們的小嬸。除非命運另有安排……”

  我聽見他問:“想不想跟我去安土城住?”三姊妹沒吭聲,她們不知道那是在哪里。

  他問小姊妹們:“你們最想去哪個地方居住?”阿初說:“不管去哪里,只想和家人在一起。”茶茶也差不多一樣的意思:“有家人在一起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那不還是家鄉(xiāng)最好?”轉(zhuǎn)面又問身后一個瘦小跪伺之影,“猴子,你呢?你最想住在哪里?”那瘦猴兒般的家伙抓耳撓腮,似是認真想了一下,才說:“寧波。聽說那是一個好地方來著,我一直想去寧波住,若能真到那邊安養(yǎng)天年,那日子就美滋滋了!”回答大出所料,就連他主公也愕然而笑:“這腦袋在想什么呢?”三姊妹一齊向那瘦猴兒搖手說:“那你自己去吧,不遠送啦!”

  我倒想起來了,記得剛隨有樂回他家時,進門左拐就看見有個瘦小之影蹲坐在檐下某個陰暗角落里,乍眼一瞅,就像穿著人衣裳的猴子。我心下暗奇:“咦,怎么這里有只穿扮人樣兒的猴子?”看到我跟有樂從他跟前溜過,那猴樣之影突然嘿嘿笑道:“帶馬子回來了?”

  我不由奇道:“啊,你家的猴子會說話,誰養(yǎng)的?”有樂從衣袋里掏根蕉扔過去,笑道:“哦,他呀?我哥養(yǎng)的。”猴子伸手接著蕉,拿到鼻前一聞,掰開來吃,口中含糊不清的道:“我拿一套茶具跟你換那馬子,要不要?”有樂本已走開,聞言忙又返問:“什么樣的?”猴子含蕉道:“寧波運來的,明朝茶器。”有樂一聽就沒了再交談的興趣,轉(zhuǎn)身自笑:“去你的,沒誠意,浪費我一根蕉。起碼要元代以前的才算有點誠意……”

  后來我知道那瘦猴兒模樣之人名叫秀吉。元龜三年,甲州大膳大夫信玄公決意討伐清洲同盟,上京前信玄寫了封信給信長,署名“天臺座主沙門信玄”,而信長給信玄的回信故意署名“第六天魔王信長”。在這之前,信長本人亦曾自稱第六天魔王,那是因為僧人害怕他而對他起的外號,而他樂于以此自居。由于信長批評當時僧侶的蠻橫、夸贊耶穌教傳教士等事,再加上秀吉的炒作,此名號傳遍天下。

  起初我以為跟隨有樂回他家就是闖進了惡魔的巢穴,然而這個“大魔王”家卻跟想象的龍?zhí)痘⒀ㄍ耆灰粯印男虐抢锍鰜恚译S有樂路過他侄子信雄住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油。對了,還有畫。

  信雄光膀子坐在那兒說:“為了趕上文藝復興的時代浪潮,我讓小妾調(diào)制油彩來繪畫。你看畫像里那個光身側(cè)臥之人就是我了,在臍下這個部位,我用一個小烏龜擋住它,小妾把我畫得多好看啊!美中不足之處在于頭大過身,不是很合比例。旁邊還有一些小鴨子是我親筆加上去的,以增添畫風的生活感。”

  并且我們還途經(jīng)有樂侄兒信孝那里,到處都是泥巴。以及泥捏成的各種東西。走廊的欄桿上還擺滿了某種形狀的物體,主要呈“凸”或“且”形,勃然聳立。有樂一路忙著抬手遮擋我眼前,只聽信孝在房里說:“為了趕上文藝復興的時代新潮,我最近在研究塑像。那個光身坐著發(fā)愣,并且托腮想事情的家伙就是我弄的。你看怎么樣?”有樂探頭一瞧,品評道:“果然有兩把刷子!美中不足之處在于頭大過身,不是很合比例。”信孝笑道:“這樣才對啊,因為他是信雄呀。”

  走到下一個門時,有樂被門里伸出某個嘴親了一臉口水,驚問:“信澄,你房里怎么會有個腫背馬?還親了我滿臉濕漉漉……”屋里遍布沙土,中間支起個帳篷,其中有個包頭巾的家伙回答:“不要大驚小怪,那個只是駱駝。你沒見過草泥馬么,這個是他遠房兄弟。”

  然后我們又經(jīng)過一個氣味可疑的地方,有樂捂著鼻子探頭往里瞅,不安的問道:“信照,你在搞什么?怎么屋里有這么多各種動物的尸體?”屋里回答:“我在解剖青蛙,并且詳細畫出它里邊的腸子和內(nèi)部其他東西。等干掉最后一籠就拿去給權六晚上做燒烤。好多吃不完的,你記住來呀!”

  出來時看到一個家伙蹲在院墻上邊。有樂邊走邊往上瞅,問道:“咦,長利你杵這么高是要干什么?”那家伙在高處說:“我在做墜物落體實驗。”有樂指了指他頭頂上的果樹說:“是要摘果子來墜落嗎?順便墜給我一個。”那家伙搖頭說:“你真幼稚!都說是我在做墜落實驗啦,跟果有什么關系?”說完,直接整個兒從高處墜落,啪一聲掉地。有樂連忙呼救。

  他活著的兄弟也不剩很多了。跟一向宗惡斗連場那些年,有樂的兄長信興、秀成、信治戰(zhàn)死。

  回家鄉(xiāng)后,有樂跟著他哥哥們?nèi)グ菁栏篙厱r,也給這些已故的兄長們上過香。我見到了那一張張牌位,回來時聽他說起這些不在世了的兄長。

  大哥信廣早在天文年間就已經(jīng)被委任為他們家在三河最前線的安祥城守將,但被義元的師傅雪齋禪師在天文十八年攻擊安祥城時俘虜,后用童年的家康將其換回,可見信廣竟然和家康一個身價。后來信廣暗中聯(lián)絡信長的敵人,想趁敵人來襲信長率軍迎擊之際奪取清州城。但由于信長準備充分并事先進行了交代,清州城守將并未讓信廣入城,因此其陰謀未遂。但這件事以后,信廣再也沒做什么出格之事,后來還與京里的將軍府以及公卿們有所交流,與兼見大人往來甚密。在天正元年二月至四月信長與義昭將軍沖突后,還為信長與義昭議和。但最終戰(zhàn)死于伊勢之亂的長島戰(zhàn)場。

  秀俊曾為“安房守”,因與少年孫平次關系曖昧,結果被妒忌的情敵新五攻殺。

  秀孝十五六歲時某日心血來潮,不帶隨從獨自騎著馬瞎跑,結果信長的叔父守山城主信次也是閑的沒事,帶著隨從在渡口捕魚,家臣沒認出那人是信長之弟秀孝,覺得這家伙竟敢騎著馬在城主大人眼前跑來跑去是大不敬之行為,因此一箭將其射死。聞悉噩訊的信勝大怒,攻打守山城。而信長則認為秀孝不帶隨從,冒失跟平民百姓似的一人跑出來,也是合該倒霉。即便是他沒死,這種行為也無法原諒。信長對于此事反應平淡,遠不如信勝反應大。

  信行又名信勝,人們常說如果他不老想著造反,信長也不會殺他。當然殺兄弟同族,是個人心里都不會好受。頭一次信行造反被圍,當時信秀正室也就是信長信行秀孝的媽出來謝罪,信長饒了信行一回,第二年信行又造反,我聽人談論這事時說:“饒了一次又反叛,是我我也殺。”

  信廣乃是庶出,地位和名分上就低于信長,謀反一事不了了之后也算受到重用,可見信長對于信廣還算寬厚,而且信廣似也不是純憑親脈關系的無能之輩。而信勝雖然同信長一樣都是正室所生,卻一再謀權篡位,所以信長不得不予以斬草除根。除此而外,凡是支持自己的親族,信長其實待之甚好,甚至加以重用,倚為臂膀。

  不僅善待親族,對其他人也是如此。例如勝家又名權六,從信長父親信秀當家時即為他們家的頭號猛將,對這一家忠心耿耿。原先支持信長的弟弟信行當繼承人,甚至曾試圖暗殺信長。信秀死后的第五年,勝家與另一筆頭家老林秀貞協(xié)助信行發(fā)動兵變。在清州城外的決戰(zhàn)上,勝家一千人與林秀貞七百人被信長七百兵完敗,并且出乎意料地得到信長的寬恕,甚至安慰。從此,勝家對信長的看法完全改變。兩年后,信行再次叛亂時,勝家暗通信長,誅殺了信行。

  據(jù)說這是由于當年信長行事怪誕,被人稱為“大傻瓜”,連他媽媽也討厭他。出于對這一家未來的考慮,勝家決定支持信行繼承家督,并聯(lián)同老臣林通勝合謀除去信長。由于信長在關鍵時刻冷靜應對情勢,并在最后利用伏兵將勝家擊敗。這時勝家終于注意到信長之才,并且剃發(fā)表示自己的歉意,與信行一起得到了寬恕。可是信行卻不接受教訓依然圖謀造反,更不接受勝家的苦諫。因此勝家向信長告發(fā),并幫助信長誘殺了信行。此后勝家成為信長的家臣繼續(xù)南征北戰(zhàn)。

  回鄉(xiāng)拜祭過父輩的那天,有樂的那位當家哥哥撫模著幾個剩余的弟弟肩背,依長幼順序,挨個攙拉他們起身,最后以滿含期待的目光望定他最小的弟弟,捏其肩頭說:“你送來的珍奇茶器我收下了,不過那其實不重要。”說到這里,稍為停頓,轉(zhuǎn)面環(huán)顧身邊一張張親切的面孔,淚花閃爍的說:“最重要是我們要在一起奮斗!”

  隨即走到庭前,掏出一枚篆紋“永樂通寶”的小錢,眼含撫今思昔之情,在指間拈轉(zhuǎn)幾下,然后彈指拋射出去,目送那枚小錢悠悠飛過我在廊外憑欄而望的眼前,恍如霎間飛過迷離的歲月,落入石階下的清池里,只微泛漣漪,不濺起多少波瀾。

  這天午間,我正在浴亭里垂下竹簾泡清池子休憩,那個名叫恒興的男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提著木桶在我背后若有所思的說:“你后股那個茶花形狀的小胎痣兒,讓我想起小時候在清須那條溪邊無意中見到的一個洗澡姑娘。當年給我印象極深,一直難忘,而且使我過早地成熟起來……那時我們一幫出來玩的小孩子都看到了,覺得很驚艷,那種印象難以磨滅。我主公還時常把玩著那姑娘留下的一枚小錢,后來成為我們家那個‘永樂通寶’軍旗,其實就是這么個來歷了。”

  我匆忙裹衫溜出來問有樂:“那個是誰呀?”有樂往廊外張望道:“恒興啊?他是我那位哥哥的乳兄弟,他媽媽就是我哥的奶媽,他們從小一起玩,后來這個奶媽被我老爸收為小妾了。總之,恒興從小在我們家混,也等于就是我們兄弟般。由于他過早顯得老成,后來我們家的一般家務都扔給他管理。你有什么需求就找他要,并且他怎樣都會滿足你。就算要洗的衣服襪子扔給他拿去洗,他也會認真洗好了拿回給你。據(jù)說他從小就過早成熟到異常的誘因是小時候他看過一個美麗之極的后股……”

  望著那個名叫恒興的男人提桶走入庭園綠蔭深處的身影,當時我有一種感覺,屬于某種不祥之感。說來也很奇怪,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最不像敵人的不起眼男人,由于命運的安排,竟在彼此人生的某一個時候成為不情愿的死敵,互相造成了深刻的傷害與痛苦。結果使我失去了一個孩子,而他不只失去了兒子,還失去了生命。

  “日子難過啊,苦不堪言!”臨近親族大聚的前一天,由于領軍在外的家老勝家攜帶大量越前風味回來拜訪阿市母女,我就溜出來到有樂那里午睡,蘇醒的時候聽見他已經(jīng)回來了,正跟人在外間說話。其中一個訴苦的聲音顯然是利家,我聞到醇酒的氣味,爬起身往外瞅,只見他在廊間坐地搖頭,握拳輕捶腿膝,嘆氣說,“在手取川被謙信大敗,此后陷入與他家的纏斗。你都不知道有多苦!他家人真是會打硬仗啊,以為謙信公猝逝后,他們家不行了,哪料‘御館之亂’爭位的內(nèi)戰(zhàn)才過去沒多久,景勝入主春日山城,他們家又行了!”

  有樂給他倒酒,笑道:“勝家外號‘破竹’權六,還有一招‘割瓶’據(jù)說不是很管用嗎?你向來跟隨他作戰(zhàn),打六角那次再難纏也一帆風順,怎么對上景勝就無法脫身了呢?謙信姐姐的兒子也很厲害嗎?”

  “你是不打過不知道,”利家舉杯自飲,語氣苦澀的感喟道,“他不糊涂,打仗不犯糊涂就很難纏了。加上他身邊有個謀士兼續(xù)也是年輕出色,兩人配合默契,不好對付。主公要統(tǒng)一四方,如果都遇上這般難纏的對手,又不知要耗費掉多少年華!”

  說著,推開酒壺,拿幾個小盞往跟前擺陳道:“你看,這有個景勝,那邊有個輝元,都是最近要啃的硬骨頭。還有這個氏政,就是老雄獅氏康的兒子,眼下雖說還不用考慮他,不過遲早也是要去那邊硬磕的。你哥這‘天下布武’征程走到今天總算走出了一個大致接近于收尾的模樣,不過這個尾也可以說很難收。因為看上去你哥是要硬收,而不是只要剩下那些豪強表面順服。接下來我看你哥要讓你去哪兒呢?”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抬起眼皮瞧了瞧有樂愁眉不展的樣子,搖了搖頭,從杯盞之間,另揀一個小調(diào)匙推去有樂跟前,意味深長的道:“大家都說你哥是要培養(yǎng)你在信包之后也能起到輔佐他子孫的作用,畢竟跟其他兄長們比較,你還很年輕。要讓你先建立功勛,不會先派去打輸贏難測的硬仗,放心,沒有硬骨頭要給你去啃的。最多讓你去幫著信忠公子,收拾一些殘局。回來路上我聽勝家老爺也這么認為。不信你去問猴子,他也是這樣看。猴子是最跟近你哥的,他當然清楚你哥想法。”

  有樂瞅著徐徐推到他面前的小調(diào)匙,不由蹙起眉頭,問道:“這個小勺子指的是什么殘局需要我去幫著收拾?”

  利家含笑抬眼,覷視他神情變化,食指輕輕敲著小調(diào)匙,耐人尋味的反問:“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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