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大膳大夫,”承芳輕啟朱唇,清清朗朗的話聲在殿內回蕩。他從袖內抬手,朝旁邊的席位微示,含笑引薦其畔一人,“信玄。”
承芳說,當時來晤的小田原城主人似顯微訝。他面前清衫素巾之人看了看承芳,含笑道:“晴信還未決意出家之前,便已心儀‘德榮軒信玄’此號之簡稱。雪齋禪師以為如何?”
后來承芳指給我看,太原雪齋踞坐在靠近門角的這個位置,輕咳一下,說道:“比我的好。貧僧十四歲拜入護國長老門下,正式出家為僧,取‘九英承菊’為號。如今想來,花哨有余,還是不夠簡約。”
“那我不也一樣?”承芳澀然道,“從小跟隨你身邊學禪,叫慣了‘栴岳承芳’這個號,如今回到了今川家,反倒不習慣被叫做‘義元’這樣的身份。”
“過謙,”坐在承芳另一邊的溫厚男子微笑道,“二位都是名僧宗休座前的得道之人,法號高雅,佛理精湛。似我這般門外漢,在你們面前只有汗顏的份兒。”
“東陽宗岱大居士才是過謙。”承芳搖頭說道,“大圣寺殿前論優秀的人品,無出其右。敝處迎來尊駕,篷壁生輝。”
“愧不敢當,”溫厚男子轉朝清衫素巾之人,稽首之際,雪齋禪師肅然道,“這位就不需要介紹了吧?北條氏康。”
“神奈川的飛鳥,”承芳展示一幅畫軸,向我回憶道,“流傳當年他姑父幻庵留下此畫之時的風采,從來引我神往。就在那天,他把這幅我想了很久的畫作,帶來送了給我。”
信玄曾指著一幅繡像,告訴家中年輕小輩,當年善得寺中坐在一起談笑風生的這個人,乃是后北條氏第三代當主。十九歲才元服,二十一歲才初陣,卻在接人待物方面顯示與生皆來的才能,占領了關八州之后,與上杉謙信、武田信玄一起合稱為“關東三雄”。
天文十五年,氏康親率八千騎馳援河越城,與守將北條綱成協同展開夜襲,一舉擊潰軍心渙散的關東聯軍,傳聞擊斃上杉朝定,致使扇谷上杉家族絕嗣而亡,史稱“河越夜戰”。氏康以絕對劣勢之兵力取得全勝,被譽為“戰國三大奇襲戰役”之一。此役之后,氏康逐漸取得支配關東的優勢,烈火般侵攻之下,迫使那位啼笑皆非的關東管領流亡。
“更啼笑皆非的是,”我腦中閃出那位啼笑皆非的小胖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仿佛看見他啼笑皆非的騎著馬說,“老爸為什么給我取這個后世一些地方的人們未必方便提起的名字?不敢提起我名字的那種年代才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印象中某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們失散了。與他一起跨越淺水川時,有樂指著另外一個方向說:“那個啼笑皆非之人率領殘騎往那邊跑掉了,不知是去古河御所,或是要逃往越后……”
天文廿三年,氏康出兵控制古河御所,逼退足利晴氏,代之以由“芳春院”所出的次子義氏;以其為傀儡,氏康樹立了關東霸主的地位。同年,利用今川義元出兵三河之時機,趁隙攻入駿河,與義元及甲州援軍對陣。然后,通過義元軍師太原雪齋的仲介,氏康與義元及武田晴信于善得寺會商,結成同盟。從此氏康可以全身心的致力于先祖早云三島瑞夢的實現。義元則力圖打通東海道,圖謀西上京都取代足利氏為將軍。而甲州也終于保障了側背,信玄得以專心平定信州,全力向西、向北發展,攫取富饒的大米產地。
三家會盟過后,我才出生。由于我母親的娘家在附近,小時候我去過寺院后面玩耍。但沒多久,常在外奔波的父親將我接到他身邊。我跟著父親四處去,也沒多久,他帶著我來到承芳家里。這個地方雖然很大,初來卻很陌生。那天我正在池邊看魚,忽感黑影籠罩。轉頭看見有個奇怪的老爺爺以扇遮面,醉眼迷離地在身后打量我。
后來我知道,這就是我家翁。不過他一直反對我叫他“公公”。
家翁住在他女婿那里。他心愛的大女兒所嫁的夫婿就是承芳。女兒在世之時,我家翁愛來串門兒,常說承芳對他很好。那年他來看外孫兒,就留下不走了。聽說他被兒子趕出來,不讓回家。從此由女婿照顧。
女兒去世之后,他很悲傷。承芳常來陪伴安慰,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的緣故,家翁愛慫恿他女婿起兵去爭奪天下,趁著酒興還拿出地圖,興致勃勃的攛唆女婿先去攻打有樂他們家。或許從那時候起,我發現家翁真的很愛當軍師,據說承芳的軍師太原雪齋去世后,我家翁很高興。
有一天承芳陪伴我和家翁游逛,到了善得寺。家翁在庭院跟寺中長老弈棋之時,承芳領著他兒子氏真,和我閑坐后院看云。
趁他兒子和我家翁的庶子在前面玩,承芳拿出個東西,目露回憶之情的說道:“那天在此寺會盟之后,晴信從袖中取出此物送給我留念。他問我:‘你看其形狀,可有想起什么往事?’當時我說:‘此輪盤內嵌套三角之形,令我想起昔時我們的三角同盟。那時就有你、我、和氏康在內。’晴信微笑搖首,說:‘不,那時我不算在內。形勢跟現在不一樣,眼下我才入局。’他把此物送給我,取名‘三方輪’,以記念善得寺會盟之前,我們與氏康還有過一次結盟,意在提醒我們與氏康之間先前那場并不牢靠的三角同盟。不牢靠是因為他沒入局,當時只是置身局外,而氏康善變,經常靠不住。”
由于今川家族世代的累積加上義元細心治理,今川氏在當時的實力為駿遠三共計七十萬石,而駿遠兩地高度發達的商業,讓今川氏遠比表面石高強大得多,動員兵力達到三萬人,相較當時尾張的織田家族也只能勉強調集出將近四千人而已。
然而,在義元上洛的雄圖背后,也有重大的隱憂。這個隱憂,就是北條氏康的動向。氏康自今川、武田結盟后,不斷的對邊境地方的村寨和寺院燒殺劫掠,造成滋擾。太原雪齋在世時為了消除后顧之憂,遂致書誘使山內上杉家族夾擊氏康,而山內上杉家族亦聯絡了扇谷上杉朝定,一同攻擊北條綱成所守的河越城;而義元自己則率軍包圍駿東郡的城池。氏康縱有偉略,亦自忖難以抵御各路大軍,何況義元的目標只有上洛,并不想跟氏康爭霸關東。結果由于武田信玄居中斡旋,山內上杉家族與氏康、義元三家言和。這三角同盟,稱為“三方輪”。和談后,氏康尚未放心,不得已的把駿東、富士兩郡劃分給今川家族,期望能暫時消弭今川家的敵意,給自己減少一個敵人。但這個和議只能維持短暫的時間。不久爆發了著名的河越夜戰,北條氏康大破進犯關東的扇谷上杉、山內上杉及古河公方足利晴氏的聯軍,聲名大噪。
“三方輪”之后,信玄入局。
“我就要上洛了。”那天承芳跟我說,“不再想玩這個。”
“為什么給我?”當時我感到納悶,就搖頭道,“你該給今川家的小孩呀,我又不是。”
承芳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就是今川家的。”許多年后,家康也說了同樣的一句話。居然與我小時候曾聽承芳親口所言無異。那天家康在翻看義元和其父氏親留下的《今川假名目錄及追加》,我正在旁邊幫著整理修訂《家康百訓》,他頭沒抬的說道,“范氏流傳下來的這個今川家族的人很不簡單,尤其是治理領內事務方面可謂優秀之極。你最清楚,我囑咐讓德川幕府遵循百年的《家康百訓》在制定中亦有不少部分是參照了此《今川假名目錄》。義元的貢獻可謂巨大。然而要最終得以完成,還須依靠你這個今川家的人來幫著才行。”
我幫著整理完備這套治理家國法律著作的那一天,德川家康去世。
“今川家沒落之后,”小珠子細聲慢調的說道,“你能去哪兒?終歸還是要回去東海那邊,人總要回家。”
“我也想回家,可是……”沒等信雄嘀咕完,一道劍光撩裂字帖,劈入眼簾。宗麟看也不看,隨手提杖點去,伸迎劍芒之際,口中嘆道,“可是家園荼毒于戰禍,寧遠將軍王羲之的家鄉都不能幸免于難。身處亂世,你又能怎樣?”
有樂在劍光劈蕩之下忙著整理冠帽,并且掏鏡自照,說道:“我還是要先整理一下儀表。死也要像春秋時期喋血街頭的子貢一樣保持頭發不亂……”
“你哪有頭發?”信孝聞了聞一根又拿出來的茄子,在劍光撩閃之間說道,“況且撲街橫尸的那個人是子路,不是子貢。他又沒死,反而因為善于經商,成為孔子徒弟中的首富。孔子的這位得意門生,世稱孔門十哲之一,身為衛國和魯國丞相,本名端木賜的子貢被后人捧為儒商始祖。所謂‘端木遺風’就是指子貢遺留下來的誠信經商之風氣,成為民間信奉的財神。子貢還提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為后世商界所推崇。至于子路,他真的‘掛’了。這個看上去喜歡打打殺殺的人,其實大有俠氣,素好勇力,開挖溝渠,救窮濟貧。遇到衛國內亂,子路臨危不懼,冒死沖進國都救援孔悝,混戰中被蒯聵擊殺,結纓遇難,被砍成肉泥。慘死之后,頭發最終不免還是亂了……”
“孔子反對武力爭霸,儒家講究仁者愛人,奈何人們聽不進去這些金玉良言,反而當作迂腐說教。”黑須先生微哂道,“他活在諸侯爭霸的春秋亂世,認為‘春秋無義戰’,當時不受歡迎。這些說教放在如今,或者任何時候,我看也不會受到擁有強權者真正喜歡。日后若是有誰說多了此般話語,還會招惹麻煩,甚至遭致百般暗算。我早看透了這些,因而一出道,就只想幫主公爭霸,不問是非。因為問了也白問,世人就是這樣。”
有樂難免納悶道:“看你長得不怎么像東方人,如何也會知道這些呀?”
旁邊有個毛發雜亂的托缽家伙小聲說道:“傳聞他母親是東方那邊流落過來的女人,不知是波斯還是哪兒,也有說是來自西域一帶的韃靼部落……”另一人晃垂著卷發點頭稱是:“這些蒙古與突厥游牧民族的不同群體曾經成為成吉思汗西征大軍的一部分,其后蒙古人與突厥人互相混雜在一起,因而入侵俄羅斯和匈牙利的蒙古軍隊被歐洲人統稱為韃靼人。成吉思汗帝國解體之后,韃靼人尤其同蒙古貴族的西部王庭關系密切,該王庭擁有俄羅斯歐洲部分的大多數地區,號稱金帳汗國。后來在內有紛爭,外有異族的壓力下,金帳汗國分裂為幾個獨立的韃靼汗國,其中包括克里米亞汗國。”
“這有什么奇怪,我的授業恩師就是沙陀王族后裔。”黑須先生冷哼道,“唐末,漠南韃靼數萬之眾被李克用父子招募為軍進入中原,參與鎮壓農民起義和權力角逐。然而何止這些?五代十國,知道有多少沙陀人嗎?你能認得出誰是突厥誰不是?”
信孝伸茄子指了指那個披裹粗布之人,問了一聲:“他是不是?”披裹粗布之人嘖然道:“為什么一定要扯上我?我這么低調,你們那溜轉的賊眼都不放過?”旁邊幾個服色各異的家伙趨近低稟道:“赫連千戶,不如就讓小人等這便出手料理掉那個吃茄子的家伙,以及他一干四處湊熱鬧的同伴……”
“只是聞,沒吃。”信孝晃了晃手中的茄子,說道,“五胡十六國時期有個赫連勃勃,是你祖上什么人呀?《魏書》將他與石虎、苻生、慕容沖、慕容熙這些胡人擺在一起,列為夷狄。斥曰:狼戾為梗,污辱神器,毒螫黎元,喪亂鴻多,一至于此。怨積禍盈,旋傾巢穴……”
“住口!”服色各異的家伙紛聲吆喝,竄身撲毆。其中一人先至,揚手掌嘴,沉著臉哼道,“膽敢污蔑我們赫連千戶的先人,你的舌頭要拔出來喂狗才行!”
話聲未落,喉下先挨刀背拍打一記,頓時窒氣難舒,捧脖憋臉吐出舌頭。披裹粗布之人抬眼瞥覷,只見信照晃身而出,推開信孝之際,隨手撩刃,打掉服色各異的家伙紛搠而近的兵器,那些家伙猶沒看清,倏已劃腕濺血,旋即腿膝綻裂,頃齊摜跌。
便趁先前那人一時咋舌難收,信照隨手捏住舌頭,轉面覷向信孝,問了一聲:“要不要拔條舌出來丟給你玩兒?”信孝聞著茄子后退,搖頭不迭。
披裹粗布之人似是識出信照使刀的手法,蹙眉低哼:“倭寇?”有樂嘖然道:“倭什么寇?你才是寇!我們本是漢魏后人,來歷比你純正。千百年來,不論搬遷去哪里住,祖先傳承下的生活習俗都沒丟掉過。你說你這個赫連家族,祖上一會兒在西夏那邊冒出個赫連鐵樹,一會兒又跑去五胡十六國時候,還興致勃勃地取名叫什么赫連勃勃。怎么不干脆叫做慕容勃?”
“跟他們扯這些沒啥用,”宗麟哂然道,“這都是極端之徒。從來器量狹隘得很!他們才不管你是哪里人,就算你是他同鄉,甚至他同族,即使同屬一家人,只要不順他們的心意,照樣將你視為異己,不惜同室操戈,黨同伐異,斗臭批垮。”
“咦,你怎么還能好整以暇地插話?”有樂聞言轉覷,只見宗麟伸著手杖,點在一個披裹黑布之人的喉前,臨而不抵。那人雖以長劍指著宗麟頸側,卻也沒動,眼瞳收縮的低哼一聲,“再不說點什么,等下就沒機會作聲了。”
“這個突然發聲的家伙,”有樂皺起臉問,“剛才為何出劍劈掉那么好的字帖?”
披裹黑布之人冷哼道:“因為那是王羲之的字。而我名叫慕容春樹。”我忍不住說道:“他還差一點兒劈到我了。”披裹黑布之人眼銳如芒的轉覷道:“至于劈你,只是順勢而為。況且易卜拉欣有令在先,他主公想要的東西,都不能給。不論是西化改新,還是漂亮女人,這些全都有害。須一并鏟除之!”
“你們打到歐洲,還想留下長住不是?”有樂嘖一聲,搖頭說道,“倘不移風易俗,好好跟左鄰右舍們相處,而是總想著你滅我、我滅你,打來打去,干架幾百年,會有什么好結果?能當主公的人,到底還是比你們這些小混混聰明,更看得遠。為了不被視為異類,他只是想更好地融入周邊而已。從我來的那個年代就知道,幸好他及早改新了,而且他的繼任者們還逐漸尋求改善周圍各鄰居的關系,不然奧斯曼土耳其早晚被眾多敵人聯合起來趕得無處容身,最終沒地方去,那種下場才叫慘!可別忘了,日后俄羅斯必來找你們算帳,念念不忘要為拜占庭公主光復君士坦丁堡……”
“還是那句話,出來跑、終要還。”宗麟皺了皺眉,說道,“不過你別跟他們說太多。周圍全是耶尼切里禁衛軍,以及大老遠跑來不知為誰賣命的西域人……”
“真正的勝負手,其實發生在戰場外。”黑須先生在旗幟獵獵飄展中回覷道,“奧斯曼并不孤獨。我們從來不是孤軍作戰,西方的敵人判斷錯誤,要付出他們意想不到的代價。”
“然而民生多艱,”宗麟搖頭嘆息,投目望向劫火離亂中苦苦掙扎求生的那些百姓身影,心情沉重的說道,“戰爭的代價終究是由最底層的普通人在承擔。”
“宗麟裝得好像很反感戰爭一樣,”信孝聞著茄子說道,“遇到跟他無關的戰爭他就扮成大義凜然,不過我聽說他在九州稱王稱霸的漫長歲月里,也沒少發動戰爭,攻伐四方,還愛拆人寺廟,到處逼人改隨他信仰的教派……”
宗麟抽之曰:“閉嘴!我留意你這小子很久了。你不當‘杠精’一會兒,就渾身不舒服是嗎?”黑須先生從旁勸解:“唉,算了算了。小孩子懂什么大道理?咱們一把年紀的人了,別跟年輕小輩計較。”宗麟猶惱未消的說道:“真是氣煞!什么不愛抬,就愛抬杠。你看如今這些小輩真是太那個了……”黑須先生點頭稱然:“他們懂什么呀?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反對戰爭,尤其是堅決反對別人發動的戰爭,這樣的戰爭對我們沒好處。不是一定要支持,須看有無利益可圖。利益也分短期和長期,畢竟一時的好處未必能帶來長久的收益。而敵友也往往是會互為轉換的,有些人看上去似乎敵對,其實是友。另外有些人看著像朋友,也自稱是友,卻可能是敵,甚至還是大敵。就拿你來說罷,先前我指揮攻城的時候,便看見你從城門那處沒人留意到的缺口伸頭張望,這個舉動幫助我們發現那個城門沒關閉嚴實,頃即由此破城。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當時卓爾不群的風采,在千軍萬馬圍困的殘垣敗郭之間翩然出塵,有如驚鴻一瞥……”
彼此拋眼來去,說話互覷之間,兩人同時抬手,綽出袖下暗藏的手炮,不約而同地抵在對方頜下。信雄在旁愕望道:“哇啊,正說得和氣友好,嘴越靠越近,甚至眉來目去、脈脈對視,眼看要擦出火花四射的時候,怎么突然間圖窮匕現?”
“匕你的頭!”有樂伸手先卯腦袋一記,隨即拉信雄過來,躲去信照那邊,口中說道,“那是手炮。宗麟這家伙雖然騷到沒辦法,不過他很精。怎么會讓黑須先生那樣容易就用犀利如隼的‘電眼’煞到他?我看八成是他先掏出家伙,黑須先生才亮出手炮,咱們要避遠些才好,不然兩根手炮亂射之下,旁邊看熱鬧的人難免要遭池魚之殃……”
邊說邊掏出鏡子,照了照才放心,發出感嘆:“你看我臨危不亂的形象多好!黑須先生竟然不懂欣賞我這種漂亮人物,他那犀利的‘電眼’白長了。只顧盯著上了年紀的宗麟看個不停,卻根本無視我在旁邊仿佛春秋時期喋血街頭的子產一樣保持發型一絲不茍……”長利憨笑道:“是子貢吧?”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是子路,不是子貢。更不是子產。”信雄愣問:“誰是子產呀?”
“我曾經想當個多產的才子寫東西。”黑須先生抬著手炮頂在宗麟頜下,深眸凝視的說道,“然而發現堅持寫東西很難。既掙不來錢,反會隨時招惹意想不到的麻煩上身。自古以來如果文人不做官,在強權面前就會處于絕對弱勢。寫西域他說你媚外、寫雅樂他說你扮清高、寫風俗他說你低俗、寫言情他說你耍流氓、寫武打卻被貶為不登大雅之堂、寫歷史被指為借古諷今、寫神話被斥為導人迷信、寫兵法韜略又被疑為教人謀反,寫名人傳記呢?不料那個名人犯事了,我也難免要跟著犯忌遭禁。以我那位懷才不遇的老師一路走來的經歷而言,所幸我自己還能及早放棄為妙,改而投筆從戎,力圖干出一番事業,讓別人來寫我,而不是我寫別人。與其被‘權奸’玩,不如自己當更大的‘權奸’去玩他們。文韜不如武略,聰明人都應該棄筆投戎,不要走這條窮途末路。最難是寫東西根本跟初想的時候不一樣,經常頭腦堵塞昏沉,寫不出多少字,況且這舞文弄墨玩藝兒既掙不到錢糊口,還會得罪權奸,遭其暗算。落得一身蟻,讓別人看得爽,自己卻難過。所以我就大徹大悟了,你呢?”
宗麟抬起手炮頂住黑須先生頷下,忙于應對拋甩不絕的眼鋒,難抑懊惱道:“別看我樣子風騷,其實我是武人。跟我談文藝沒作用,我只是附庸風雅,根本不靠寫東西混飯。世人見慣了萬馬齊喑,從來不相信真的有百家爭鳴。至于百花齊放,那場景只在夢里偷偷出現。反觀真實的人生,更加精彩。經歷過的種種事情遠比說書戲文里的故事更使人百味雜陳。記得年少之時初做官,有一次我斷了個案,極之撲朔迷離。有一個女人,先后告兩個男人乘其醉酒非禮她。然而經過我了解,其中另有隱情……”
黑須先生聽得眼光放亮,不由訝然道:“我當初出來做官之時,亦曾遇到過一樁類似的糊涂案。一個有夫之婦,告另外兩個有婦之夫乘她筵席飲醉,先后溜入其房內加以染指。然而其中也是充滿了蹊蹺,此過程中不排除借著酒意互相勾誘、進而在床上燃情相悅,昏天胡地,直到完事,酒醒過后她卻又羞悔怨恨……最后你是怎么判的?”
“能怎么判?”宗麟鄙夷道,“經我反復查明之后,誰也并非無辜,都有其咎。我把這三個男女全抓起來坐牢。此女承認她在備孕之期,外出應酬,卻意志不堅,沒能潔身自好,反而背著丈夫在外面酒后亂性、放浪形骸,借著醉意,先后跟二個漢子陸續從昨夜親熱到次日上午,接連與兩個男人親密接吻摟抱互摸,分明有許多次主動親近之勾搭行為、接二連三造成穢亂不堪之后果。她并非無錯,喝了點酒就人盡可夫,這是不對的。按我之意,判她坐監一年九個月以示懲戒。至于那兩個有婦之夫也是罪有應得,尤其是剛相識就行止不端的那個男人,進房茍且之余,竟饞到連底褲都偷走,我判他坐牢三年半。另外一個男人雖與她相識,卻在此女醉酒勾引之下,一路失了方寸,進而亂動歪念,入室與她發生茍且之事。即使他先被吻出草莓印,留在脖子上幾天才消,然而此人種種行徑亦屬居心不正,實難從輕發落。我將他判監兩年半,讓他們全都嘗到行為不檢的教訓。”
“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黑須先生點頭稱然,“他們各執一詞,事后都在責怪對方,所述言辭卻皆不盡不實,故而我看這些茍且之輩全都不干不凈,誰也別說誰。對于這類糊涂案,我們自己不能糊涂。尤其我心如明鏡似的,一律重判,讓這三個男女得到各自應有的懲罰,才叫大快人心。民間這類丑行爛事自古以來哪兒都有,散見于各國記載,說來還真不新鮮,反映出復雜人性的丑態百出,雖屢令人拍案驚奇,但也不必為此類風月事情大驚小怪。歷來受人稱道的做法是,皆將這些男女從嚴懲戒,以正風氣。當然也可以理解的是,不同時期各地有不同的判法。但在考量從嚴方面看來你我想法相同,加上一見如故,彼此投緣。不如就去我營帳里喝一杯如何?正所謂‘酒后吐真言,醉見真性情’,說不定我們幾杯之后更投契。”
有樂不由納悶道:“哇啊,你們……”信雄在旁愣問:“草莓印是什么呀?”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就是嘴唇用力吸吻出來的瘀痕,狀似草莓之類。你看我往自己手臂上使勁吸吮半天都吸不出來,臂彎這個部位皮膚最柔嫩了,然而我幾乎傾盡全力也沒留下絲毫深印皮肉的傷痕。不知還要親吻得多么用力才會吻成宗麟剛才說的那樣子,我從前還以為是用牙咬出來的呢,后來聽說不是。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就只是吻,竟然都能吻成這樣的傷痕?難道備孕期的女人如饑似渴地想要情愛纏綿的慾望真的很旺盛?”
信雄愣著眼問:“備孕期是什么呀?”長利憨笑道:“根據信包著作你署名的這本‘夫妻生活指北’第三十八章講解,就是預備懷孕的時候。由于需要準確安排易孕日期行房,有些夫妻往往故意間隔較久一段時日才擇期歡合,甚至要等到最渴望的時候才圓房,因而煎熬許多天之后越來越想,終于盼到興致高亢之際,此時同房是很容易受孕的。另外還須講究調節情志,保持心情舒暢,不粗魯地行房,尤其要遠離飲酒,這段日子里無論男女皆不宜以酒助興或借酒澆愁,均須避免在此期間暢飲爛醉、放縱自己。”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備孕是指孕婦或其家人對懷孕的前提準備,孕前調理分為‘身’、‘心’兩方面。正常情形之下,一般想要懷孕的女人在此期間不會輕易愿意酒后亂性、放浪形骸。除非另有緣故或者存在其他原委及隱情,也還不排除有些女人真的已經渴望到難以按捺的地步,稍一挑逗就把持不住自己,而致頭腦發昏哭笑失禁忘乎所以,饞到再也等不及了,在引誘之下經受不起考驗,略微喝多就人盡可夫……”
信雄愣著頭問:“‘人盡可夫’是什么意思呀?”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此乃成語。出自《左傳·桓公十五年》。其本意是說,一個女子,是人人皆可以當她丈夫的。后來用以形容不守貞節的婦女或指過皮肉生涯的窯姐。”
黑須先生皺了皺眉頭,從宗麟那兒勉強移轉目光,瞥向信孝,難掩憎厭道:“不要再提這些污物,掃人雅興。”信雄愣問:“污物指誰呀?”長利猜道:“女人么?”信孝聞著茄子說道:“若說女人是污物,恐怕男人更污。”長利憨問:“你什么時候變成‘婦女之友’的?”信孝晃著茄子說道:“我一直都是。而且我從來認為是男人使女人變污。”
“閉嘴!”披裹黑布之人從宗麟身畔移劍指來,轉朝信雄鼻前一伸,沉聲說道,“奧斯曼帝國宰相跟前,休要言談放肆!”
信雄抬一根食指,推劍梢轉向信孝,隨即后退,避到有樂身后。
“嗐,”黑須先生探手按劍低下,以目光微示,教那披裹黑布之人且先退去。隨即搖了搖頭,微哂道,“我們這里不叫宰相,不過‘大維齊爾’而已。維齊爾再大,也只是替蘇丹打打工罷了。決非外界以為的‘國家持有者’或者什么‘圓穹下最高操縱者’、‘絕對代理人’……那都是過譽!”
黑須先生似顯心情甚好,不待回帳,便讓手下奉呈酒盞,與宗麟齊收火器,斟酒互敬,對視而飲。宗麟贊了一聲:“好酒!這酒器也很精致,令我想起古詩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雖然不是葡萄酒,但此杯盞已屬酒國良器……”黑須先生親手給他又斟一杯,說道:“葡萄酒有什么好喝的?英雄豪杰就當痛飲烈酒。若是不勝酒力,醉了我再親自扶你回帳,伺候你上床睡……”有樂伸頭來問:“剛才不是說要等回營帳才喝酒嗎,怎么說話間就急著干起杯來了?”
黑須先生向宗麟又敬一杯,飲畢說道:“回帳肯定少不了要喝個大醉。不過眼下咱們且先在陣前小酌,邊飲邊看打仗。”三杯之后,宗麟似已不支,坐在旁邊,拉手挽臂攬腰,斜靠黑須先生漸趨漸近,上半身趴倒于黑須先生胸前,還低頭埋在黑須先生大腿上。
長利拿著書移目轉覷,惑望道:“不知這是在干什么?”有樂拿長利在看的那本書過來,提起黑須先生擱下之筆,翻開字少的一頁書,畫下宗麟垂頭伏在黑須先生腿間的樣子,說道:“竟然與剛認識的陌生男人喝了點小酒就變得如此曖昧,這怎么好意思?先畫下丑相留著,回頭我再慢慢批評他。”
隨即扔筆,轉身拉我跑去信照那邊,小聲說道:“我看宗滴這家伙又要站到歷史的錯誤一邊了,你看他都要完全靠在那陌生男人身上去,意向已經直接表達得很顯然,小心思兒暴露無余,不論主動還是被動,根據酒后流露出來的意圖來看,分明投懷送抱在即。宗滴這種水性楊花的家伙根本不靠譜,咱們得另外多存個心眼,瞅隙兒找機會溜走……”長利拿書回來,憨笑道:“他會不會已經無法清楚表達自己?”
“表達已經夠清楚了。”黑須先生坐在那兒摳摸道,“顯然他是我這邊的。都這樣了,還要怎么表達?后續情節發展無非如此進行:干柴烈火一點就燃,情急意切一拍即合。接下來借著醉勁屢次三番有意無意地邀約我或他人先后接連入房晝夜陪伴、在床榻寬衣解帶上下其手糾纏不舍、拉拉扯扯摟摟抱抱耳鬢廝磨、慾火中焼不顧一切亂認丈夫、采取主動親昵然后半推半就、激動亢奮又哭又鬧欲拒還迎、茍合之際患得患失喜極而泣、使我情不自禁互相占盡便宜之余竟仍未滿足、順便要我去洗個澡再回被窩繼續搗騰、或者讓誰接著再來的時候順路捎帶早餐什么的,其中再多貓膩也遮掩不住欲蓋彌彰,更難以言狀的行徑及其意圖已經不在話下。都到了節骨眼兒上,真以為誰能夠幡然醒悟偃旗息鼓轉身離去就此作罷?事情發展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想怎么樣?你們以為如此一來還能有什么勾當不發生?”
有樂越聽越不安道:“看來宗滴這個水性楊花之人又背叛了大家!搞不好我們都要栽在這里,難免要像春秋時候撲街的子國一樣被砍。還好我臨危不亂,事先有準備……”旁邊有人湊近探問:“準備了什么?”有樂掏出一個東西,說道:“套子。里面有保持頭發不亂的必要工具,其中包括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以及不易折斷的梳子。這兒還有一小瓶頭油是恒興送給我護發的,不過刨花味的油,我不喜歡。還好我又有發膏一盒,是秀吉所送。突然想起來了,他那些寧波跑船運貨的朋友還捎給我這個東西,說是發源自北宋抗金義軍……”
邊說邊掏出個家伙,咔嚓一聲拉動機括,把旁邊之人嚇一跳:“手炮?”有樂拿起來指著說:“正如大家所知,手炮最早在北宋義軍抗金的戰爭中出現。然而這根不是一般的手炮。而是經過改進許多次,由趙錦的侄子亦即《神器譜》作者趙士禎親自制造的新式試用品。他在書稿里發明的‘火箭溜’、‘制電銃’、‘鷹揚炮’等兵器都很厲害,而這支親自改良的手炮更是結合了諸多火器的優點,趙士禎曾對多種火器加以改造,經他改造過的火器更加實用,殺傷力更強。就拿這根手炮來說,首先仿效西域魯密銃,改良了發火裝置,在底部裝上了可彈出和收縮自如的鋼刀,近戰時作斬殺用。趙士禎還在這上面引用了他最新設想的迅雷銃,其特點是轉輪發射。并且趙士禎參照西洋鳥鎗和佛郎機設計掣電銃,采取后裝子銃方式,共有多個子銃事先裝好,作戰時輪換裝入鎗管中發射,其速明顯加快。趙士禎還將他發明的一種發射火箭用的火箭溜管縮小,形狀象一支短銃,上面有溜槽,可按設定的方向發射火箭,避免了火箭在運行時偏離去向,增加了火箭射擊的準頭。諸多優秀的想法也集中體現在他讓仆人沈嘉旺捎來送給我玩的這支袖中神器……”
隨著他晃轉手炮所指之處,旁邊的突厥人紛紛變色而避,黑須先生亦為之動容道:“你那個朋友怎么這樣厲害呀?”
有樂瞄準宗麟低垂在黑須先生腿上的腦袋,說道:“我聽沈嘉旺提及,當時一個名叫朵思麻的土耳其人寓居京師。士禎獲知他原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一位專門管理火器的官員,特意登門求教。朵思麻將自己收藏的火器拿給士禎看,并且詳細講解了制造和使用方法。就這樣,士禎迷上了研制火器之路。”
我小聲問道:“后來他造出多少厲害東西沒有?”小珠子在信雄耳后細聲細氣的回答:“造了不少。只比你大一歲的趙士禎研制的火器經兵部議交京營試制,京營官員又來向他請教,他唯恐京營‘制造打放兩不如法’,就自己出資,并向皇帝表明不惜散盡家業也要為朝廷制造先進火器的決心,在奏疏中他表示‘于金坐散而不顧’,并請朵思麻協助,以奧斯曼帝國方法,召集工匠進行試制,趙士禎研制的火器在宣武門外西城下進行試驗,由刑部尚書主持,參與其事的還有兵部、工部等官員。首批共制造了十余架銃炮。此后趙士禎不斷精益求精。他最初進呈的迅雷銃只能連發五彈,隨即改進成‘戰酣連發’,可以一氣發射十八彈,再次改進后,可連發二十八至三十幾發彈,甚至四十多彈。他還借鑒扶桑人使用的大鳥銃發明了‘鷹揚炮’,這種新式火器威力大、命中精準、優越之處勝過了東瀛的大鳥銃。他發明的‘火箭溜’更讓英吉利人嘆為神奇。然而趙士禎仕途坎坷,終生潦倒。”
有樂唏噓道:“他一直日子難過,同鄉詩人何白見他活得寒苦,故有‘散盡干金空四壁,秋風蕭瑟臥文園’之嘆,但他在火器研制方面的輝煌建樹,委實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趙士禎胸懷大志,才兼文武,善書能詩。早年游寓京師,偶然題詩于扇上,扇為宦官所得,進獻神宗皇帝,深受贊賞。其雖倜儻不群,耿介剛直,然而他為人不極端,廣交朋友,博采眾長,如此心胸開闊,倍難見容于日漸偏激迂腐之世。這樣的人,不論在哪個時代都難免倒霉呀!”
旁邊之人不安的問道:“你亮出這么厲害的家伙,還朝我們腦袋指來指去,我們是不是也要倒霉了呢?”
“那倒不至于,”有樂嘆了口氣,收起家伙,搖頭說道,“我忘了帶彈藥出來。再厲害的火器,沒東西射,也是無用的空膛。”
“那就合該你要倒霉!”旁邊的服色各異之人紛紛掏家伙,齊圍上前。有樂忙拉我后退,驚嘖道,“怎又這么來勁?”
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沉聲道:“那兩個小孩在哪里?不想死得難看,就立刻交出來!”
我心下亦記掛著此節,正自東張西望,信孝在刀叢中伸茄指來,說道:“小孩兒嗎?想是跟她家翁在一起,并沒在我們這兒。”有樂一邊使眼色,一邊也忙說道:“對對,你們找錯人了。應該去追那個跋扈小子,而不是圍著我們浪費工夫。趕快去追呀,他連駱駝都搶走了,并且還多偷了一只驢,不過那只驢看上去很像傳說中的草泥馬,亦即羊駝。不知哪兒來的……”
旁邊之人煩躁道:“被你這小子攪擾得我頭都要炸了,先吃一刀再說!”有樂兀自剎不住舌兒,見其綽刀劈來,驚忙退避,那人揮刀快狠,堪堪砍近頭頸,不意斜刺里驀有刃光撩來,那人先挨一刀斫在肩窩,猝痛之下,手握不住刀,落扎于地下。那人踣倒之時,方才看到肩頭擱來一口刀,抹血拭刃,隨即移收。
有樂踢開掉落腳邊的刀子,轉面只見信照悄踞其側,斜伸的鋒刃有血垂淌。有樂嘖然道:“你怎么還捏著先前那個家伙的舌頭不放開?瞧他眼淚汪汪,似乎被你弄得很難受的樣子……”信照仍以一只手捏著后邊那人的舌頭,說道:“但是我很享受哇。先前這幫服色各異的家伙一個勁地從旁鼓噪,巧舌如簧。我就想看舌頭被捏住之后,除了不停的淌流口水,還會不會真能口吐蓮花……”有樂見周圍刃光環伺,緊逼愈近,不安的說道:“剛才你出刀砍傷那家伙肩頭,為何不順便將刀鋒擱留在他頸側,保持脅迫之勢,好讓他周圍那些同伙多少投鼠忌器一點兒,不至于太過逼近……”信照微哼道:“這些都是狠人,我看他們不會顧忌同伙的死活。況且我出刀從來不是為了唬人。不出則已,一出刀就是要傷人。”
有樂轉頭瞧了瞧,說道:“可是他還沒死呀,挨了刀一時起不來而已。”信照低哼道:“被我一刀斫斷了琵琶骨,活兒已經廢了。”忽似感到頸脊寒凜,驀然轉覷,只見披裹黑布之人悄臨于后,伸劍擱在信雄頜下。
信照按刀的手一緊,轉頭另覷,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晃身悄踞于信孝背后,從耳邊微露半張陰暗面孔,森然道:“你出刀再快,也救不了兩人。動手之前,想好了再說!”信孝伸茄子去他鼻下,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頃即縮避不迭,憎然道:“什么氣味?”
長利趁隙抽出背后的大劍,揮向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頸后之時,口中說道:“屁味!”
信照提醒不及,叮一聲響,大劍震飛脫握。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看也不看,從袍內綽劍反撩,便趁磕飛長利揮近腦后的大劍,將其震得跌步踉蹌難穩,伸劍直搠心口。
長利驚欲再退,身后突然晃來兩名烏巾裹頭的黑衣教士,挺刀交狙,阻斷退路。
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伸劍抵近胸口,忽問:“知道赫連勃勃是誰嗎?”長利面籠死灰之色,只道難免頃間利刃穿心,聞言一怔,隨即作答:“大夏世祖。”那人并沒看他,臉朝別處,微哼道:“你拿的是我先祖珍愛的百煉鋼刀,上面做了一個龍雀大環,號稱‘大夏龍雀’,刀背上鑄刻銘文說:‘古代的銳利兵器,有吳楚的湛盧。大夏的龍雀寶刀,名冠帝都。可以用來安撫遠方,可以用來懷柔逃亡者。就像風吹小草,威力懾服九州。’”
信照見其瞥目覷來,不由訝看手中之刀,詫然道:“就是這把?”有樂湊近來瞧,說道:“胡夏開國皇帝赫連勃勃曾命人打造千錘百煉的龍雀大環刀,它的名字被封為大夏龍雀,在它的背面刻有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借由它來使心胸廣闊,襟懷抱負;也可以借由它從容退敵,它的氣勢好像風卷草原,名號威懾神州,弭足珍貴。后來劉裕攻破長安,得到此刀。”
“聽說他是匈奴右賢王去卑的后代,與前趙光文帝劉淵同族,母族為前秦桓文皇后苻氏。”信孝聞著劍風削剩半截的茄子,納悶的說道,“赫連勃勃姿容俊美,生性殘忍。十歲時,死里逃生,投奔叱干部落,歸順后秦皇帝姚興。此前,叱干他斗伏打算把赫連勃勃送給北魏。叱干他斗伏的侄子叱干阿利原先戍守大洛川,聽說準備送走赫連勃勃,于是飛速前去勸諫說:‘鳥雀在走投無路時投入人的懷抱,尚且應該幫助免于禍難,何況赫連勃勃國破家亡,向我們歸順呢?即使容不下他,也應該由他投奔別處。現在抓起來把他送給北魏,不是仁者所為。’叱干他斗伏害怕被北魏責罪,沒有聽從。叱干阿利暗中派出勇猛之人在路上把赫連勃勃搶走,將他送到后秦的高平公那里,高平公把女兒嫁給赫連勃勃。”
有樂拾起掉地的另半根茄子,遞給信孝之時,口中說道:“赫連勃勃身形高大,生性善辯聰慧,風度出眾、儀表華美,據聞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常為后秦朝廷辯駁世人,發言之時慷慨陳詞、橫眉冷目、正色凜然。后秦皇帝姚興見到他,非常驚奇,對他深表敬重,一路升他為將軍,對他的親寵和厚遇超過功臣和老臣。姚興的弟弟姚邕勸諫:‘赫連勃勃天性不仁,難以親近。陛下對他寵遇太過分,臣對此有些疑惑。’姚興不以為然道:‘你怎么知道赫連勃勃的性情脾氣?赫連勃勃有匡時救世的才能,我正要用他的才藝,和他一起平定天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姚邕苦勸:‘赫連勃勃傲慢地奉事主上,殘忍地治理軍隊,貪婪暴虐不講親情,對于去留看得很輕,如果親寵他超過分寸,最終會成為邊境上的禍害。’此屬實情,赫連勃勃生性兇暴,嗜好殺人,沒有常規。常常站在城頭上,把弓劍放在身旁,凡是覺得嫌惡憎恨的人,就親手殺死,臣屬們有面對面看他的,就戳瞎眼睛;有敢發笑的,就割掉嘴唇;把進諫的人說成是誹謗,先割下其舌頭,然后殺死。”
“有些人是天生的壞。”信照看刀,不覺垂下一綹頭發,飄拂鋒刃,削墜半縷隨風散去,他蹙眉說道,“子曰:‘巧言令色,鮮于仁。’除了性惡不仁、巧言善辯之外,忘恩負義就是他為人處世的寫照。赫連勃勃襲擊并殺死他的岳父,兼并高平公的軍隊,人馬達到數萬。不久,赫連勃勃叛秦自立,自稱天王,他認為匈奴是夏啟的后代,故國號大夏。《晉書》稱赫連勃勃獯丑種類,雖雄略過人,風骨魁奇,使姚興睹之而醉心,宋祖聞之而動色。其實兇殘酷害,驅駕英賢,窺窬天下。令人失笑的是,他親自煉制的此刀宣稱從不飲血,所謂兵不血刃,不戰而定。”
有樂問道:“此刀如何到你手上了?上邊的龍雀環呢?”信照搖了搖頭,說道:“不記得了。但我拿著的時候就沒環兒。”
“你們殺了我門徒,還搞到龍雀環掉了一地。”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話聲轉狠,沉哼道,“先前奪我贈與愛徒的寶刀。這么快就不記得了?”
有樂使著眼色朝我湊近,郁悶的說道:“想是穿越太多,記憶模糊。也是沒辦法的事……”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冷哼道:“不知所謂!”眼見他將劍刃往長利胸口作勢要搠,信照連忙伸刀說道:“跟你交換。我把刀還給你,但你要同時放開他。”
“別跟他廢話。直接開打,趕快打完。”服色各異的家伙紛紛搖頭,從旁鼓噪,“活著是煎熬,早死早投胎。”
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卻點頭以示同意:“好!”信照便拋刀給他。我剛覺此舉隱約不妥,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并不急于綽接拋來的刀,依然伸劍戳向長利心窩。
當下我未暇多想,晃身往前,探手便把長利拉開。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一劍搠空,欲再撩刃追削之時,長利堪堪從劍梢避離,隨我一拽之勢,步轉另外方位,抬手接刀,扔回信照那邊。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又削一劍仍然落空,看不出我拽長利避開的時候使了何樣身形步法,不由惱哼道:“你們果然使詐!不老實就是搞鬼,反擊就是不義……”
有樂嘖然道:“你還好意思說?刀都扔給你了,還不放人,仍要戳下去。分明耍賴皮!”
“能文爭就不需武斗,”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話聲一沉,目光驍狠的說道,“世上爭訌起于文爭,然而真正能結束爭執的從來還是要靠武力。”
有樂搶快一步,將先前掉地的大劍踢給長利,看著旁邊欲撿不及之人懊惱的樣子,不慌不忙地掏鏡自照,并且梳頭,口中說道:“雖然我不愛打架,但真要開打也沒辦法。別以為我們這些愛好木瓜的人都是好惹的,事實已經證明,我們家的人也跟生命力強的蟑螂一樣沒那么好死。我哥自殺了很多次都死不掉,長利這種看上去脆弱的人也在最危險的長島戰場沒死掉。至于我,結婚那么危險的蜜月都沒害死我,可見想要跟春秋時候喋血街頭的子產一樣撲街是很難的……”
正蹦著舌兒,突然看著鏡子驚叫。我伸頭來瞧,只見一發碩大的石彈由遠而近。隨即越來越多炮石齊發,接連映入眼簾。
有樂忙拉著我跑開,混亂之中只聽黑巾教士們紛聲惶問:“那邊是誰亂發炮?我們派去勸降加拉塔守軍的使者還在交涉中,沒談崩呢,怎么就先開火了……”
信孝似有所見,伸茄一指,問道:“那個人是不是達芬奇呀?”
小珠子細聲細氣的轉出來說道:“應該不是。拜占廷滅亡的這一年,他才一歲,估計眼下還在吃奶。”
黑須先生在混亂中惑問:“究竟是誰造出傳說中的子母彈和裝甲炮車?他們可別推出來朝咱們開火……”
有樂跑過來拉宗麟,聞言搖頭說道:“你問我,我問誰?”
“那家伙就是達芬奇。”信孝伸茄指點道,“你沒看見他跟誰在一起嗎?況且我認得他的樣子,有個教士曾拿他的畫像來我們家,上美術課那天畫過他的尊容。我盯著瞅了一整天,這樣子怎么可能忘掉……”
“咦,那只蚊子怎么也在這兒?”有樂訝異道,“還把疑似長大了以后的達芬奇也帶來這里湊熱鬧了。”
蚊樣家伙在炮火中叫喊:“文西,這邊!”
“請叫我全名,”烽煙中那個毛發亂糟糟的家伙嘖然道,“不要叫‘文西’,會引起一些講俚語地方人們的誤會……聞什么稀呀?你才聞稀呢!”
披裹粗布遮罩頭臉的那人抬劍一指,沉哼道:“射殺他們!不要讓這些蠱蠱惑惑的家伙靠近……”黑衣甲士紛紛發弩之際,又一通炮火驟近。有個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從服色各異的家伙當中溜出,蹦蹦跳跳地竄進土溝,籍借暗夜掩護,跑到我們身旁,悄打手勢說道:“跟我來,往這邊溜才溜得掉……”
長利跟在后邊,問道:“你是誰呀?印象中先前我好像看見你跟那個披裹花布的家伙在一起,從圣宮那邊就扮作流浪漢一路悄隨。后來他進了小巷,你沒跟著進去……”
“他自稱是西北邊衛,”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搖頭說道,“其實我跟他們不是一路的。皇上勤于遠略,重啟錦衣衛的對外偵查職能,其中主要是搜集瓦剌和韃靼動向。不僅是錦衣衛小旗,中高層軍官也常被派遣境外搜集情報,而跨異語言域的秘情搜集諸務依然交給四大皇親之一的‘哈密衛’。時至仁宣年間,二帝不務遠略,瓦剌以聯姻的方式逐漸滲透哈密。雖然皇上也密令錦衣衛御工投靠瓦剌和韃靼,以反滲透之法‘令偵虜情報我’。由于大明宣宗時期放去西邊的弩溫答失里在哈密發揮作用,大明朝廷的跨異語言域的情報搜集逐漸處在失靈的邊緣,逐有土木之變。鑒于仁宣時期瓦剌向明朝大量安插間諜及明軍的異語言域情報失靈,明廷改用‘銀匠’重布情報網。不湊巧漠北開啟‘無汗時代’,身為錦衣衛戰略棋子的‘銀匠’看到游牧諸部開始互殺,已經無法在漠北立足。就逃往在土木之變中擔任瓦剌向導的三衛中的泰寧衛居住。后來銀匠還當上了泰寧衛頭目。這些說來話長,在下來自報恩寺。曾任西洋和番都指揮,重啟再下西洋不成,為重開撒馬兒罕道路,耗了不少苦工夫,最后也一事無成。”
“為什么一事無成呀?”聞聽信孝拿著茄子在后面詢問,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嘆道,“正統八年,皇上命郭琰督造下西洋海船,令在下為西洋和番都指揮,我派府軍衞卒趙旺他們先往沿經之處諸邦設港辦廠,趙旺回來后奉令為僧于報恩寺。后來皇上欲重啟再下西洋,但因張昭反對逐罷。又派我去開撒馬兒罕道路補過,奈何蒼天不予,因弩溫答失里恐嚇,重開絲路之事逐罷。從此我就在歷史上消失了嗎?沒有,我還在折騰……”
“為什么要令你補過呀?”因聞信孝又在后邊探問,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苦笑道,“因為我和馬青一起在皇上身邊擔任通譯,同為錦衣千戶。當時也先重金賄賂我和馬青,探聽明廷的虛實,提出與明廷皇室通婚的要求,因為也先欲與黃金家族比高,所以想為兒子求娶明朝公主夸耀于蒙古群雄之中,聽聞我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先后以明朝達官千戶身份充任西洋和番指揮、撒馬兒罕公使,就遣使送禮來巴結我。但我沒敢答應真去幫什么忙,其實是馬青、吳良等私下許諾,并說還要送也先美女。但因明廷重開大宋天的意態方興,我和馬青事后未敢將此事奏報朝廷。日后也先貢使至稱:‘此聘禮也。所呈寶物及供馬為迎娶明朝公主聘禮。’明廷答復:‘沒有許婚這回事。’也先以為通婚成功,方才遣使貢馬作為聘禮,結果大失顏面。事后也先以明廷刁難貢使并撕毀婚約及隨意克減歲賜為由,集結軍隊出兵大舉進攻大明邊境,對內則稱要明廷予他大都。于謙將此通事變怪罪于使臣們的首鼠兩端之行。他們埋怨我引發‘土木堡之變’導致皇帝被擄,追殺了我好久,直到皇上復位,才說不能全怪我。重新召用之后,派我重開絲路,然而將功補過不成,最終我還是流落異鄉……”
信孝聞著茄子納悶道:“你叫什么名兒呀?為什么熟讀歷史的我,并未聽說過你這號人物……”
“那是因為你對歷史讀得還不夠熟,”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澀然道,“我在正統年間任指揮同知。因通曉瓦剌語及西洋諸國語,屢任瓦剌使臣、下西洋總兵及撒馬兒罕公使。然而我的命不好,下西洋的番船都造好了,卻被張昭反對而去不成,后來我奉旨出使撒馬兒罕,順便悄悄前往觀察奧斯曼帝國動向,又一路被威脅恫嚇,受盡了驚……”
信孝嗅著手問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呀?怎么問了半天,就只是扭扭捏捏不肯直說……”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轉面回答:“不好意思,我叫馬雲。”
信孝他們紛聲失笑道:“不會吧?你怎么叫這個名字呀?”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郁悶道:“為什么不可以?我真的叫這個名字,不信你回家去仔細查看歷史便知。”
有樂湊過來問:“為何不繼續走你的未盡之路,卻跑來幫我們脫身呢?”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說道:“前次你們在土木堡救過我,至今還牢牢記得你們的樣子。有恩不報,還好意思說自己來于報恩寺嗎?況且我跟你們那位蚊子樣的朋友談得來,他拉我幫忙,我能不答應幫幫哥們兒么?我被于謙的手下追殺之時,他曾經幫我藏去大漠那邊,目睹了你旁邊這位醉酒嘔吐的風騷先生跟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子以及一個抱琵琶之人聯手誅戮那伙專愛攔劫商旅的浪琴樂師一門,夜襲得手后卻放過了兩個會拉琴的盲小孩不斬草除根……”
“土木堡?”有樂詫異道,“我們也有去過嗎?當這里在擺龍門陣呀,都不知道你在亂扯什么……咦,他們為何不追來啊?”
“這里確實暗布殺陣,據聞此乃沙陀秘術高手傳授的魁星陣,”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指了指夜空,神情不安的說道,“魁星為北斗星的‘璇璣杓’,即是北斗七星的第一至第四顆星,這四星為‘魁’,其余三星為‘杓’。雖然傳說魁星是文運之神,本乃天上的文曲星君。元代神仙造像將他塑造為神,以求文運高照。其實‘魁斗星君’顯系由‘奎星’演變而來,并不僅只寓意一手執筆、獨占鰲頭的祥瑞。若把‘魁’字拆開,便是‘鬼’和‘斗’二字,它還有面目猙獰的模樣你們沒看見。”
信孝湊頭亂望,惑問:“你在望什么呀?”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仰望夜空,神色凝重的說道:“我在看北斗七星君的方位。古人認為北斗主死,南斗主生。《黃老經》曰:北斗第一天樞星,則陽明星之魂神也。北斗七星屬于紫微垣,‘斗’在《詩經》中為舀酒的工具,而司馬遷稱‘斗為帝車’,成為天帝乘坐之車輦。古代視北極星為天帝的象征,而北斗則是天帝出巡天下所駕的御輦,一年由春開始,而此時北斗在東,所以天帝從東方開始巡視,故《易·傳》云:‘帝出乎震,震卦在東。’你有沒看見開陽之眼?”
“什么開陽眼?”信孝惑望道,“我連陰眼也不會開。不過信包先前說他請來一個會開陰陽眼的披黃衣裳道士,要幫他做成‘觀落陰’那個神秘儀式……”
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轉面訝問:“你們為什么要‘觀落陰’呢,搞那些偏奇險怪的名堂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信孝搖頭說道:“誰知道信包和信正他們為何沉迷于道術里那些最詭異的名堂……想是提教利影響的,這家伙疑心我們這個世界之外,周圍還有另外的世界存在,卻看不見摸不著。而信正認為道家早就詮述過這些事情,還留下秘術教人怎樣來去于不同的世界,諸如‘羽化飛升’之類進出異境的法門。你信不信這些?”
“不信,”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繼續仰望星空,指點道,“看見沒有?那是開陽之眼。開陽是個著名的雙星,把北斗七星的斗柄繼續延伸,能看到兩顆暗星在其后方,一顆名曰‘玄戈’,一顆曰‘招搖’。據古代名稱,離北天極不遠,排列成斗形的這些分別為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再加上所謂左輔、右弼。”
“我看不清。你說的這些啥也沒看到,”信孝伸茄一指,惶然道,“不過好像又有些砲石飛過來了。咱們趕快找地方躲躲……”
大家忙著走避之際,有樂在后邊掙扎道:“宗滴,不要這樣!你別借著酒勁一路摟抱親吻,還亂摸我的胸和其它方面。你吸得這么用力,大概連‘草莓印’都有了……”宗麟剛拔嘴又呶過來,纏著哭泣道:“對不起,對不起……”有樂叭一下拔嘴,皺起臉問道:“你主動強吻我,卻為什么哭?”宗麟湊來哭著親嘴道:“我感到對不起家中眷屬……”有樂又叭一聲拔開嘴,懊惱道:“你一邊浪得爽,一邊自感不妥,暗懷對已婚配偶的歉然之意卻又欲罷不能,在外面跟別的男人胡天胡地歡愉之時內疚到心亂就哭個不停是吧?我明白你的內心總有一團野火揣藏不住,遲早要焚燒在外。無須多辯,我其實早就了解你這種野路數。然而做人要忠貞并且堅定,不可以拿酒來當借口。像你這樣浪,飲茶都能飲出幺蛾子。虧你還好意思取個清新脫俗的茶藝名字叫‘宗滴’!”
他越說越生氣,推搡道:“立刻把前次寄給你的詩集還給我。里邊還夾有兩片象征‘心心相印’的紅葉,其中有一枚咸魚味重的樹葉是在利休家附近摘的,本來我題詩在上面,要托你幫忙轉送給利休,以表達我渴望成為他愛徒的情意。可你這種人叫我怎么放心?想想還是算了吧,把紅葉題詩的文集歸還給我。你別‘昧’了我那兩張葉子噢!”
眼見宗麟暈暈乎乎要摔進溝里,我忙扶住,轉頭顧望道:“信雄去哪里了?你們有沒留意到信雄不見啦,倘若帶丟了他,回家被他爸爸罵死……”有樂聞言不安道:“唉呀!對啊,我們跑開的時候,信雄似乎沒跟來。”長利憨笑道:“豈只沒跟來?他還在那披裹黑布的家伙手上。石砲打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家伙揪他退避去滿地飛揚的塵霧里,然后信照也追過去了好像是。”
我推宗麟給長利攙著,返身便往回跑。昏暗中卻被一個虎頭虎腦的家伙冒出來撞了滿懷。眼冒金星之余,各叫了聲苦。
虎頭小子捂著鼻子定睛一瞧,隨即咧開嘴笑:“媳婦,你要去哪里?急著冒死回來找我么?不要擔心,我怎會舍得拋下你呢……”我忽有所見,難抑詫異道:“咦,家翁你怎么掉了顆牙啊?”
“去你的!我換牙不行嗎?”虎頭小子掩嘴懊惱道,“干嘛大驚小怪,還當眾指出來……”
信孝他們跟來圍觀,不無納悶道:“你多大了,還換牙呀?”
“我想換就換,關你啥事?”虎頭小子捂嘴說道,“就許你們換牙,我換一顆不行嗎?還圍觀起來……信不信我一腳踩扁你們?當然,除我媳婦以外。你們都可以扁,她不能扁。”
我見到一只鳥跟隨后面啄他,不由詫異道:“唉呀,家翁你怎么又搶別人的鷹啊?”
“這不是鷹,不知道是什么鳥。”虎頭小子甩動拴鳥的繩子,咧開嘴叫苦道,“先前我趁亂將它奪來,有個黑須先生在后面追我。好在格蘭特他們不時發炮,幫著把追兵打亂。然而它一路啄我好疼……”
有樂嘖然道:“你搶了就跑的那只猛禽是黑須先生的鳥。他身為鳥主,不追你才怪呢。”
“那個是奧斯曼帝國宰相,”信照拉著信雄跑來說道,“剛才我從那披裹黑布的家伙手上救回信雄,趁著硝煙彌漫一路竄離之時,聽聞那伙西域刀客一邊追趕一邊亂嚷,說那黑須先生似乃燕東煌傳人,很不好惹。”
臉形奇特的小個子家伙仰觀夜穹,神色含悚的說道:“其實你們會過燕東煌,似還不止一次。我看這個‘魁星踢斗’之陣,恐怕跟他有關。”
“不論跟誰有關,”昏暗夜幕下一簇亮光漸近,有個微須男子抬著右手,擎舉著火把走過來,在托缽僧引領之下招呼道,“守衛信仰,幫助苦難。這是我們醫院騎士團的宗旨,加拉塔要塞歡迎各位朋友進入避禍。”
“這里改成‘要塞’了嗎?”有樂不安地轉覷道,“既然是要打仗,咱們還是別進去了罷?我不想應邀進入戰火……”
毛發蓬松的家伙叼著卷煙草棒兒,捧著一碗熱乎乎東西在旁微笑道:“這里有剛斟好的阿喇伯茶,品嘗過沒有?”信雄在旁咦了一聲,伸出食指,向毛發蓬松家伙的膿瘡摸去。有樂捏開他的手,隨即訝問:“你怎么還沒跑回俄羅斯呀?”毛發蓬松的家伙捧著碗說道:“要等我先接到拜占廷公主,再回莫斯科。然后舉兵討伐奧特曼……啊不是,奧斯曼才對!”說著,伸碗過來,笑覷道:“上好的阿喇伯茶,嘗嘗怎么樣?”
有樂湊近品味,咂著舌兒稱贊道:“那要好好品嘗過再走。身為茶道中人,遇到好茶怎么可以輕易錯過呢?”說話間又抬手推開宗麟伸來之臉,嘖然道:“哎呀,宗滴你又湊過來亂吻一氣,這種行為很不好……親就親罷,你還一邊索吻一邊哭哭啼啼,流淌滿臉鼻涕,甚至滴進了茶碗里,叫我怎么喝?此是阿喇伯茶,不能有鼻涕在里面。你看漂在上面這一沱兒!”
我伸眼往碗里一瞧,倏見茶水里映影展袂飛掠驟近,有棵大柱子歪塌離柵,朝我們頭上轟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