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披白布、身罩鎧甲之人俯視山谷里遍地殺戮,竟似眼眶微閃淚光,仰天喟然,喃喃地說了句話。我沒聽清是何意,看見有樂在望那邊,便投眸含詢。有樂轉面問道:“知道啥叫‘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么?”
“這是孔子編寫完《春秋》后說的話,見于《孟子·滕文公下》,大意為‘是非功過,就讓歷史來證明吧’。這句話,后來張居正改革時也用過。”信孝抬著茄子伸去慈祥老者鼻下,說道。“咱們來的那時候,萬歷皇帝已有多年不上班,張居正還在苦苦維持。不過我聽說他病了……”
“大明帝國根本就已病得不輕,”垂涕之人在慈祥老者身后唏噓道,“世間若無張居正,還不知道怎么樣呢?不過我奇怪的是,你們竟然能聽出羅馬皇帝哈德良在山坡上那聲低喟之言是何意思……”
“我也沒聽得太清楚,”有樂轉頭笑道,“想來大概意思差不多。雖然明白他的眼色和含意,可惜此段邂逅于露水之緣分卻因我旁邊有妞兒連甩‘眼刀’,只能無疾而終。就算不理她的眼神兒牽強留下,由于我本身的取向自亦不明,患得患失之余,料想日后難免也要以‘割席’告終。”
“你們懂得什么?”慈祥老者避開茄子,皺眉挪步移身,拉著我逕往林霧迷繚之間摸索而行,口中冷哼道,“我常跟奧斯曼蘇丹講,世間充滿誘惑,周圍雜兵太多,小心西哥特雇傭兵廢掉西羅馬皇帝的事件重演。怎奈年輕人總愛自以為是,聽不進去我的提醒。當然,不到結果揭曉那一刻,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我們來自你后面,當然知道,”信孝跟過來伸著茄子又擼去慈祥老者鼻下,忍笑著說,“嘴上說得好聽,后來你們守舊派搞兵變要廢掉奧斯曼蘇丹,結果被蘇丹雇傭到身邊幫忙改革兵事的條頓騎士團消滅。不知是不是他在加拉塔遇到的那些跟上帝打架的家伙?看來一個個都很彪悍……”
慈祥老者聞言焦慮道:“蘇丹陛下竟然遇到這幫異教之徒了?幸好你告知,我要趕回去阻止年輕的陛下受其蠱惑……”抬腳踢開信孝,就勢展袂一掠。他身形倏忽,即便手上揪著我,從垂涕之人和那蒙面漢子勢成夾擊的前堵后截之下只是一晃即離,有樂他們紛怔而望,慈祥老者拉了我疾行甚遠,竄入霧多之處,留下哂笑縈林:“我何等身份?怎能跟你們這些無知小輩一般藏匿到山旮旯里不敢作聲,這場混戰與我何干?你們只管留下看熱鬧,我自來自去,佛攔殺佛,遇神殺神。”我提醒不及,他一頭撞在樹上。隨著啪聲叩響,磕得結實,悶哼而倒。
“眼睛不好,就別瞎跑。”有樂施施然走來,拉住我手,皺著鼻說道,“這里樹多,并非空曠地帶。”
慈祥老者急起欲捉,不意腦后揮來一個木槌,篤的敲擊結實。他暈頭轉向而倒,懵問:“誰又給我來這手?”
“還能有誰?”有樂嘖了一聲,拉我退開,短發老翁從樹后轉出來擋住去路,說道,“皇帝要你們跟他回去,別趁他忙于指揮作戰,四處亂跑!”
我見有樂欣然欲往,便甩開他手,轉身自走,嗔道:“那你留在這兒玩罷,我要去找家翁了。”有樂忙趁那短發老翁又轉身去敲慈祥老者腦袋,繞行其畔,跟上來說道:“你家翁有什么好找的?人又沒丟,先前聽那雞窩頭家伙說,他便在海邊練習騎鴕鳥。”我蹙眉而行,問道:“先前咱們從哪里撞過來這邊的?怎么沒看到那個破廟了……”信孝拾茄跑隨,指著前邊說道:“剛才亂石彈轟擊之下,那個破廟最后一面殘剩的門墻似乎塌掉了。”
我聞言不安道:“卻要如何回去先前那里?”小珠子冒出來細聲細氣的說道:“破廟廢墟那邊有個時空交錯的罅隙仍在隱然漾動,似乎越發收縮漸小近無了,快去試試看能不能擠過去!”我邊奔邊問:“你終于冒出來了,先前去哪里啦?”
沒等小珠子回答,長利拉著信雄跑過來,叫嚷道:“快閃快閃,林霧中又有許多人廝殺近了!”
我急尋那模樣嬌俏小家伙蹤影之際,忽見有個美顏小男孩兒墜騎,陷入攢閃逼近的幢幢黑影晃刃掩圍之間,兀自不知所措。當下我怎暇遲疑,便依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訣,展動身形,搶去拉他避離。不顧耳邊飛鉞颼射,拽起便跑。后邊數個罩有獰惡面具的黑衣人揮舞兵刃,號嘯追近。
眼見勢難逃脫,我急瞥一眼手臂,朱痕卻未顯現。小珠子從肩后晃過來嘀咕道:“你身上不是有個‘竹卷殺器’嗎,怎么不用它往后邊甩一甩?”我搖頭說道:“四處混戰之中,我不想難免有所誤殺。”只片刻間,罩有獰惡面具的黑衣人呼嘯逼近,我正愁跑不掉,樹后轉出一個頭戴鐵纓盔之人,伸戈橫擊,掃蕩凌厲。先將前頭那些喧嚷最歡的獰面家伙攔喉打啞了嗓,隨即許多持盾的甲士齊掩上前,樹起盾墻,擋下紛投而至的飛鉞。短發老翁率先投槌回擊,身后接連有多桿長鎗拋飛而出。嗖嗖之間,越撒越密,漸如急雨灑落也似。
“你抱來的這個小孩是奧勒留,”我避到盾墻后邊,放那男孩去甲兵圍護周全之處,有樂從藏身所在冒出腦袋,說道。“將來長大成為抵御蠻族入侵的哲學家皇帝。他向往和平,卻具有非凡的軍事統領才干。并且留下以希臘文寫成的著作《沉思錄》傳世。日后在戎馬倥傯之際,奧勒留依然繼續他對宇宙人生探究的思索。《沉思錄》的許多篇章,便是在刀光劍影之征途寫下的。”
毛發亂糟糟之人在旁點頭稱然道:“作為一個斯多葛派的哲人,奧勒留是這一哲學的實踐者,而不僅僅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學問家。人們要實踐犬儒之道、甚至尊奉‘存在至上’并不難,但要實踐斯多葛派哲學可就難了。其許多思考人生的真知灼見,留在他于鞍馬勞頓所寫的《沉思錄》中。他的站在宇宙立場上的無條件的普愛思想,也被視為是一種愛的幻想,愛的烏托邦,愛的謊言。但是在奧勒留的生活中,在他心靈的火爐里,矛和盾已經熔化在一起,顯示出金屬的本質。所謂內圣外王之道在他身上獲得了統一。奧勒留還親身實踐了這種看似不可能的愛。大約在公元一六九年,羅馬軍隊在劫掠塞琉西的阿波羅神廟時,據說打開了一個神秘的金盒子,里面藏有疾疫的毒菌,于是末日降臨當地,意大利的許多村莊和城市淪為廢土,羅馬城里也有近萬人死亡。正當奧勒留為賑濟災民焦頭爛額時,他親信的將軍、帝國東部總督卡西烏斯在敘利亞舉兵反叛,意欲奪取皇位。叛亂最終被平定了。殺死卡西烏斯的是他手下的屬將。但對于卡西烏斯的死,奧勒留深為遺憾。他為權力的欲望毒害將軍的心靈而感到沉痛,還說本來要求寬恕的應該是他自己。奧勒留還小心地毀掉一切有關叛亂的函件,以免牽連參與其中的人。奧勒留說到做到。”
“他嫌羅馬盛興的角斗競技太血腥。曾經敕令過角斗士必須使用粗鈍的劍進行格斗,”有個毛發稀少的胖臉之人接茬兒說道,“這位心慈的帝王在《沉思錄》的第一篇,他列舉了一長串對其品格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包括他的祖父、父親、母親、家庭教師和一些哲學家。他的母親教給他不要在心中產生報復的念頭;他的家庭教師使他‘學會了不在競技場上加入某一方——無論是藍隊還是綠隊;也不要為格斗比賽的任何一方叫好——無論他們是執方盾還是圓盾’;拉斯提庫斯告誡他‘不要因為虛榮而撰寫冥思玄想的文字,或慷慨陳詞地談論道德,不要故作熱情洋溢’;阿波羅尼烏斯教導他‘不要讓心依賴于偶然機遇’……”
“他是一個悲愴的人。”旁邊有個毛發稀疏之人感嘆道,“在其必須加以抗拒的各種慾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念頭就是想要隱退去一個寧靜的鄉村生活的那種愿望。但是實現這種愿望的機會始終沒有來臨。他渴望成為一個圣人,一個像蘇格拉底那樣的哲學家,然而命運讓他踏上了一條看起來是相反的道路。作為皇帝安敦尼的養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九歲青年的時候,就被推舉為羅馬的執政官,此后又兩次連任,還娶了皇帝的女兒為妻。他在世俗的事務中愈陷愈深,不可自拔。最后他聽從命運安排和感召,寫下心跡:‘讓命運成為你惟一的意向吧,因為此外再沒有更合理的事情。’這句話不像是對別人說的。隨著奧勒留的逝世,意味著羅馬帝國黃金時代的結束。繼位的獨子康茂德是最出名的暴君之一。后來的子孫似乎都沒能像奧勒留一樣給臣民帶來如此多的恩惠。他生下了孩子卻不能生下他的心。”
“大家快聚攏過來破廟廢墟這邊,”信孝招呼了一聲,轉頭惑問,“為什么這里有一個不同時空交梭的點呢?先前似乎看見我家那邊,怎么一下子就晃到古神廟這兒了,是不是傳說中的古神布置的玄機呀?”
“加拉塔那邊可能有個隱藏的超維裝置,”小珠子細聲慢語的說道,“趁還沒消失,趕快穿越過去,我不想遇到可怕的‘仙班’或者什么‘古神’……”
“佛教傳入中土,約在公元前后。秦王追求長生之時,他們出現。起初在漢代被視為神仙方術的一種。沒人知道大寧寺起于何時,始建年代無考。”黑袍僧人在破廟廢墟上尋覓道,“大約在公元前三世紀的孔雀王朝時期,阿育王鼓勵佛徒四出傳授佛教。阿育王派他的兒子摩哂陀向南最先傳給僧伽羅人,公元前一世紀,錫蘭一帶出現了大寺派和無畏山寺派。北傳的佛教經帕米爾高原傳入中土,再由中土繼續東漸。雖然這個異域廟宇的殘廓看上去很古老,其圖紋余跡竟卻隱約似有‘萬法唯識’、‘三界唯心’同般淵源的空宗遺風……”
信孝過來推他,說道:“你在這邊找什么?別擋著我們回家的路……”黑袍僧人懊惱道:“先前混亂之中,我苦心繪制的‘死海圖卷’又不見了,你們有沒看到那個卷軸掉落在哪處?”信孝聞著茄子惑問:“什么路線圖呀,你要去死海干嘛?”黑袍僧人焦急亂覓著說道:“我聽說那里隱藏了一個比天還大的秘密,直接關乎我們從哪里來、去往哪里……”
“我知道咱們要去哪里,”信雄蹦過來,往廢墟上亂踩著說道,“回家!”
“從這里能回家嗎?”垂涕之人湊過來惑覷道,“不行吧?我們找了很久,遍覓不著回家的路。雖然我回家也沒什么好結果,老婆跟人跑了,債主又天天上門添堵,不過這邊的人更難打交道。日子不好過,想上吊又找不到合適的樹……”
黑袍僧人抬眼問道:“這里樹多。你需要什么樣的樹才適合上吊呢?”垂涕之人推搪道:“總之可遇不可求,要等找到才知道……”
“真是想不到,”有樂過來拍他肩膀,說道,“我們家后面竟然是古羅馬!看來‘條條道路通羅馬’這種說法真是有道理……”
“羅你的鳥,”慈祥老者悄步欺近其背后,聞言忍不住冷哼道,“這里根本不是羅馬。”
“我有說羅馬嗎?”有樂嘖然道,“你聽去哪里了?我說的是古羅馬。”
“古你的卵,”慈祥老者嗤之以鼻,“不論古今,這地方根本不是羅馬。你再胡扯,我就揍你。”
說著,探手來揪。有樂拉著我忙避之不迭,懊惱道:“你明明只不過一廚師,還是回去好好給人做飯罷。本身修養這么差,又不肯看菜譜,卻玩什么兵法?若再糾纏,咱們都回不成。屆時你困在這里,年輕的蘇丹就會讓別人勾搭走,勢必趁你不在,越發跟條頓那幫家伙在昏天黑地的加拉塔荒園打得火熱……”
“真是水深火熱,”我摔得迷糊,愣望一只小彈跳魚從眼前亂蹦而過,有樂爬在殘垣下咕噥道,“穿越真的很難受。突然被老瞎子推撞過來,腸胃就跟翻江倒海一般……”
“這是哪兒?”我轉頭惑望四周,眼見烏霾蔽天,陰晦迷離的光景,不禁愕然問道,“我們怎么會在這里?”
電閃雷鳴之間,忽見一根黑森森的銃口抵臨。我抬眸驚望,慈祥老者伸著袖炮從背后轉出,黑森森的管口頂住頭額,沉聲說道:“條頓又怎么樣?誰有實力,就能改變命運。我們勢力之強盛,早已今非昔比。重塑世道、治理天下之日,垂手可及。無論你們服不服,誰又能奈何?像我這樣的人除了相信實力,已經不想再相信別的什么東西。所謂‘古神’在哪里?倘如真的有神,我不介意你們求神來殺我試試?我們雄霸天下,羽翼既成;勢已如此,唯神能殺。”
“真是作死呀,你又這樣說?”有樂不禁納悶道,“況且你手上拿的那支火鎗已經沒彈藥了罷,還擼過來?”
“先前剩余最后一膛未發,不信你試試?”慈祥老者伸著袖銃尋聲亂指,冷哼道,“誰裝神弄鬼,就殺誰!”
小珠子冒出來,在我耳后低聲催道:“快跑!有東西悄近……”
“什么東西?”我正要轉面愕望,有樂急忙伸手來掩眼,慈祥老者打開他的手,揪我而起,貼著面頰說道,“我才不相信什么一看就死。你睜大眼睛,替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在后面?”
我不得已的看了看,但見信雄臉上粘著兩只又大又圓的紙繪假眼,從后面伸過來說:“瞪誰就讓誰懷孕。”慈祥老者轉身,一巴掌摑開他。
隨著“呀”一聲叫,模樣嬌俏的小家伙撲過來,猛然跳上慈祥老者背梁扭打。慈祥老者不堪遭其撕發抓臉,正要甩開,卻被信雄咬手,痛怒交加,揚掌欲摑之際,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從半堵殘墻后拋投短銃,啪的打在面門之上。慈祥老者捂臉叫苦不迭,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卻歡呼一聲,從他肩背跳下地,搶去拾起短銃。
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連忙跑來爭奪道:“我的……”模樣嬌俏的小家伙提足踢打,驅趕道:“去你的!這支手銃明明是我的好不好?”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猶自不甘道:“根據我們俄羅斯的傳統,搶到手的東西就算又被你搶回去,它仍然屬于我。”邊說邊搶,拉扯之間,模樣嬌俏的小家伙騰身甩腿飛踹,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撇頭歪摜而跌。模樣嬌俏的小家伙乘勝跳到他身上亂踩,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在她腳下叫苦道:“別踩別踩!蛋破了……”
趁那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停足愣望,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連忙摸出身上揣藏的小匣子,忐忑不安的掀蓋覷視道:“可別踩破了我的蛋……”模樣嬌俏的小家伙低頭探詢:“破了沒?”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揭蓋子稍覷一眼,微感寬慰道:“還好蛋在里面尚未破損……”模樣嬌俏的小家伙伸腳來踩,蹦跳道:“那就再踩到你的蛋破!”濕發蓬松的叼煙家伙倉促合上蓋子,捂匣爬開,模樣嬌俏的小家伙仍要追踢,卻聽信雄叫苦,她往叼煙家伙腰后多踹一腳,轉面看見慈祥老者甩開信雄,揚掌欲摑,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忙掏皮袋填裝彈藥,隨著咔嚓打火聲響,雙手拿起短銃,轟了一下。
有樂捂起耳朵,嘖然道:“你往哪兒射?”我眼前煙焰綻揚,隨慈祥老者踉蹌趨趄之際,腦后似有異風撲颼,倏近又即掠離。長利竄出草間,不顧模樣嬌俏的小家伙掙扎踢打,從背后抱她退開。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匆忙填裝彈藥之際,口中惱嗔:“若不是突然從背后抱開我,剛才就打中了。”轉身抬銃一指,嚇得長利慌張躲避,跌入草里。
“要看打誰,”信孝拿著茄子,從草里冒頭出來張望道,“你瞧有樂的帽子崩掉半邊了。兩只眼圈發黑,樣子焦頭爛額,全是拜誰所賜?很難想象他這般憔悴不堪的形象還能讓古羅馬人為之驚艷,甚至認為其有出色的美貌,卻根本無視了旁邊的我……”
“古人審美之眼光是很難說的,”有樂歪戴塌癟半邊的帽子,黑著眼圈轉覷,正色道,“環肥燕瘦,各有所好。一時一個風氣。你知道貂嬋長什么樣嗎?其實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春秋時期的美人跑出來會嚇死你也說不定。甚至唐朝那時候的人還以無眉和黑牙為美,大勝突厥的唐朝名將黑齒常之就是著名的牙黑,并以黑齒為自家姓氏。跟黑齒常之的兒子黑齒俊十八歲的時候并稱‘美男’的唐朝名將沙吒相如,甚至以剃眉稱帥。”
“唐朝大將軍燕國公黑齒常之的祖先出自扶余,為百濟王室大姓,后因封于黑齒而以封地為姓。”信孝搖著茄子說道,“他是牙黑,但并不以此為姓。其身長七尺有余,驍勇有謀略。每次獲得的賞賜金帛等,全都分給了部下將士。突厥侵擾唐朝,黑齒常之率軍抵抗,突厥狼狽而逃。黑齒常之率領精銳騎兵轉戰青海擊破吐蕃軍,史載:‘常之在軍七年,吐蕃深畏憚之,不敢復為邊患’,并且贊嘆:‘古之名將,無以加焉’。他被權奸誣陷致死后,當時的人都感到很痛惜。武則天下詔為自縊而亡的黑齒常之昭雪,朝廷改葬這位百濟驍將于洛陽邙山。自從唐軍徹底平定百濟復國運動,黑齒常之、沙吒相如眼見百濟復國無望,從此歸順了唐朝,倍受重用,唐朝名將劉仁軌稱贊此二人皆忠勇有謀,敦信重義。”
“又在這兒聊呀?”青盔將領突然冷哼一聲,從草后竄出,掄戈掃打,有樂拉著信孝慌忙走避,叫苦道,“這家伙怎么如此難死啊?又在這兒撞上了他……”
“斷帥,”慈祥老者抬著袖銃在昏暗中凝勢惕戒,壓低話音問道,“我們撞到了什么?”
青盔將領驚疑不定地望著暗霧縈迷的方向,說道:“此間必有古怪。剛才我看見你們霎刻消失又復現的那個地方,夜穹似有巨大影廓曳閃而過,仿佛瓊樓玉宇,又似空中樓閣,無聲無息的掠過地面晃轉升騰更高,沒等我看清,瞬即從霧中隱去……”
“那你肯定是眼花了,”慈祥老者聽著不禁面頰微搐,低哼道,“或許只不過是看到了海市蜃樓。眼見不一定為實,閃族人的花招很多。別忘了咱們突厥人先輩來的地方,祖上常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為了不受蠱惑……”
有樂忍不住說道:“那還不趕緊掩起眼睛、捂住耳朵,或者跟那些鴕鳥一頭扎進泥沙里,假裝看不見、聽不到……”信孝在旁不安的問道:“你聽到什么了?是不是我耳鳴,只覺嗡嗡回響不息……”長利倒退過來,小聲說道:“便是先前我們聽過的那種嗡嗡的響聲,間歇反復,有其節奏。”
“什么節奏?”慈祥老者聽著越發面頰微搐道,“你們不要胡亂帶歪節奏。那只不過像是樓閣上許多風扇一齊轉動的嘈雜聲響。風車或者風陀螺、水車或者水轱轆一齊轉動也似這般喧響……”
“你們那里啥時候就有風扇了?”聽聞信孝搖著茄子惑問,有樂嘖一聲說道,“這有什么稀奇?小孩兒手里還拿了風陀螺轉著玩兒呢,而且好多地方有水車在農田周圍咕轆咕轆地轉動得熱鬧。”
毛發亂糟糟之人在殘墻下忍不住接茬兒說道:“早在公元十世紀左右,波斯人就發明了一種古老的空氣調節系統,通過利用裝置于屋頂上的風桿,來捕獲屋頂處涼爽的自然風,同時使用風道來使其穿過涼水并吹入室內,從而使得室內的人感到涼快。有些地方的聰明人還以風動轉輪的方法,在樓臺的窗口安裝了風車縮小形態的轉葉陀螺,用來給達官顯貴享用夏日的涼爽。”
蚊樣家伙在旁稱然:“從前,唐朝長安一帶的達官貴人會使用一種名為‘涼屋’的設施,一般是臨河流而造,在河水旁修建水車,用水車把活水抽到屋頂,順著屋檐流下來,周而往復,流水就會帶走整個屋子的熱量。唐玄宗時期,更是修建了著名的大明宮含涼殿,含涼殿建筑內外都設置了許多水車,流水激起扇葉轉動,冰涼的水汽和冷風就被送入殿內。《唐語林·豪爽》記載,夏日某天陳知節被請到李隆基的含涼殿時,他看到唐玄宗‘座后水激扇車,風獵衣襟’,當他被‘賜坐石榻’時,感到‘陰霤沈吟,仰不見日,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含凍。’可見那時候的空氣調節設置已很高明……”
“我們為什么要在這個情勢越來越緊張的時候談論風扇和空氣調節方法?”有樂不安地轉顧著說道,“難道不應該趁那縈耳不息的嗡嗡回蕩聲響尚未由低轉高,趕快逃離此處遠避才對路?”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對對,趕緊溜走為妙。”蚊樣家伙轉面跟青盔將領說道:“暫時的撤退是為了更加有力地打擊敵手,就像拳頭往后收縮是為了蓄力,然后一拳揮出去直接把敵人干掉。”
“難道地主家還有余糧?”信雄拉著我剛要溜,慈祥老者揪住不放,正糾纏間,殘垣暗影里有個公鴨嗓的說話聲傳過來,“快樂的原因只有一個,不幸的原因卻有千萬個。東方人做生意,都離不開人情世故。若想生意做得好,先把禮物要送好。所以盜墓時我拿了那個以為值錢的東西。手里有糧,心中不慌。”
隨著腳步聲響近,夜霧中現出幾簇晃閃的火把光焰,走來一伙衣衫破爛之人,其中有個披裹破布的家伙唉聲嘆氣地說道:“何不食肉糜?用立場去看待這個世界,是很容易脫離事實的,也無法認清這個世界的真相。世界那么大,應該去看看。應有擔當。接地氣,說人話。官僚盡在說漂亮話做差勁事。說一套做一套,處處都是套路。說的震天響,做的極勉強。以人為本你能做到嗎?不是讓你以管人為本。少折騰,不折騰,你得先讓人活。一個人的夢游,無數人的夢魘。你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讓人生不如死。想民眾之所想,首先要知道民眾之所想,不是替民眾想。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當官的為了逃避責任可以干出很多驚天地、泣鬼神的勾當。發酵,是一種持續過程。是膿包總有擠破之時,揭開浮夸的虛飾,滿眼看到的是老百姓的辛酸!”
旁邊的爛臉漢子插話道:“求生的欲望會壓倒一切,這是每個人在絕境面前都會做出的選擇。”
一個光著后股之人昂首闊步地說道:“我說個很嚴肅的事情,壓死我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掏錢,怎么折磨我都可以,動我的錢我會死給你看。”
“永遠不要低估草民被低估了多少。”后邊有個衣衫襤褸之人興嗟道,“回鄉就要認命,要逆天改命就要到更大的地方去闖蕩。擁有第一個安身立足之所,就是闖出名堂的證明。然后是小房換大房,大房換好房。這些并不是必定能實現,卻還有希望實現。好時代的生活不是一眼看得到底的,而是充滿了變數。變數就是機遇,給人帶來希望的機遇。一旦失去機遇的人越來越多,整個時代也就沒有希望了。迫使人們只有鋌而走險。”
“兒孫滿堂繞膝嬉戲不好嗎?”披裹破布的家伙嘆道,“人到中年之后,做事容易畏縮。但如果你交出全部,你一無所有,也很容易走上極端,因為你同時也喪失了全部的希望。”
“時間永在流逝,江湖多是看客。”那個光著后股之人昂首挺胸地說道,“老婆出門半月再回家時,我會感覺不習慣。”
“這幫家伙……”有樂聽著不禁好笑,搖了搖頭,忽見那伙破衣爛衫之人紛似猝受驚嚇,往殘垣里一嘩而散。臉形奇特的小個兒之人在那邊招手,壓著話聲叫喚道,“快跑過來,一路別回頭!倘有遲緩,我不會告訴你有什么后果,但是會有最嚴重的后果。”
“聽著很含糊,”有樂似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只手伸來掩遮他眼睛。有樂腦袋微仰,朝我說道,“不料你的手有這么涼!”
我蹙眉說道:“不是我的手。”有樂聞言一怔,隨即愕問:“那是誰的?”耳聽得鐐響嗆啷,臉形奇特的小個兒之人拽鏈趨近其畔,低聲說道:“村姑在你后面。不過那只手……”有樂沒等聽完就驚嘖道:“你最好告訴我,那只手是你的。因為我正在亂起雞皮疙瘩!”
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哈哈一笑,移開手說道:“有這么大反應了嗎?手是我的!”有樂卻皺起了臉,不安的問道:“你有沒有往我臉上趁機又涂抹了什么粘乎乎的東西?”
“你們這班小東西太粘人了,”慈祥老者綽起手炮指過來,神色不豫的低哼道,“不論我往哪里走,身后都跟著一大串……”
“然而現下你后邊不是我們,”長利忽有所察,頓時舌為之咋,連忙推有樂他們往垣深草茂之處躲避。小珠子從信雄耳后冒出來催促道:“快跑快跑……”
“能往哪里跑?”草垣后邊驀有許多火把亂耀而近,現出服色各異之人蜂涌包圍的身影,此前曾經露面的那個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抬起手上的明晃晃之刀,朝信雄做了個“切”的手勢。信雄忙躲去我身旁,畏懼道:“不要切我!”見他走避如此慌張,一眾黑衣甲士忍不住好笑,紛伸刀戈逼抵我們身上要害。有個披裹粗布之人從樹后轉出,伸劍一指,凜視道,“差不多都在這里了,那就正好來個干凈利落的‘一刀切’,結束加拉塔這片亂象!”
信雄抬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推劍梢轉向信孝,隨即后退,避到有樂身后。眼見周圍形格勢禁,有樂嘖然道:“可惜我沒練好武功就急著帶你們出來四處跑,不然眼下會有一場大架好打。”
“將要死很多人,”長利綽拔肩后之劍,神情不安的轉顧道,“打起來還真不好說……宗麟呢?”
“沒看到他,”信孝伸著茄子觸碰鼻前的劍尖,卻縮不及,隨著劍光微晃,眼見茄子已斷半截,穿在劍梢。信孝驚忙退避道,“節骨眼兒上,這廝卻不知去哪里了?缺少了個生力軍,咱這邊戰斗力堪虞……”
“真要打起來,倒也不見得誰比誰弱,”有樂轉覷兩旁,眼見劍拔弩張,不由舌為之跳,倒退著說道,“馬千戶這邊又來了些幫手,看來也皆是狠角兒,尤其是褲子拉胯的那幾個,大咧咧的樣子瞅著不好惹。先前我還看到世代守護若狹一帶并且愛流鼻涕的‘孫犬殿’了,就是高次那個身手不弱的姐夫孫八郎,好像他還帶了個眼熟的蒙面高手,以碎花土布裹著臉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沒看到他們在這兒,”長利綽劍惕戒,神色緊張地問道,“料想馬上就要開打,誰先上?”
“哎呀,你踩到我的腳了!”隨著模樣嬌俏小家伙一聲疼叫,信雄從有樂身后被推出來,踉蹌跌步撞向刀梢,我忙拉回他。服色各異之人要趁機捉我過去,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展開拳腳,從旁擺架勢,對面也有人蠢蠢欲動,彼此變換招式、互相釁試之際,蚊樣家伙忙抬短弩,掩護我拉著信雄退回,服色各異之人紛紛抬弩搭矢,反而圍逼愈加靠前。
看到大排強弩逼近,信雄他們正感驚慌,毛發亂糟糟之人搖頭說道:“不要怕。我有更厲害的發明……”隨即掏出個盤缽大小的滾筒,來回擰了幾輪,一拉而開,挾抱在脅下,擺弄數下機括,除了咔咔轉動,發出摩擦耳膜的雜響之外,別無反應,卻吸引了大片含惑愕覷的目光。蚊樣家伙怔問:“文西,你玩的這是什么呀?”
“請叫我全名,”毛發亂糟糟之人從兜里拿了一把豆子出來,煞有介事地說道,“達芬奇。根據‘撒豆成兵’的傳說,我專門打造了一把‘射豆鎗’,不料發生‘種豆得瓜’的奇跡,最終制造成這個玩藝,其機關設置巧奪天工,我那個當稅吏之生父認識的土耳其軍械商看見我潦草設計的圖紙之后,將它命名為‘機關鎗’。卻認為并不實用,斷言三百年內派不上場。然而我無所謂,想到就做,此前還未有機會到野外測試其完整的威力……”
他邊說邊射了些豆子接連飛撒在信雄臉上。信孝聞著半根茄子愣望道:“身為后世景仰的著名畫師,你不好好繪畫,卻搞這些花里胡哨的名堂干嘛?”
“不論怎樣努力,”毛發亂糟糟之人擺弄著機械滾筒,搖頭嘆道,“干什么都不能掙到錢養活自己,我算認命了。有些人就是這樣跟錢財無緣份。不管別人說你多么有才,卻始終有材無財。我常在饑餓中作畫,不會弄錢糊口,惟有寄情于創作,實在太想吃個雞蛋了,煎熬不住就畫了一個又一個蛋,再怎樣栩栩如生,可惜也不能吃一口填飽肚子。有時候餓到發狂,亂喝了許多烈漿濃汁之類東西,整晚睡不著,頭腦異常亢奮,冒出許多新奇的想法,繪成草圖,即便后來也造出了不少樣品,仍然沒指望賺到錢花。看開之后,我就只為興趣活著,熬一天算一天……”
我忍不住小聲問道:“后來他怎么樣了?”小珠子晃到我耳后嘀咕道:“這位意大利博學家,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并稱‘文藝復興后三杰’之一。他是真正超越時代的少年天才,身為畫家、雕刻家,同時也是軍事工程師和建筑師。雖然常有宮廷貴胄邀約禮聘,由于他的創作立場得不到當權者的贊許,其一生的大多數時候其實窮困潦倒。甚至常年過著風餐露宿、動蕩不定的生活。達芬奇不愿迎合這些上層名流的喜好,因之處處受到冷遇,并成了惡意中傷的對象。他所從事的科學研究竟被教皇斥為‘妖術’,以至于羅馬人當他是巫師一類的人物。達芬奇從青年時期就對中世紀的封建統治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他痛斥專制統治者的‘驕橫是無拘束的’,并斥責說:‘當他們的肚皮塞得飽飽的時候,他們就要去滿足其邪欲,要把死亡、痛苦、勞役、恐懼和流放分配給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面對著人世間的種種不平,他在創作中喊出了郁積心底的憤慨。達芬奇對統治者之間爭權奪利的不義戰爭的態度鮮明,他始終認為這類戰爭是‘最野蠻的荒謬行為’。達芬奇對于洛倫佐時期美第奇家族的專制統治和驕奢生活深懷不滿,而洛倫佐對他也頗為冷落。伴隨意大利戰爭的進行,法蘭西王路易十二的軍隊入侵米蘭。為躲避戰亂,達芬奇四處漂泊。他在困境中仍然渴求真理,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認為‘人類的奇跡’將會‘在黑暗中看到最光輝的東西’。在極為窘迫的處境下,達芬奇顯得比其他同時候的人們更為過于形貌衰頹。他的自畫像面容蒼老,憂愁痛苦中蘊含著憤怒,這正反映了他當時沉重而不甘屈服的心情。便在最后窮途末路之時,法蘭西王弗朗索瓦一世任命達芬奇為宮廷畫師,把他安置在昂布瓦斯城堡中的克魯克斯莊園,給他豐厚的年俸,聽任其隨心所欲地從事藝術創作和科學研究,并時不時地去請教。然而不久,達芬奇的右手就因中風開始麻痹,各種疾病相繼襲來。他自知生命之火將熄,但仍堅持不懈地用左手進行新宮殿的設計、擬制運河灌溉系統、整理自己平生積累的手稿。直至因病與世長辭,終年六十七歲。據說他是在趕來的弗朗索瓦一世懷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也算臨終得一知己,死后葬在弗朗索瓦一世行宮的教堂里。”
蚊樣家伙唏噓道:“這哥們兒生前四處混不到飯,沒幾天好日子過,其實是當地那些統治者給他使絆子、玩兒陰的,他不肯屈服就斷他糧道。其光芒得以不被湮滅,卻是恰因生逢亂世。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算意大利的權貴和羅馬教廷嫌棄他,還有法蘭西王肯垂青。倘若他不是活在群強紛爭的亂世,而是生在某個專制勢力一統天下的時代,得罪了權奸就沒誰敢收留,那才是真正的走投無路。甚至其人其名也會被權威勢力完全抹殺凈盡,就像從未存在。”
有個垂涕之人連鞘伸劍,指向披布綽銃的慈祥老者,質問道:“比起生逢亂世,人們還有機會。其實更糟的是掌權者肆無忌憚一手遮天的年代。所謂治理天下、重塑世局,你們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
“世界這么大,盡可各行其事。”慈祥老者眉頭一緊,沉哼道,“為什么你們這些人偏要來堵道添亂?”
“還在這里裝呢?”背后之人不覺垂涕越來越長,伸劍更加逼近,搖頭說道,“自身的命運讓我明白前人之教誨,必須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掌權者使壞的心機。因為權力容易使人起壞心,有權在手,好人也難免變壞,形成禍害。壞人會因而變得更壞,越發荼毒四方。”
“不同我們相向而行,”簇擁過來的服色各異家伙紛聲叫嚷道,“就會被消滅!”
“那要看誰消滅誰?”其中喧嚷最兇的那個家伙喉下忽挨刀背拍打一記,頓時窒氣難舒,捧脖憋臉吐出舌頭。披裹粗布之人抬眼瞥覷,只見一人晃轉而出,伸手捏住舌頭,隨手撩刃,打掉服色各異的家伙紛搠而近的兵器。那些家伙猶沒看清,倏已劃腕濺血,旋即腿膝綻裂,頃齊摜跌。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抬刀急斫,那人晃刃回掠,叮一聲磕開,捏舌不放,在火把紛耀之間轉頭尋覷信雄身影,笑問。“要不要拔條舌出來丟給你拿去玩?”
信雄舌為之咋,后退不迭。信孝聞著茄子愕望,訝然道:“誰呀這是?”
隨著火把耀近,我眼前一亮。有樂歡呼道:“信照!節骨眼兒上,你終于像苦海明燈一樣出現了……”
欣喜之余,我留意到暗霧里有光影移近,投眸惑視片刻,看到一個披氅的微須騎士抬手舉著火把,從廢垣內率先走出,背后跟著大群參差不齊之影,其中既有托缽捧碗、破衣爛衫之人,竟亦夾雜了些馬戲團里走失的奇怪動物,以及若干大搖大擺的鴕鳥,也尾隨其后,穿行墻影之間,絡繹走過眼前。
信雄忽有所見,抬手一指,說道:“咦,有只豬!”我和他們一起愣望,忍不住淺抿笑渦,說道:“先前曾見斜坡下邊那片荒園有一簇微光穿霧移動,當時說不出什么因由,我覺得領頭的似是微須騎士,沒想到他們穿行半天才走到這里……”小珠子冒出來嘀咕道:“其實時間也不長,不論你以為多久,穿越只是一剎那之事。”
我正要問她什么意思,但見那青盔將領伸戈指向微須騎士舉著一束火把穿行夜霧的身影,眼瞳收縮的說道:“醫院騎士團的異教之徒還沒死絕,此間諸多蠱惑,必是他們在搞鬼。幸好扎干諾斯的大隊人馬也正朝這邊趕過來。不用等到天亮,就能了結這一切亂象!”
毛發雜亂的托缽僧在殘垣邊喃喃撫壁誦念:“讓我們持續恒切禱告:愿上帝賜下和平,止息戰爭;讓惡人得報應,善良者受庇護。”
忽然有個包裹頭巾的黑衣甲士抬弩發矢,毛發雜亂的托缽僧應聲栽倒在殘垣下。我為之驚愕,有樂嘖出一聲,在旁說道:“上帝不會護佑我們。或許他以為世人已經不再相信他,甚至以他為敵,因而拋棄了眾人。”長利憨問:“你怎么知道?”
“這還用問?”信孝拿著半根茄子說道,“他以為先前看見上帝了。”
“頭罩簡陋便桶那家伙嗎?”長利憨笑道,“那個不是真的‘上帝’吧?況且‘上帝’怎么會跟信徒打架呢……”
“那是因為世人愚蠢,”有樂嘖然道,“就連所謂‘上帝’的信徒亦不免自以為是。他們也跟你一樣,以為真正的‘上帝’就不能頭罩簡陋便桶、褲子掉一半,并且一只腳穿人字拖鞋出場。”
長利憨問:“你怎么知道那個穿人字拖的家伙一定就是‘上帝’,而不是別的東西呢?”
“我作為一個想法樸素之人,基于很簡單的判斷,”有樂不顧帽子耷塌半邊,蔫垂一角撇去腦后,蹦著舌兒說道,“不知你們有沒有留意到,三大騎士團圍著頭罩簡陋便桶的家伙廝打那么狠,非但怎樣都未能傷其分毫,頃遭回擊之后,雖被打得落花流水、丟盔棄甲,這幫不知好歹的家伙竟似一個都沒死掉。頭罩簡陋便桶那廝即便打出了如來神掌般巨大的威力,然而當時我只看到慈悲……”
“那是真正的慈悲,”毛發雜亂的托缽僧從殘垣下悄悄爬過來點頭稱是,“而且不知你們當時有沒留意到,除了不殺信徒和未殃及無辜以外,還有一節異常的細微之處就是那個看起來其實尋常的便桶,他從里向外霎刻打出掌印,但掌痕只在瞬間即逝,桶上依然不留絲毫痕跡可尋。此節顯然可見其神威所在。在我看來無跡可尋,才是最大的神跡。真神不需要刻意留個天大的腳印給你看……”
“那你又是哪路神呀,”有樂往他身上瞅來看去,前后惑覷道,“如何竟又中矢而未死?還爬過來跟我們悄悄說話……”
小珠子嘀咕道:“他是游歷于烏德勒支一帶的低地絕谷宗師之一。這些修煉秘術的家伙沒那么容易被殺死的……”
青盔將領提戈搠向其背,冷哼道:“那就再殺一次看看死不死……”長戈扎至半道,被一只手伸來抓住。青盔將領急掙難脫,任憑怎般使勁,鎗戈在那只手里紋絲不動。他一驚轉覷,但見有個黑袍僧人以一只手綽握其戈,另抬一掌含于胸前,低眉打個問訊,說道:“干戈不止,劫難未已。然而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抉擇只在心中。”
“這是哪兒?”一個光頭胖子從他肩后伸臉懵問,“剛才還在白天,如何一晃竟到了黑夜里……”
忽然看見這兩人在此現身,非僅我為之錯愕,青盔將領瞪著光頭胖子,頃間更是猶如見了鬼般,一怔之下,變色駭呼:“你……你怎么又活轉了?”
光頭胖子惑問:“我有見過你嗎?”信孝抬著茄子瞠然呆視道:“這又是鬧的哪出?”有樂似有所省,轉頭悄言道:“他們倆怎么從古羅馬穿越過來這邊了?而且那個胖子越看越面熟,我突然想起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般圓頭圓腦模樣之人,你們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
長利憨問:“先前山坡那邊是白天么,我覺得不是吧?”光頭胖子橫他一眼,說道:“那邊天快亮了,我跟他跑到廢墟上找你們,卻不知怎么就晃去了某個白天的灰濛濛所在,飄落火山煙塵之類像雪花的東西,充滿了腐爛氣味,到處都有巨大的怪獸尸骸。似乎還看到有個蚊樣家伙跑來跑去,沒等我們拉住他,一晃又閃到這里了……想是閃族人在搞鬼!”
“你們也到過史前巨獸的尸體遍布荒野那時候了?”蚊樣家伙拿著短弩轉覷道,“我就覺得好像看見你們兩個家伙在山坡上邊,那時候沒別的人。”
“必是閃族人搞鬼,”光頭胖子不安的說道,“他們的廟宇果然很邪門。這里又是什么地方,為何劍拔弩張?”
“見鬼,”青盔將領瞪著他,驚駭不已的說道,“真是活見鬼。你不是死了嗎,怎竟又渾若沒事般冒出來?”
“斷帥,”慈祥老者仰著臉摸索而近,不顧面頰淌血,綽起手炮亂指,冷哼道,“不要自己嚇自己。若沒死透,你就再殺他一次。清空這些渣滓,讓一切亂象歸零。”
青盔將領咬牙拔扯鎗戈不動,發腿急踢,迫使黑袍僧人松手退避,不待我更覷分明,呼颼聲響,青盔將領向后跌撞,鎗戈橫擊在胸前,夭蕩之間,摜軀掃他摔飛。黑袍僧人踏前一步,伸足承接落下的長戈,合掌低眉,嘆息一聲:“執迷不悟,必無好果。”
慈祥老者抬起袖銃,伸抵黑袍僧人眉心,渾似不覺包扎臉上的巾布浸血殷淌,腮頰微搐的問道:“你認為真有因果報應嗎?我一直想知道,為了更有效的治理天下,狠起心腸溺殺幼兒、屠戮萬千這類不得不為之事,我干得多了。然而我的報應在哪里?”
我看得心弦繃緊之際,斜刺里有根手杖伸來,推開袖銃。黑須先生從我肩畔轉出,綽杖微點,戳了戳有樂頭上耷拉半邊的帽子,笑覷道:“通常所謂高手死于話多,不是沒有道理。你們覺不覺得易卜拉欣的話太多了?”有樂摸了摸腦袋,點頭稱是:“對,我也覺得他口水多過茶。從前他當廚師的時候,煮給人吃的羹湯里搞不好一半都是口水……”
“至于你,”黑須先生隨手晃轉杖梢,撩飛有樂的帽子,轉面朝我瞇眼而覷,嘿然道,“聽說蘇丹陛下為了你,尋來照應,不惜以身犯險。這樣看來,果然是紅顏禍水!”
他說到此處,眼縫里透出殺機。我剛心下暗凜,手杖移轉過來,杖頭朝我胸口疾點。蚊樣家伙和黑袍僧人從旁欲救,卻被簇擁而至的刀叢推隔開去。黑須先生嘆道:“除患務盡,斬草除根,就是要這樣狠。全殺了罷!”
話聲未落,臉頰上突然多了只橫蹬之腳。倏地發踹之下,黑須先生面容扭曲,瞥目轉覷,只見宗麟在畔,伸手抓握杖梢,忿然道:“我說得沒錯吧?手杖真的在他這里!”我目送黑須先生猝遭踹飛的身影曳空而過,宗麟追踢數腳,奪下手杖,掃翻一圈人。隨即伸杖再撩往后,沒等黑須先生挫步穩軀,又挨一擊,趨趄跌開。
“宗滴!”有樂撿起帽子,戴回頭上,跑過來拉我避到宗麟身旁,問道,“剛才你去哪里了,如何這時候才露面?”
宗麟揪來一個模樣年輕的頭裹黑巾之人,推他踉蹌跌步撞到我跟前,哂然道:“先前我在斜坡那邊救了奧斯曼蘇丹這小子,不然他在此喪命,歷史難免改寫。你們呢?別把西班牙女王弄丟了,否則將來她的孫兒輩打奧斯曼蘇丹的后代這一出好戲就不會有。那誰沒說錯,有人企圖篡改歷史,不可任其得逞。”
“將來的歷史有什么好?”信孝轉著茄子說道,“人們最后不是還得照樣玩完?”
“很多人都跟你這樣想,”宗麟卯他腦袋,隨即搖頭冷笑,“但其實越改越糟。當然不改也糟,因為人性本來就有夠糟糕!”
“其實什么也改變不了,”有樂拉起癟垂半邊的帽子,擺來轉去的說道,“改道有用嗎?多數河川最后還不是要流入海洋?”
“我們應該往海邊跑,”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仰觀夜穹,神色不安的說道,“西域秘教千百年來演變出的‘魁星踢斗’這門玄法太詭譎了。你們聽聽那嗡震的異聲似又由低難辨聞漸轉高亢,一陣陣縈蕩而近,越來越響了。我覺得其隱然預兆不祥之氣,不知要發生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我們從西域傳承的陣法,”黑須先生在暗霧迷縈之處低哼道,“你想到哪兒去啦?我的陣術很簡單,只憑威兵仗勢強摧,平推碾壓,從來就是這樣直接粗暴。”
隨著一支曳明箭嘯鳴飆升,在紛紛仰望的眼瞳間燦然爍映,耀亮周邊層層推進逼近的鎗弩陣勢。黑衣甲兵越霧圍涌,勢如排山倒海般迫入眼眸。黑須先生目光精閃,凜視道:“我旗下的精銳已至,這片園林將被踩平。”
話聲未落,臉頰驀地蹬來一只腳。倏然發踹,黑須先生面容登時扭曲,瞥見宗麟在畔提腿高踢,憤然道:“我先跟你清算咱倆之間的帳!”長利見他二人相覷之間,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不由轉頭惑問:“什么帳啊?”信孝抬茄掩嘴,加以猜測:“宗麟這種風流人物,除了風流債還能有什么帳可算?”黑須先生嘖然道:“杖已經歸還給你了。打人不打臉,當著眾多小輩和我手下人馬跟前,給點面子好不好?”
宗麟抬足發力,冷哼道:“不給又怎么樣?”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忍不住從旁提醒道:“聽說他是‘西圣’傳人,本領殊不下于可怕的燕東煌……”宗麟沒等聽完就嗤笑出聲:“那個自號‘西圣’的仆固懷韜不是早就死了嗎?剩下些余燼未滅的信徒在河西古道一帶搞三搞四而已。難不成還真讓他們搞到西邊來了?”
“不要小覷了仆固家族的人,”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神情鄭重的說道,“這個家族自從仆固懷恩、仆固懷安以下,都沒出過好惹的……”
有樂在旁聽了不由好笑:“是個人出來就稱圣,所謂‘圣’有這么好當嗎?先前我似還看見有個沒穿褲子的家伙在廢垣那邊被稱為‘斗圣’,想想他的樣子都好笑……”正自忍俊不禁,瞥眼見到那個光著后股之人昂首挺胸地站在其畔,目不斜視,顯出氣宇非凡,有樂悄掏鏡子籍借周圍火把光亮照了照,忽有所見,嘴為之圓,失聲驚呼道:“嗚……器量竟有這么大?”難免生出自慚形穢之感,頹然蹩去我身后,垂嘆:“怪不得他這么有種,膽敢不穿褲子出來行走。唉,人跟人不能比……”
“人比人,氣死人。”信孝連忙拔個大瓜出來,伸去比了一比,舌為之咋,連忙縮到我后面,跟有樂交頭接耳。“這家伙果然大器,難怪他一出場就這么跩,簡直是叫花子別腰刀——窮兇極惡。”
那個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伸著手上的明晃晃彎刀,朝光著后股之人指了指,轉頭問道:“那個不肯穿褲子的家伙是不是扎干諾斯大人新近招募的雜兵營手持大纛把門、一打仗就溜掉的那廝?”服色各異之人紛望道:“一打仗就溜沒影的是他不假,然而我們覺得他手持之物未必便是你以為的大纛……”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皺起眉頭,神色不豫地揚刀,冷哼道:“那家伙瞅著太礙眼了,隨便從旁邊一站出來,卻搶去了扎干諾斯和易卜拉欣兩大奧斯曼帝國巨擎難得同場聯袂御敵的風頭。”有樂見連宗麟和黑須先生亦情不自禁地分神轉望,難免取笑:“既有過人之長,是金子總會發光。除非有誰蓋過他,否則也就只能有如小寡婦看花轎——干著急了。”
忽聽水聲撒響,眾人聞聲轉覷,只見有個毛發稀拉的捧碗之人在殘垣角落背對著我們,抖擻幾下,轉頭而笑。有樂惑望道,“他從哪里撿來一條這么長的水管拿去墻腳澆草?”信雄愣問:“后來他拿的那根水管似乎斷掉了,對不對?”模樣嬌俏小家伙低聲說道:“斷掉的那根好像是條腸。被我撿它去煮了。”
有樂稱幸不已:“果然有蹊蹺,還好我沒吃掉這根。”信雄在旁也笑著說:“幸好我也沒吃它。”模樣嬌俏小家伙惑問:“那么究竟是誰吃了它?”
包括我在內,幾只手一齊抬起,指著毛發蓬松的叼煙家伙。
毛發蓬松的家伙叼煙咧嘴說道:“根據俄羅斯風俗,吃進肚子的東西決不吐掉,不管你們說的是什么……”隨即抬腿,模仿宗麟的樣子發足從另一側蹬在黑須先生面頰上,點煙說道:“一字馬,我也會。你使勁蹬了半天,還沒踹他移動半分。再添上我們俄羅斯人突然從另一邊倏加之踹,奧斯曼人被夾在中間的滋味勢必更不好過。”
“這就是俄羅斯的作風,”信孝玩著茄子忍不住說道,“將來他們子孫還愛這樣冷不防給人來這一手。”
有樂見毛發蓬松的家伙點了一會兒煙,愣沒點著,就嘖然道:“馬千戶提醒過,黑須先生顯然是有名堂的,便連宗麟此般高手發了半天力也撼不動他分毫,你功夫不到家,就別學人抬腿這么高,當心褲子拉胯。”
宗麟連催力道追加,見踹不動黑須先生,心下似已知有異,皺眉道:“什么名堂?”黑須先生在左右兩只腳夾擊面頰之間微喟道:“先前你能踢得動,只是因為我有心讓你。情義兩心知,飄萍終有定。人與人之間若無情義可講,江湖就沒有意思了。人們失去情義已久,不想你也失去。這樣無情無義的江湖不要也罷,就讓官府的權威來踩平它!”
一振袂間,驀然揚裾鼓起勁氣激盈,旋即展袍震蕩。蓬一下悶響,猝如煲鍋爆開。
宗麟覺勢不對,急喚一聲:“旁人退開!”探手推毛發蓬松的叼煙家伙跌離勁氣激蕩之處,他自己卻退不及,倏似陡遭劇撞,無形勁氣沖擊之下,喉頭涌血咯嗆而出。我覺他情勢堪虞,不顧有樂從后邊拉扯欲避,瞥見手臂霎顯的朱痕微現盾形,怎暇遲疑,搶身上前,使出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手法,伸掌將宗麟推離無形的勁氣摧擊之間。勁氣勢如潮沖浪涌,撲面侵凌迅猛,驟然拍擊而來,我抬手遮擋,眼前忽似現出斗大的盾,隨著嘭然大響,勁流一撞而散,余波反涌,黑須先生縱掠急促,堪堪避過沖激之勢,回看先前所立之處,煙塵彌揚,坍塌大片敗垣。
沒等我定神,黑須先生倏在面前,出乎不意的晃身欺近,探手扼脖之際,忽似頸脊一凜,猝為眉關鎖緊,轉覷黑袍僧影悄晃在后,黑須先生嘖出一聲,變色道:“未料此間竟然藏龍臥虎!我倒要看看,還有什么驚喜層出不窮……”移身避過僧人按落肩后無聲無息的一掌,回手相擊,疾交數招,掌抵僧人胸前,目透殺機的冷哼道:“先前我有心饒你這和尚不死,沒讓易卜拉欣一銃給你爆頭,你卻不知感恩,與我作對,讓我不得不反悔。”
黑袍僧人含眉發掌,先已拍至他脅下,口宣佛號,嘆道:“我見你不肯得饒人處且饒人,惟有以霹靂手段,施行菩薩心腸。然而尚留有余地,只要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黑須先生面色微變,晃避掌影之時,作狀欲退,忽又提手按向僧人的頭上。便趁那僧人一怔而望,正要吐勁殛落,耳后倏有咔嚓打火的聲響,慈祥老者急忙提醒:“當心!”
我瞥見那模樣嬌俏的小家伙雙手拿銃轟擊,忙拉黑袍僧人移避之時,隨著一下劇響,面前冒煙彌散。有樂他們紛紛捂耳叫苦,毛發蓬松的叼煙家伙蹦著腳嚷道:“根據俄羅斯傳統,小姑娘手上那支炮是我的!”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利索地又填裝彈藥入膛,忙碌著說道:“去你的!再亂說就拿它噴到你蛋破……”毛發蓬松的叼煙家伙見她抬銃欲指,慌忙往草里走避。
有個黑巾甲士悄朝那模樣嬌俏的小家伙抬弩欲發,卻被蚊樣家伙眼疾手快搶了先,一矢先臨,倏穿其腕。黑巾甲士換以另手持弩,仍要發射,信孝匆忙投瓜打在他臉上,黑巾甲士捂著眼窩疼呼而跌,旁邊那伙服色各異之人紛欲以弩還擊,毛發亂糟糟之人抱著滾筒嗖嗖連射許多豆子,冷不丁撒向他們臉面,長利乘機揮劍亂打,驅開服色各異之人。我見周圍猶有暗弩欲發,怎暇遲疑,籍借火把光亮,瞥看手臂朱痕仍似盾形未變,抬膀一揮,眼前霎刻又現出斗大的盾,將那伙服色各異之人以及圍伺逼近的黑巾甲士連矢帶弩,悉數震散開去。
我正覺歡欣:“不料這個盾形東西如此好!”抬手一瞧,朱痕卻變成打了個交叉的模樣。小珠子冒出來嘀咕一聲:“打叉了。”我不安的問道:“意思是不是又不能用了?”忽覺周遭竟仍有些黑影綽綽晃蕩,非但未退,似猶反而更近,沒等我定睛看清,那個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揮起手上的明晃晃彎刀,朝我頸項急斫。
長利伸劍來迎,卻被黑須扈隨一輪快刀疾劈之勢逼得手忙腳亂,叫苦不迭。黑須扈隨掄刀摧迫,施壓倍劇之際,沉哼道:“你這家伙笨頭笨腦,本領稀松平常,卻拿了支好兵刃,平白浪費了寶物,我要殺了你,將其據為己有。”信照捏著一個眼淚汪汪之人欲縮不得的舌頭,正跟披裹粗布的家伙互相惕防,聞聽長利叫苦,面不稍轉,揮刀旁狙。以快制快,消去長利所臨危急之勢,將那黑須扈隨逼退。
披裹粗布之人忽趁信照分心旁顧,綽刃悄欺。有樂見狀忙喚一聲:“小心!”披裹粗布之人甩刃猝襲奇疾,頃間貫透眼淚汪汪之人軀背,透出前胸,利刃逕直逼抵信照咽喉。
有樂搶將上前,急忙從后面拉拽信照衣衫。信照頭頸一仰,堪堪避過迫喉之刃。但見血花飛灑,寒刃劃衣而過,信照肩頭破綻,披裹粗布之人卻踉蹌后退,驚嘖道:“好快的刀!再說一次,什么刀法?”
“一刀流,”信照回刃凝勢,從容作答。我聞聲愕望,只見一節斷手隨著血花飛墜,披裹粗布之人嘶聲道,“倭寇!”
有樂嘖然道:“倭什么寇,你才是寇!你們這幫家伙不留在家鄉好生耕田,卻跑出來四處搞東搞西,惟恐天下不亂,卻安的什么心腸?至少也該讀多些言之有物的書,才會知道扶桑那邊不只有倭族的土著倭人。更有許多來歷比你純正的中原漢唐遺族,歷代被你們這樣的權奸和糟糕的世道逼迫得背井離鄉、四海為家……”
“跟他們說這些沒用處,”宗麟低哂道,“這都是極端之徒。從來器量狹隘得很!他們才不管你是哪里人,就算你是他同鄉,甚至他同族,即使同屬一家人,只要不順他們的心意,照樣將你視為異己,不惜同室操戈,黨同伐異,斗臭批垮。”
“咦,宗滴還能說話嗎?剛才你好像差點兒‘掛’了……”有樂聞言轉覷,只見宗麟撐著手杖,在旁勉力含掌凝調內息,惕視黑須先生在暗霧中時隱時現的身影,微哼道,“大家退后,不然都要‘掛’。”
“退一步真能海闊天空嗎?”慈祥老者抬起袖銃一指,喟然道,“世界有夠大,本可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們這幫來自四處的莫名其妙家伙卻圍在此間添堵,既然不知死活至此,還指望全身而退?”
“恐怕我們都未必能夠從這里全身而退,”模樣年輕的黑衣人悄悄伸手拉我退后,神情不安的說道,“除非先揪出他們說的那個居心叵測的家伙……”
“什么家伙?”慈祥老者皺起眉頭,側轉面孔,冷哂道,“蘇丹陛下,你還年輕識淺,不要聽信他們胡說八道。尤其是條頓騎士團的那幫喪家之犬,在東歐失了勢,卻跑來粘上了你……”
“先前若不是靠他們肯拼命,”模樣年輕的黑衣人搖了搖頭,驚猶未定的說道,“我還未必有命活著等到你們大隊人馬趕來。你跟前撐手杖的這位大先生也是救駕有功,他目睹了一切……”
信孝聞著茄子轉頭惑問:“他們為什么把宗麟叫做‘大先生’呢?”宗麟低哼道:“難道叫我‘小先生’,你就高興?”蚊樣家伙抬著弩說道:“起初最先這樣叫他的是那個誰來著?我記得應該是脫黑脫阿一口一個‘大先生’地叫得歡……”
“不要扯什么‘脫黑脫阿’了,”有樂嘖然道,“我不想腦海里出現宗滴這廝人模狗樣地坐在蒙古包里被成吉思汗的中老年情敵眼神曖昧地尊稱為‘大先生’的肉麻場景。”
信孝聞著茄子質疑道:“不是情敵吧?”有樂又嘖一聲,說道:“怎么不是?根據宗滴提供的曖昧故事腳本講述,我覺得脫黑脫阿也跟他老婆有一腿……”宗麟瞥他一眼,低哼道:“話要講清楚,誰老婆?”長利憨笑道:“既然跟好多人已有一腿,當時嚴格說來也不應該算是事實上的成吉思汗老婆了,對不對?”信孝聞著茄子惑問:“那么究竟是誰老婆?”
“究竟是誰?”黑須先生在暗霧中驚怒交加地問道,“誰干的?”
有樂他們幾乎一齊回答:“脫黑脫阿。”隨即一只撕爛的死鳥啪的拋在有樂臉上,嚇他們一跳,慌避不迭之時,黑須先生逼近怒問:“那個偷鳥的家伙呢?你們那個偷鳥的同伴躲去哪里了,瞧他干的好事,如此狠心虐殺我心愛之鳥‘阿吉’……”
“她家翁嗎?”黑須先生凜目掃視之下,信孝慌張地伸茄亂指,搖頭說道,“嚴格說來,他是半路跑出的,并不算我們同伴……”
“真是黑呀,”那個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伸出手持的明晃晃之刀,撩起死鳥察看開膛破肚之狀,不由惱道,“曾聽來自西域的父輩說人如其名,難怪他取名叫‘脫黑脫阿’……”
“這是他先前搶的那只鳥嗎?”我暗覺疑惑,料想家翁不至于果真這樣干得出來。黑須先生氣急敗壞之下,未容辯解,怒沖沖地探手揪我,面色鐵青的逼視道,“那小毛賊是你家翁?先前他趁我不備,偷了我的鳥就跑,被我發現追著打掉他一只牙。若非醫院騎士團的家伙亂放鎗炮,何至于被他乘機溜掉……不叫他出來,我就這般對付你。也跟那只鳥死狀一樣。”
“他干的,”我正驚慌,模樣年輕的黑衣人在火把晃耀之間猝有所見,抬手一指,頃似變色道,“先前我看見他在草坡后邊生吃鴕鳥,其身旁的地上散落有撕裂的野禽,還……還想殺我。”
眾人紛紛愕覷,一時看不出是誰。信孝伸茄子指了指那個披裹粗布之人,問了一聲:“是不是他?”
披裹粗布之人垂頭看著斷腕處徐徐伸出新掌,在一片瞠望驚異的目光中懨然道:“我這么低調,為何一定要扯上我?”
隨即展袂揚撒大片厲芒,出乎不意地劈頭蓋臉猝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