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盡處,掩映不住高檐朱瓦,氣宇巍峨。然而厚門緊閉,任憑許多儒巾之士糜集央告,無人理睬。
數名方巾男子跪呈于庭前,展開巨幅斗大的“冤”字。
“不冤,”一個大胖子在山上的涼亭里顧盼自雄的說道,“我看一點兒也不冤。”
“大將軍,”亭邊一位蒼髯老者微躬道,“那些太學生圍在幕府門外,拼命為嵇中散喊冤,諸多名士連日亦奔走呼告,發動宇內輿論,吁求赦免其死罪,更有甚者,拉出望族耆宿,聯袂紛請將嵇康發往太學任教,而不是誅雅士于市井,形容此如煮鶴焚琴,暴殄天物……”
“高雅之士?”大胖子在鏡前畫著濃妝,面孔微側,睥睨道,“我就是要煮他的鶴,燒他的琴。誰讓他不跟我合作,好好演一臺戲給世人看我司馬家的心胸何其廣闊,我原本有心起用他,卻對我屢番征召不理不睬。自命清高!”
“可他畢竟是一代名士,”蒼髯老者在亭外拜稟,懇聲說道,“盛名之下,其清譽非同凡響……”
“竹林七賢很了不起嗎?”大胖子抬扇驅趕縈繞耳邊的蚊蟲,不耐煩的說道,“他就是被虛名所累,把名聲看得太重。致有此禍,你看那個阮嗣宗,人們怎么排也把他排在嵇中散前邊,名氣比他大吧?可阮嗣宗就是比他會做人,肯跟我混。偶爾放低身段,這樣才有飯吃,更何至于喪命?然而我身邊也不無妖人作祟。你去跟鐘會這小子說,不要在背后搞三搞四,別以為我不知,那些太學生是誰挑動出來包圍我家的。難道嵇康不是被他構陷才讓我乘機定成罪名么,鐘士季怎竟又跑到背后去搞我的鬼?他也算個文人,行事真是不知所謂!幾十歲還不肯結婚,仍跟媽媽住。其母親臨終時托人讓我和兄長司馬師想辦法勸服他也無濟于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且念他向來是我重用的心腹輔臣,暫不計較。只要他趕快起程,動身去為我滅了蜀漢,把阿斗活捉回來給我,讓我來親自紀念劉備托孤有何意義。你說有何意義?我看沒有。”
蟲子嗡一聲飛出亭外,縈然轉上蒼梢。旋又掠落山麓,悄棲一人肩頭。
那人長發飄散,仰脖舉壺,臨淵自飲,意氣闌珊的搖頭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隨即拔劍削樹,唰唰數撩,不落片葉。走開之后,樹才在身畔折倒。那人在山風吹拂中倒酒洗劍,借著酒意,激發清嘯,驚動漫天飛鳥紛颼而起。他在翼影亂目之間,醉眼乜覷,吟道:“少年學擊劍,妙技過曲城。”收劍入鞘,一腳邁出,卻踩了個空,沿著斜坡翻滾而落。
那人叫了聲苦,酒壺與劍飛上半空。往下翻墮的途中,經過幾簇幽篁環繞清泉潺流之處,有個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彈唱:
“夜不能寐,清風之下操琴起。
那自言是鳳凰的鳥兒何時才能再飛回來?
一生一世兩相隨。”
眼望飛蟲縈回眸前,我抬手去捉,卻沒抓到。小珠子晃轉而出,收了飛蟲,朝我眨閃而隱。有樂搖扇興嘆:“魏晉名士的放達超脫,我們學不來。”
“這是什么時候呀?”長利似自摸不著頭腦,在旁憨問,“先前怎竟突然從三國赤壁一下子閃過來這里了……”
“竹林時期。”宗麟嗟然之語從霧野傳來,在前邊微喟道,“隨著司馬家族強勢崛起,三國時代已然接近尾聲。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馬懿所殺,司馬氏獨專朝政。正始之后,阮籍與嵇康、山濤、劉伶、王戎、向秀、阮咸諸人,同為‘竹林之游’,史稱他們為‘竹林七賢’。后人通常把竹林七賢的學術思想活躍年代稱為‘竹林時期’。”
長利憨問:“剛才小珠子炫技調出飛蟲所攝畫面給我們看到的那個大胖家伙是誰呀?”
“司馬昭。”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嘉平六年,曹芳欲廢司馬師,改立夏侯玄為大將軍。計劃泄露,夏侯玄等人被司馬師誅殺。司馬師廢曹芳,立曹髦為帝。司馬師眼睛有瘤疾,經常流膿,掌權后屢臨不斷有人舉兵謀反,使他驚嚇過度,病情加重,致使眼睛震出眼眶,死后由兄弟司馬昭接掌權柄。”
“高平陵之變后,權臣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相繼成為曹魏集團的幕后執掌者。”宗麟的嗟聲在霧林里傳來,回蕩耳邊。“同為名門公子,鐘會與司馬兄弟可能在年輕時就有所交往。由于鐘會早年受到司馬師賞識,成為司馬家族的重要幕僚。夏侯霸因害怕司馬家族迫害而投奔蜀漢,姜維問及魏國之事時,他特別指出:鐘會雖然年少,但如果被魏國重用,則必會成為蜀漢、東吳之患。曹髦也看到這一點,他即位時,便賜與鐘會‘關內侯’的爵位,加以籠絡。鐘會私下對司馬師評價魏帝曹髦:‘才氣可同曹植相比,武略類似其太祖曹操。’而曹髦也看透了司馬氏的狼子野心,他被殺之前曾說:‘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后來有人疑心鐘會在司馬昭耳邊獻讒誣稱嵇康也說過類似的話,其實人人都知司馬氏包藏禍心,私下里很多人亦說過此類言語。”
“你們都是冤枉我的,”面有病容之人從樹后露出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不安道,“其實我沒說他什么壞話。我是清高的,你們看我剛才彈的琴就是心聲。仿佛高山流水一般,充滿了清韻。我從小就有才藝,博學多聞,尤其精通玄學。由于我已故的父親乃著名書法家鐘繇,而我亦在書法上有相當造詣,我曾經仿冒外甥荀勖筆跡,寫信去他媽媽那里騙取荀勖收藏的寶劍,連他母親也辨認不出字跡真偽。除了擅長效仿別人筆跡之外,又精通文賦,而且我也會彈琴。至于我常跟媽媽住,那是因為我專心學問,忙于思考人生,而致生活不能自理。我明年要過四十歲生日,打算滅蜀后趁勝在成都開個盛宴,可惜媽媽不能來一起吹蠟燭慶祝……”
“他是嚴母教大的。”信孝抬茄遮嘴,側頭在我耳邊小聲說道,“鐘會五歲喪父,此后的教育是由母親獨自承擔。其母張昌蒲在教子方面頗為嚴厲。鐘會四歲時便被她教授《孝經》,七歲誦讀《論語》,八歲誦《詩》,十歲誦《尚書》,十一歲誦《易》,十二歲誦《春秋左氏傳》和《國語》,十三歲誦《周禮》和《禮記》,十四歲讀其父鐘繇所撰寫的《易記》,十五歲就讓他進入太學進行深造。他從小迷戀玄秘之術,喜歡修真、學仙,并有此類著述問世。尚在弱冠時,便與玄學名師王弼并稱。這位聰慧幼童成名很早,卻一直像不會長大的孩子。他完全不懂跟女人相處,亦無興趣婚娶生育。卻熱衷于追名逐勢,二十出頭就參予朝政,不久升遷為司隸校尉。雖然身在外任,但朝廷大小事務和官吏任免之權,鐘會無不插手。名士嵇康等人被殺,都是出于鐘會的謀劃。”
“沒有。我沒謀劃什么,”面有病容之人伸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小心翼翼地挨近說道,“我怎么會舍得讓自己追慕而求之不得的偶像死去呢?你們快教我怎樣使人消失又出現的神仙術,讓我趕去施展給他看……”
“我是清白的。”信雄發出甜嫩的聲音。聚在道邊圍觀他的一眾方巾之士皆點頭,為首那人卻搖頭說道,“不,我不是問你自己清不清白。剛才是請這位不知哪來的小朋友先別忙著在旁邊看熱鬧,趁大伙兒在場,挺身發表一下意見。”
“什么意見呀?”信雄在條幅下愣眼說道,“我是清白的。”
“不是問你清不清白。”為首那文士指了指他們拉起的條幅,嘖然道,“我是要請你勇敢地說出自己的心聲,不要掖著藏著。再問一次,這位剛放學的小朋友。你對我們呼吁‘還嵇中散清白’有何看法?倘如你也跟我們一樣,認為他是清白的。便跟大伙兒一起去向都督府慨然陳情如何?你的嗓子很好聽,我們需要你發聲……”
有樂招手說道:“信雄回來,不要跟他們一起閙事。文人沒啥用,書生遇見兵,有理也沒轍。別去招惹了司馬昭,你看他比幸侃還塊頭大……”長利憨問于旁:“誰知曉那邊大路上這樣喧鬧是什么情況?”信孝聞著茄子張望道:“嵇康臨刑,三千名太學生集體吁請朝廷赦免他,并要求讓嵇康來太學任教。此事發生在景元四年或者景元三年,結果是司馬昭沒有理會。”
“咦,陳西?”面有病容之人探頭探腦,忽有所見,從樹后伸半張臉招呼道,“我讓你多忽悠些人去吵鬧不休,為此不惜磕破頭、流點血,甚至教個別小朋友以死相諫,做足感動場景。務必纏到朝廷諸公紛紛出面,幫著勸說司馬公肯稍微讓步,然后我好暗中斡旋。你怎么才湊到這點兒人,折騰半天還在這里,連一個過路的小學生也拉不動,還指望你能幫我干什么?就憑你這樣,以后別想升官了……”
為首那率眾引臂高呼的文士似乎聽到有誰在道旁樹影幽蔭下低喚,兀自轉頭亂望無覓,旁邊諸士卻紛驚變色而呼:“大家快逃,我們看見瘟神了!”有樂聞言一怔,停扇不搖,惑望道:“啊?瘟神在哪兒……”
一時之間,滿街的人紛逃惶避,路邊擺攤的百姓也慌忙收攤,店門接連關閉。有個小女孩驚呼,發出絕望般的哀鳴,邊奔邊喊:“瘟神來了!”
“我噗喂!”面有病容之人朝著瞬間空蕩的街頭連呸數下,加以唾罵,“呸死你們一個個!說我是‘瘟神’,有什么事實根據沒有?還嚇成這樣,條幅和標語幡幟也不要了,竟丟了一地……”
有樂連忙抬扇遮鼻,后退不迭,訝問:“你是瘟神?民間傳說中的瘟神真的是你?完了完了,看來我們逃慢啦……”
“由于他以經常陷害人而出名,一貫名聲賊臭,后來竟因而封神。”信孝聞著茄子退避,說道。“鐘會在后世被奉為瘟神,名字通常寫為鐘士季、鐘仕季、鐘仕貴。從干寶《搜神記》所載中可以知道,六朝時已經有把鐘會亦即鐘士季當作專管人生病、死亡一類事務的‘三神將’的相關信仰和傳說。成書于六朝的《太上洞淵神咒經》卷十一中,有七個瘟神的說法,鐘會亦即鐘仕季名列其中。到了南宋,則開始說成是‘五瘟鬼’,將他稱為‘領萬鬼行惡毒之病’。成書于元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則記載鐘會亦即鐘仕貴為‘五瘟’中的‘冬瘟’。”
“不要聽他們胡說,”面有病容之人憤然朝瞬間蕭條的街頭亂吐口水,隨即轉面申辯道,“這都是別人出于無知和嫉妒,信口亂蓋的!其實我除了生來口臭,并有少許狐臭以外,身體向來很好,一頓能吃五六湯匙飯,真的沒什么病。小時候我在太學看見一盆花開得嬌艷,就伸嘴去哈了一下,沒想到這口氣把鮮花弄凋落了。那班太學生就亂給我開外號,說我是‘瘟神’,所經之處草木皆死。這完全沒有事實依據,為了反駁他們,我精研玄學,寫出多本專著……”
“不想聽。”有樂拉著信孝忙跑。以扇掩鼻奔過來,朝樹影后邊探眼而望,問道,“你跟信雄偷偷摸摸躲到樹后親嘴是嗎?”
“哪有?”我咂著嘴從樹影里走出來,說道,“他拿東西讓我嘗一口而已。”
有樂似仍懷疑的端詳,問道:“嘗什么?”
我微抿淺渦的回答:“雞肉。”
長利拉住信雄,見他手拿雞腿在吃得滿臉油膩,訝然詢問:“信雄,你從哪兒弄來的雞腿?”
信雄用雞腿指了指幽篁環繞清泉潺流之處,邊啃邊說:“那個叔叔給我吃的。”
“你怎么可以吃呢?”宗麟在前邊背著手轉覷道,“這是砍頭雞。”
我不解的問道:“什么啊?”
“專門招待給死囚犯人吃過就砍頭的雞。”宗麟看著信雄吃得津津有味,皺眉解釋道,“叫‘砍頭雞’,端上來的時候便沒有雞頭,只有一大塊肉。”
有樂連忙從信雄手里搶下,放回碗盆,轉朝樹下盤腿而坐的一個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嘖然道:“你干嘛給他吃,自己卻不吃點兒再上路?”長利拉著信雄拜謝道:“先生太客氣了。卻怎么不墊個肚兒,只是飲悶酒……”
“我吃不下。”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隨手撥弄著琴弦,面色慘然的說道,“他想吃就給他吃,不用擔心。頭不該落地的,吃啥都不會有事。我沒吃這個雞,過一會兒也要砍頭。唉,命苦啊!就這樣死掉,真冤!委實太冤了,更冤是連累了我的好朋友。家門不幸,竟讓嵇中散這樣高雅出眾的一代名士也因我家里的丑事,跟著我一起被砍頭……”
“什么丑事呀?”長利憨問于畔,“這哥們是誰?剛才聽他彈唱還挺好聽,怎么就要死了呢?”
“呂安題鳳,這個成語聽說過沒有?”宗麟在前邊樹影里說道,“此人便是呂安。嵇康和呂安是好朋友,每當想念對方的時候,即便遠隔千里,也要乘車前來相會。一次呂安來訪,恰好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來迎接。呂安不進去,只在門上寫了一個‘鳯’字就走了。嵇喜沒有醒悟過來,還沾沾自喜。其實,‘鳯’字拆開就是‘凡鳥‘二字。”
“曹魏名士呂安,小名‘阿都’。”信孝恍似記起,晃著茄子說道,“三國時期魏國大臣,冀州牧呂昭次子。志量開曠,超凡脫俗,有濟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受到鐘會誣陷,隨同嵇康一同遇害。呂安仰慕嵇康之為人,引為至交,也與向秀為友。至于他家的丑事,無非出于男女私情,卻引起大禍。呂安之妻徐氏貌美,其兄呂巽用酒灌醉徐氏,將她迷姦。事后,呂安想要告發呂巽并遣走妻子徐氏,先向好友嵇康詢問意見,嵇康則勸呂安‘家丑不可外揚’壓下此事,而呂巽心不自安,便先誣告呂安毆打母親是為不孝,使呂安流放邊郡。呂安引嵇康為證辯誣,被鐘會進讒。司馬昭將嵇康、呂安收捕下獄。不久,俱殺之。這一對難兄難弟,究竟誰牽連誰,還真不好說。也有人認為因嵇康簡傲了鐘會,且對司馬氏集團不滿而喪生,還株連了呂安。”
宗麟在前邊樹下回望著說道:“呂安亦為魏晉時期名士,恃才傲物,蔑視禮法,與‘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是至交好友。兩人居處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后人遂用‘相思命駕’稱頌朋友間的思念尋訪以及深情厚誼。他雖與嵇康交好,卻瞧不起其兄弟嵇喜。‘呂安題鳳’便是譏諷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這個嵇喜為人所鄙視,也是有前例的。阮籍不經常說話,卻常常用眼睛當道具,據《晉書·阮籍傳》載,阮籍善于作‘青白眼’,正眼相看,稱為‘青睞’;斜視露白,稱為‘白眼’。他見到不欣賞之人,便用白眼相對。阮籍遭母喪,嵇喜來吊唁,阮便作出白眼,嵇喜不高興地走了。嵇喜之弟嵇康聽說阮籍喪母后,帶上酒,挾著琴來看望他。阮籍大喜,便露出了青眼。”
“阮籍在后面,”旁邊一個伺候之人以下巴悄示道,“他又醉臥清泉之畔了。先前不知從哪兒掉下來,仿佛從天而降。一落地又不省人事,眼看好朋友要走,也不醒來相送,唉!”
“阮嗣宗雖似終日沉醉,”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嘆道,“其實他心里醒著呢。阮籍官至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修文的同時還兼習武,其身輕如燕、劍術出塵。又比我們會做人,爬得再高也摔不死他。司馬氏的心腹鐘會拉他去品茗茶敘,曾多次探問阮籍對時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辦法應付掉。司馬昭本人也曾數次同他談話,試探他的意見,他總是以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來敷衍過去,使司馬昭不得不說‘阮嗣宗至慎’。司馬昭還想與阮籍聯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無法進行。但他又能盡量不跟司馬家族對立,竟肯長期在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身邊從事各種官職,司馬昭正式實施其篡權之際,假意謙讓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勸進’,當時阮籍擔任步兵校尉之職,受命執筆寫《勸進表》,但阮籍依舊喝酒,等到使者來催稿時,阮籍只好帶酒擬稿塞責。”
“他活得看似渾渾噩噩,其實內心很掙扎,”宗麟在樹影里嗟然道,“歷代關于‘竹林七賢’的排序,阮籍總是名列第一,可見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他崇奉老莊之學,處世方面則采取謹慎避禍的態度。因為三歲喪父,由母親把他撫養長大。父親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學而成才,天賦秉異,八歲就能寫文章,終日彈琴長嘯。自幼好學不倦,酷愛詩書,同時也培養出不慕榮利富貴,以道德高尚、樂天安貧的古代賢者為效法榜樣的志趣。阮籍性格孤僻、輕蕩,年少之時,有一次隨其叔父到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與他相見時,他‘終日不開一言’,王昶‘自以為不能測’。最終卻空有濟世之志,屈從時勢,辜負了他曾經登臨楚漢古戰場之時抒發的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信孝伸著茄子,給醉臥溪邊之人聞了又聞,見猶酣趴不醒,轉頭說道:“阮籍嗜烈酒、善彈琴,喝酒彈琴往往復長嘯,得意時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時人多謂之癡。而司馬氏殺戮異己,被株連者很多。阮籍本來內心傾向于曹魏宗室,對司馬氏集團心懷不滿,但同時又感到世事已不可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態度,或者閉門讀書,或者登山臨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緘口不言。世人常問,阮籍敢于變著花樣挑戰司馬家族權威,為何能全身而終?”
醉趴水邊之人喃喃的咕噥道:“人到中年,學會慫一點。”
“你早就慫了,一直這樣。”面有病容之人忽從樹后露出半顆小貓熊似的眼圈,窺探道。“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山濤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自然更難以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里也說神仙,然而他其實是不相信的。但我不一樣,我真的很相信。尤其剛才親眼看見了神仙術的展示,就更想學幾手。”
眼見宗麟轉身欲行,有樂忙拉著我追去宗麟背后,說道:“還要去哪里?我們別再四處亂撞了,不知你要干什么?這里充滿了高雅的人,多的是琴……”
“是琴就能用么?”宗麟負手自走,冷哼一聲。“你知道琴有多少種?就會亂彈琴!”
面有病容之人忙從樹后捧琴而出,殷勤來獻,目光熱切的說道:“其實我真的很高雅,從不亂彈琴……”
“走開!”樹下有個劈柴之人抬起破笠低遮之臉,憎然道。“你還好意思跑來露面?還嫌陷害人不夠嗎?”
“這兒就有一副好琴,”有樂拉住宗麟,指著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膝前,說道。“不如跟他借……”
“就會亂蓋!瞧你們說的……”面有病容之人嘖出一聲,搖頭說道。“我哪有陷害誰?”
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突然拿琴砸打,嚇他一跳。旁邊那個伺候之人見琴在樹上砸壞,不無惋惜道:“可惜這副好琴!”有樂咋舌兒道:“咦,怎竟砸壞掉啦?”
面有病容之人避到樹后,露出半顆小貓熊似的眼圈,窺見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只是拿琴擊樹,而非打他。稍微放心,轉出來說道:“你急著砸掉樂器,就不能在臨刑時候與你那生死之交嵇大夫來一段琴瑟和鳴了。可見還是修為不夠,沉不住氣。‘竹林七賢’沒你的位子,也是有原因的。我從來覺得你只是附庸風雅之人,家里一堆爛事,卻因而連累了我偶像嵇中散,搞成這樣都怪你!”
“不想跟你說話。”披散長發的白衫男子忿然擲琴,轉身向眾人揖拜,含悲告辭。“寧愿先行一步,就此別過。”
“你們從來不愛跟我說話。”面有病容之人忍不住跟在后邊,朝那白衫男子背影唾罵。“一個個自命清高。我跟你們有什么分別?我也是文人,本身屬于書法家、玄學家。精通文賦,寫的散文有哪篇不比你出色?卻不肯理我,大伙評評這個理……”
信孝以茄子遮鼻,欲避不及,被拉過來理論,無奈唯有歪頭說道:“鐘會亦是活躍于曹魏末年的玄學家、理論家和文學家。后人評價曰:‘覽其遺篇,彬彬儒雅,有建安七子的余澤。’學界將鐘會賦歸為小賦,他的賦以詠物者居多,有《孔雀賦》、《菊花賦》、與荀勖并作《蒲萄賦》等等,《遺榮賦》與《懷士賦》亦可見殘章。作風略近于建安辭賦。鐘會小時候便與王弼并論而知名。著有《老子道德經注》二卷、《周易盡神論》一卷、《周易無互體論》三卷。鐘會撰《四本論》對魏晉之際思想界的重要議題‘才性之辯’作出分析研究。其他還有《移蜀將吏士民檄》、《母夫人張氏傳》、《與吳主書》、《與蔣斌書》、《與姜維書》、《太極東堂夏少康、漢高祖論》等。以及《芻蕘論》五卷,隋唐時將其歸入雜家著作,約在宋元亡佚,僅存殘章。鐘會死后,從他家獲得一部書,共有二十篇,名叫《道論》,實際所論卻是法家刑名之學,文章像是鐘會所寫的。”
“哎呀?”有樂不由驚訝道,“沒料到你除了忙于搞東搞西之外,還有空寫這么多東西?我哥說寫東西其實沒多少人看的,寫再多也是浪費工夫,而且還容易不小心招惹是非。所以我一般不寫東西,沒事就沖茶,然后坐著發呆……”
“難怪他從小就備受司馬師賞識,”宗麟蹙眉說道,“司馬師不滿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鐘會只在表文上改動了五個字,司馬師看后極為贊賞,是為五字客的典故。”
“你們看看,”面有病容之人跟在那白衫男子背后噴沫道。“我寫了這么多東西,嵇康他們還不愛搭理我。真是豈有此理!”
“然而文人,最重要須有風骨。”宗麟皺著眉頭說道,“不僅要會寫東西,還要有骨氣。不卑不亢,始終如一。這份硬朗之氣、筆直之軀,不只對外,還要對內。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樣,便要淪為賤骨頭的奴才之輩。面對外虜番夷,我們不能奴顏婢膝。同樣也不要在任何地方的權貴勢力跟前奴顏婢膝,趨炎附勢。若少了這份硬骨,氣節上便有虧損,也就不能怪別人瞧你不起。”
“其實‘晉’,雖說算得是歷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之一。”小珠子在信雄耳后細聲細氣的嘀咕道,“后來還有更黑暗的年代。嚴酷有過之,而無不及。后世曾有人引述詩人葉夫圖申科的話來解釋自己的沉默。其引用的一首詩中寫道,在伽利略的時代,另一位科學家也‘清楚地知道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但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在刀槍的威脅下還能說什么話?即使你想說,也最好不要說。任何進一步的意見‘都會引發直接的風險’。”
“趨利避害是人跟其它生物一樣掙扎求存的本性,”宗麟嘆道,“這沒什么不對。但若以‘士’而論,對于‘士人’的要求便須高于別人。畢竟‘士’有別于一般人。無論文士還是武士,人生面臨考驗,行事須用‘向死而生’這四個字,來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尊嚴。真正的勇士戰斗,不是因為他討厭眼前的東西,而是因為他愛身后的東西。”
有樂抬扇遮嘴,忍不住低言道:“做人很難。還是別教他做人了,你這樣說會害死他……”信孝拿茄擋嘴,小聲說道:“他已經被害死了。最多不過一年,他會勇敢地去死。同時將會死很多人,包括姜維、鄧艾、夏侯霸。史稱‘鐘會之亂’,降伏蜀漢不久,由于他倉促起兵討伐司馬昭,導致兵變。鐘會與姜維死于亂軍之中,終年四十歲。魏軍無人約束,成都大亂。劉禪投降后,命令姜維向魏軍投降。姜維打算利用魏將鐘會反抗司馬昭的時機以恢復漢室,但最終無力回天,姜維慘死之尸體被剖開,發現其膽如斗大。亂兵到處掠奪,死喪狼藉,鐘會帳下將士數百人被戮。姜維妻子兒女皆遭殘殺。原蜀漢太子劉璿、左車騎將軍張翼、漢城護軍蔣斌、太子仆蔣顯、大尚書衛繼等也被亂兵所殺。關羽家被龐德兒子龐會滅門。田續殺掉鄧艾父子,鄧艾在洛陽的諸子也都被殺,其妻和諸孫流放西域。由于鐘會未娶妻,收養其兄二子。鐘邕隨鐘會作亂,一同被殺。司馬昭代表魏帝曹奐下詔,說念及鐘繇、鐘毓的功勞,僅處死鐘毅和鐘邕諸子,赦免了鐘峻、鐘辿,有官爵者如故。司馬昭默認向雄給鐘會收尸。是夜,司馬昭大哭,悲痛莫名。”
路邊有個抱薪的散發之人目送白衫男子背影灑然而去,不禁悄自拭淚道,“我們可以因告別而感傷,但無需為告別而絕望,何況我們已然沒有絕望的資本。”
披垂長發的白衫男子臨刑之際,眼望遠處,口中輕聲吟唱:“夜不能寐,清風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鳳凰的鳥兒何時才能再飛回來?一生一世兩相隨。”
“他向嵇康拜別沒有?”聞聽有樂悄詢,道旁一個來回假裝清掃樹葉的蓬發垢面之人揩淚說道,“或許拜別過了。也許沒必要,畢竟他們將要從此長在一起,不再遙相思念,天各一方。”
面有病容之人從樹后探出不知為何妝容模糊的黑眼圈,哂然道:“向雄,你知道什么?就會在那兒信口胡扯。惹得我一身雞皮疙瘩亂起,其實呂安唱歌,心里想的未必是你以為的那樣,別說我不曉得,他思念的是已故的徐鳳。”
有樂轉面愕問:“徐小鳳……啊不是,徐鳳是誰呀?”
“他老婆。”面有病容之人挖過鼻孔后,吮著手指說道,“人們以為呂安恃才傲物,蔑視禮法,其實他很看不開。倘若他果真是蔑視禮法,這事情根本就不會成為多大個事兒。結果他一鬧,不但他老婆死了,還禍及他自己,更牽扯到嵇康也跟著遭殃。拿不起、放不下,就是這樣。行事拖泥帶水,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德不匹位,必有災殃!真正的蔑視禮法,應該像阮籍那樣……”
他一說到緋聞,大家都湊過來聽。長利憨問:“那樣是哪樣?”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阮籍好酒,他家旁邊就是酒店,女主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阮籍常和王戎去吃酒,醉了就若無其事地躺在人家旁邊睡著了,根本不避嫌。那家的丈夫也不認為他有什么不軌的行為。魏晉時期,男女授受不親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阮籍全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不僅為嫂子餞行,還特地送她上路。面對旁人的閑話與非議,阮籍說:‘禮法難道是為我輩設的嗎?’”
長利不明白的問道:“‘我輩’是指啥?”
“士。”宗麟蹙眉瞥他一眼,說道,“尤其是阮籍那樣的高士。后人十分尊重阮籍,蘇軾等名人曾經登嘯臺賦詩,追思其風范。即便他還活著的時候,晉王司馬昭亦極器重他。阮籍為母親服喪期間,在司馬昭的宴席上喝酒吃肉。司隸校尉何曾也在座,很看不過眼,便對司馬昭說:‘殿下正在以孝治國,而阮籍卻在母喪期間出席宴會,喝酒吃肉,應該把他流放到偏遠的地方,以正風俗教化。’司馬昭嘆道:‘嗣宗如此悲傷消沉,你不能分擔他的憂愁,為什么還這樣說呢?況且服喪時有病,可以喝酒吃肉,這也是符合喪禮的呀!’阮籍依舊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并不像有病在身的樣子。回家后又跟嵇康一起喝酒彈唱,自得其樂。無論別人說他什么壞話,司馬昭皆不以為意。司馬昭為了拉攏阮籍,就想和阮籍結為親家,阮籍為了躲避這門親事開始每天拼命地喝酒,晝夜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一連六十日,天天如此,那個奉命前來提親的人根本就沒法向他開口,最后只好如實回稟,司馬昭無可奈何地說:‘唉,算了,這個醉鬼,由他去吧!’”
“若論離經叛道,呂安跟阮籍根本沒法相比。”面有病容之人挖著鼻孔說,“雖然呂安整天愛跑去跟嵇康他們這輩高雅超脫的名士廝混,可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并不超脫,終究也擺脫不掉俗氣之念羈絆。其妻徐氏反而比他更不拘禮節,待人熱情大方,處事主動。通常自以為有主見的女人更容易惹出艷事,因為她們自以為是。慣于大大咧咧,易遭居心不良之徒所乘,結果不是被姦,就是通姦。以我曾任司隸校尉處理過的諸多風化事情的閱歷來看,往往無非如此。反倒是那些生性羞怯的女子,以及沒有多少主張之輩更少愛去招是生非。由于她們怕惹事端,稍覺不妥,老早就躲開了。憑著直覺,避之惟恐不及,盡可少出是非。哪似徐鳳那樣的熱情女子,性格好強,過于自信。有酒就去喝。沒聽過酒后亂性,容易來事么?怎么可以跑去跟其他男人喝酒呢?不去喝不就沒事了?即使招待別人,你自己也不一定要飲酒呀。別人勸酒你就飲?這不叫有主見,而是逞強好勝。借著幾分醉意,在男人面前不能自抑,也不想自抑。甚至情不自禁的主動挨貼摟摸親吻,更讓某些男人誤會其意,理解為她既來勾引,如何拒絕誘惑?就算當時拒絕她,也有拒絕的后果。畢竟招惹了女人沒好結果,有些案情便是男子拒卻,或者讓她事后自感不夠爽,惹得女子惱羞成怒,反咬一口。為什么呢?因為那些女子怕事泄讓家人責怪,便先告狀稱遭非禮。有些春心萌動之女纏著路過的英俊胡族騎兵在幽暗處親熱風流,被公差當場捉住,撞破姦情之后,她跟胡族騎兵一起欲溜不及,隨即改口稱遭侮辱,然而身上毫無強迫就范之痕跡。我處理過很多這類案子,其實男女雙方都是罪有應得,咎由自取。獲罪和受罪的皆乃活該!”
他見旁人聽得發愣,便又摳著鼻孔說道:“以呂安為例。我感覺他其實是愛著妻子,可他老婆卻覺得不夠,認為他更喜歡跑去找嵇康他們一起廝混,甚至無論多遠也要去,不肯經常留下來陪她。香閨寂寞,春情暗動難搔之際,稍給其他男子乘虛來撩,便即與之胡天胡地。呂安他老婆不只一次這樣了,她是因被丈夫回來發現姦情,才聲稱其起初是給丈夫的兄長灌醉而遭迷姦。其實呂安每次跑去尋嵇康他們廝混多日,其妻便在家里不安份。遲早走到那一步,事后又羞悔怨恨,卻沒怪自己把持不住,反而忿然指責男人不該勾引她失足。這還算好了,我看過一些案子,有的失足婦女事后卻埋怨丈夫未在身邊陪伴她才出漏子……”
路邊一個假裝拾柴的亂發家伙聞而唏噓不已:“當年我離家入讀于太學,每隔半年才回一趟,年少的妻子耐不住寂寞,竟溜出去跟一個年屆四旬的有婦之夫偷歡私通多日。我回來時她竟拒絕與我見面,跑回娘家不歸。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去岳丈家求她回來,我父親也不辭勞苦地為我去求她。此后我才得知她偷腥之事,因為擔心被別人透露,怕讓我責怪,才跑去躲避我。由于她有過別的男人,好一陣子竟不習慣與我相處親熱。我父親聽信她所言,指責我從前曾對待她不好,妻子才這樣出此不軌之行。但是鐘大人告訴我,許多類似案例皆已證明,無論我對她怎樣,就算對她再好百倍,當我離家出門多時,她仍會難免做出不軌之事。此乃性之所致,人性使然。即便恩愛夫婦之間,亦是人心難測,連她自己亦覺得其心有時變化莫測。而在鐘大人處理過的案子當中,便不乏這樣的事情。丈夫對其妻極為疼愛,捧為心頭寶,尊如天仙,視若女神,一旦有陣子沒在她身邊,或者讓她感到冷落,加上有人適時乘機來撩她,便會出事情。此類事情起因、經過可能不一樣,但結果都差不多。后來我跟隨鐘大人左右,辦過不少案子,進入衙門才發現還有些案例,夫婦明明相處很好,卻經不起挑撩,無論怎樣,都會來事。”
信雄愣問:“什么事呀?”
“丑事,”宗麟瞥他一眼,說道。“呂巽,字長悌,曾任司馬昭的長史。他是呂安的異母兄,鎮北將軍呂昭這位長子曾與嵇康交好,卻因這樁丑事,后來造成竹林七賢之一嵇康被殺。著名的《與呂長悌絕交書》便是嵇康寫給他的,呂長悌即呂巽,本乃呂安之兄。”
信雄懵問:“究竟是什么事啊?我聽了許久,不明白你們在談論什么事情這樣興致勃勃……”
信孝瞟他一眼,晃著茄子說道:“呂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呂安的妻子徐氏,隨即迷姦得逞。呂安獲知此事,欲將呂巽告到官府然后遣走妻子徐氏。背著丈夫干出不軌之事因而被休,即便遣回娘家,此類丑行亦令娘家人臉面無光。徐氏羞愧難當,自縊而亡。呂安把這事告訴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嵇康安撫呂安,為他家的名譽考慮,覺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揚。由于嵇康的出面,呂安終于撤訴。誰知呂巽憂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誣呂安‘撾母’不孝。司馬昭于是將呂安下獄。嵇康與呂巽絕交,寫《與呂長悌絕交書》。鐘會因為與嵇康有隙,利用這機會中傷,于是司馬昭斬首嵇康、呂安二人。”
長利憨問:“不知那邊搭起的臺子上到底在斬什么東西,就跟殺牛宰羊一樣,斬半天還沒斬完……”
“斬人。”有樂忙抬扇子遮擋在我轉而欲眺的眼前,皺眉說道,“臨刑遇快刀,并非誰都能這樣走運。倘能一刀痛快死掉,還算不幸中的萬幸。最怕是被人故意用不鋒利的鈍刃剁來剁去,砍好多下還沒死就慘了。聽說若是得罪有權勢的人,劊子手就會故意換鈍刃,使被殺的人死得不快,倍感痛苦。有的親屬好友為讓被處刑的人少受痛楚,往往籌措錢財暗中獻給行刑官和劊子手,求他們幫忙,討取一刀痛快。然而倘若得罪權奸,私下給行刑者送錢也不好使了,權奸直接判你一個‘凌遲’,一寸寸剁著慢慢死。或者采取腰斬,砍一半讓你爬在地上挨痛到死。呂安可能沒送錢夠,或因他高雅,不屑于送錢。也許他那位在司馬昭身邊當官的異母兄長呂巽先送了,而且送更多錢給劊子手……”
“辦事就是要這樣,”路邊一個假裝拾柴的亂發家伙感嘆道,“當初辦人不徹底,如今徹底被人辦。呂安那時要能先發制人,還有望把他異母兄長呂巽先辦了。可惜他聽了嵇康那番死要面子的話語,居然忍氣吞聲撤訴了。呂巽因其母親與呂安爭吵,受其母攛唆,感到不放心,便搶先誣告呂安打罵其母,正逢‘以孝治國’時期,官府提倡孝道,欲抓不孝之典型,嚴辦以儆效尤。這不僅關系到風清氣正,恰巧建議嚴懲的鐘士季乃是重孝之人,尤其敬重母親,出于對母親身為女輩的無比尊重,他甚至不愿稍動女色之念,以虔誠膜拜的心情,畢生尊敬女人,甚至敬而遠之,寧愿不婚娶。”
面有病容之人撿起一個石頭扔去打那亂發家伙,忿然道:“不要再提女人,我討厭聽!然而絕非出于不喜女色,世人對我有太多誤解,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不了解我的家伙亂說。我決定至死不婚娶,并非由于我厭憎女人,而是因感女人其實有害。當然,除了我老娘以外。她對我很嚴厲,并且一直說我口臭,腋有狐臭,不可隨便跟別人太過親近……”
“然而你好像沒有口臭,”信孝嗅來嗅去,納悶地說道,“甚至或許也沒有狐臭。我們在旁邊聽你扯了半天,并未聞到任何異味。你媽媽會不會是騙你的?比如,出于某種欲加控制以及操縱的意圖,使你從小時候起就只依賴她一人……”
“就算有異味也無所謂,”面有病容之人聞言正忙著張口往掌心呵氣自嗅,一個雖然長相標致卻滿臉阿諛奉迎之色的花袍家伙跑來抱住大腿說,“鐘大人也和我一樣,是真名士自風流!”
“滾開!”面有病容之人提腳把他踢翻,見仍不能甩脫其手拉扯,便又操琴亂打,鄙視道,“你自命風流,卻與別人妻室勾搭成姦。這不叫風流,是下流。”
“太多丑陋面目了,”有樂拉著我轉身走開,搖頭說道,“我不想再看到這些家伙。寧可又跟宗滴穿越回赤壁那邊冒著被火燒的奇險另找琴,至少人家曹操、周郎、孔明他們那個英雄黎明的激情燃燒時代豪氣干云,尚能讓我感覺痛快……”
“我無意再回赤壁那邊。”宗麟負手而行,說道。“曹操營帳內有些侍酒彈唱的胡姬很厲害。疑似早年的‘撲骨族’,亦即丁零人,煞是難纏。聽說曹操年輕時跟袁紹、袁術兄弟廝混,愛去胡姬開的酒肆玩耍。不知是不是從前結下的淵源?”
信孝跟來說道:“曹操軍隊里也有胡騎,據聞不少北方部族的人馬在他那邊。當然在赤壁大戰,這都無用武之地。反而水土不服,病亡者甚至多于戰死。”
有樂嘖然道:“歷史無法改變,人的命運跟性格一樣,這都很難改變。沒聽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至理之言嗎?現下回頭不遲,還是回去罷。不然把女王弄丟了,沒人將葡萄牙人趕過來送禮巴結你,不妙的后果將會連串發生,你那門唬人的看家巨炮‘國崩’也沒有了,幸侃一巴掌打爛你那城門,端掉你家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宗麟聞言停步,兀自懊惱之際,長利在旁憨問:“小珠子炫技調出飛蟲所攝畫面給我們看到的那個大胖家伙會不會是幸侃扮演的呀?我覺得有點像他的樣子……”
“幸侃明明在我家作客,”有樂卯之曰,“他怎么可能跑去三國時候扮演司馬昭?人們之間互相長得像,各地皆不乏事例。你為什么不說那個自稱南天尊的肥嬰便是幸侃小時候客串的……”
宗麟沒精打采的說道:“不要再提什么肥嬰。有點心思就幫我找副琴,咱們便回去。”
兩騎快馬飛馳而至。一名披赤褐斗篷的烏冠騎者勒韁下馬,急趨稟報:“大人,時辰到了!”面有病容之人踢那抱腿家伙跌去樹后,轉身瞥見周圍有些披散長發之人皆以冷眼側目旁覷,便嘖出一聲,說道:“看什么看,你們有我努力嗎?我一直在努力!為使司馬公回心轉意,你們不知道我做了多少事情……”
“然而白費功夫,”另一人下馬走來,青冠錦氅沾染塵灰,難掩鬢發凌亂之態,趨近嘆道,“想必你已料知,無論怎樣,司馬公不肯松口。連日以來縱有再多人前去跪求陳情,他都沒有同意。時辰已到,如果沒有什么別的辦法,我們就該去拜別嵇大夫了。”
“你與阮嗣宗皆在此,”面有病容之人似自郁悶之際,道邊有個拾馬糞入簍的破衣爛衫之人冷哼著說道,“他是步兵校尉,統領員吏七十三人,上林苑門屯兵精銳七百人。五營校尉的營兵均為勁旅。阮嗣宗身為八校尉之一,領宿衛兵。你是司隸校尉。一向秘密監察京師和周邊地方。又率領有由一千二百名精騎組成的武衛隊,司隸旗眾從來快速反應,號稱‘臥虎營’誰不聞名色變?眼看好朋友一個接一個蒙冤死去,衛戍中樞的二位校尉大人難道就這樣無計可施?我不相信你們真的束手無策,除非你們眼中只有自己的官位前程,把別的都看得不重要……”
“司隸校尉之職責非同小可,”信孝聞著茄子說道,“巫蠱之獄以來,權勢越來越重。昔從漢代起始,在外戚與宦官的斗爭中,一方常借重司隸校尉的力量挫敗對方,司隸校尉成為朝廷中樞里舉足輕重的角色,所以董卓稱之為‘雄職’。李傕專權時也自領司隸校尉。曹操在奪取大權后,親領司隸校尉以自重。曹魏時代,司隸校尉權勢進一步擴大。按照級別,司隸校尉排在各部首腦后邊,但在朝會的時候,大臣們坐在宮殿的正南門外,這時司隸校尉坐在各部首腦的上首,一個人單坐,比東漢時的‘三獨坐’更為顯要。蜀漢的張飛、諸葛亮也在他們那邊先后擔任司隸校尉,可見都知厲害。除監督朝中百官外,還監督京師和地方,監察制約各級官吏尤其是高階官僚的不法行為,緝捕奸滑之徒。司隸們主要集中在京畿地區,可以快速集結。平時搜羅朝野情報,身份公開但作用隱蔽。其作為京師官員,不僅監控著三輔、三河諸地,而且有獨立職權領司州事務,就意味著這支司隸隊有相對獨立的大后方,在某些保障方面不受京師節制,可以自給自足,亦可作為戰時的大本營,在京師嘩變時,可以近距離為皇帝提供可靠寓所。司州起著監控京畿要害的作用。”
宗麟說道:“你們留意四周,我們附近便有不少便衣形態的小司隸們在出沒。他們平日不怎么顯山露水,遇到危機時反應快速。尤其是在除掉梁冀的事件上最為明顯。梁冀掌握著全國的兵權,可是并不了解小司隸們的戰時作用,所以在鏟除梁冀的過程中,這支司隸隊突然集合,上演了擒賊先擒王的角色。至于平時他們在忙什么?這點在處理匡衡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中原歷史多是記錄王侯將相這些大人物,而小司隸們雖然沒有具體的描述。但從第二次彈劾匡衡中可見,司隸校尉如果沒有得到確切證據是不敢彈劾匡衡的,因為王尊已經是前車之鑒,而得到證據就要有人去搜集,無論是到樂安鄉丈量土地,還是在地方官府的土地手續中查找紕漏,肯定有搜集情況者,換句話說就是調查歸入官府秘密的隱藏檔案。”
長利憨問:“這些校尉領多少石俸祿來著?”有樂卯他腦袋,說道:“你就關心這些……”
“漢武帝始置步兵校尉,秩二千石,后來也沒怎么改變。”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曹魏時始行九品官制,步兵校尉屬于四品官,統領宿衛兵勁旅。司隸校尉的官秩也是類比二千石左右。論官級低于中二千石的九卿,當然更低于列侯和三公。盡管如此,在公議、朝賀時,對三公仍是‘無敬’,以表示司隸校尉的尊嚴。尤其是廷議需要發揮司隸校尉‘無所不糾’的作用,所以位次就在九卿之上。東漢時司隸校尉常常劾奏三公等尊官,故為百僚所畏憚。司隸校尉對京師地區的督查也有所加強,京師七郡稱為司隸部,成為十三州之一。”
“他們才領二千石呀?”長利憨笑道,“你看信雄眼下都拿好幾萬石只怕也不止,快要超過十萬石了罷?”
我忍不住笑道:“我家信玄公拿幾十萬石都不止呢,最厲害的時候恐怕要有上百萬石了吧?”有樂嘖然道:“到時候我哥搶光你們家的,一毫毛都不剩。”小珠子欲言又止,因被面有病容之人搶先嗐出一聲,硬生生憋下不說了。
“嗐!你們知道什么呀?”面有病容之人瞥覷道邊那個拾馬糞入簍的破衣爛衫之人,不無郁悶道,“漢朝的大將軍被司隸校尉突然拿下,這樣的歷史就你曉得,別人不會引以為誡?你們這些路邊貨色,消息太不靈通了……”
“你該曉得路邊這位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貨色,”青冠錦氅沾染塵灰之人連忙引見道,“阮仲容歷任散騎侍郎,其本名阮咸,亦乃‘竹林七賢’之一。父親阮熙是武都太守,叔父是宮廷宿衛兵首領阮籍。”
“我當然知道他是何人,”面有病容之人低哼道,“在我跟前扮鬼扮馬就以為瞞得住身份?那個在水邊假裝垂釣的披蓑家伙,亦是‘竹林七賢’之一。山濤,字巨源。大將軍司馬師執掌朝權時,山公與我同在幕內。彼此這么熟,你披件蓑衣就以為我認你不出?還有那個假裝推車賣酒的家伙,扮成這樣我就認不出你是豫州刺史、建威將軍王戎?你也是竹林七賢之一。當年你被大將軍司馬昭公辟為掾屬,便是出于我的意見。司馬昭公向我詢問人選,我說裴楷清明通達,王戎簡要省約,都是合適的人選。此后你的路就順了……””
又指著樹后一個自飲爛醉的蓬頭家伙,抬手遙打招呼,冷笑道:“劉伶嗜酒不羈,被稱為‘醉侯’,喜好老莊之學,追求自在逍遙、無為而治。其亦屬‘竹林七賢’之一,曾在建威將軍王戎幕府下任參軍。”隨即轉面尋覷著問道:“還差一個向秀。他躲在哪里?難道是路邊那個彎著腰拾荒的老阿婆,是要故意喬扮到我辨認不出來嗎?”
“向秀只會陪伴在嵇中散身邊,”道旁一個來回假裝清掃樹葉的蓬發垢面之人轉身稟陳,“不會在這里出現。至于那個可疑的老阿婆,我也不知其是誰所喬扮,瞅著太不像了。所有動作都透著一個假字,撿果殼的舉止尤其做作。”
老阿婆抬頭說道:“可我是真的阿婆……”面有病容之人嘖然道:“少來了,我看你最可疑!裝作老掉牙就行啦?包括那些擺水果攤的蹊蹺之輩,真的小販哪兒還敢留在我跟前?我不相信你們一個個。你們這些家伙沒一個會裝的,其實真正會偽裝的人是我才對。我只需要扮演自己這一個角色就夠難演了,可惜我絕頂高超的演技沒人會欣賞。然而便在這場演出的水準即將登峰造極的時候,冒出一個風流女人聲稱被灌醉失身,呂安家里鬧的這樁丑聞連累了我仰慕的人也要跟著去死,紅顏果然是禍水,使我方寸大亂。不知哪兒失措疏漏,或許已讓司馬昭公對我的舉動產生不放心的想法,雖然給我出外帶兵的兵權,卻又在身邊安插多人暗加掣肘,尤其令我郁悶的一步棋是,竟然不再讓我兼領司隸校尉之權……”
“啊,你不當司隸校尉了?”道邊那個拾馬糞入簍的破衣爛衫之人聞言不禁錯愕道,“那你還能干什么?”
“末將參見鎮西將軍。”說話間又一騎飛馳而至,有個朱盔騎者翻身下馬,拜稟于面有病容之人跟前,低陳道,“都督府再三促請將軍動身起程。”
“司馬昭派征西將軍鄧艾、鎮西將軍鐘會攻滅蜀漢。”信孝聞著茄子在我后邊低言道,“鐘會將要伐蜀,邵悌對司馬昭說:‘鐘會很難讓人放心,不能使他伐蜀。’司馬昭笑道:‘取蜀易如反掌,而眾人都說不可,只有鐘會與我意見一致。滅蜀之后,中原將士人人思歸,蜀之遺民尚有恐懼之心,鐘會即使作叛逆之想,也不會實現的。’事情最后果如司馬昭所料。”
“鐘會表面依附司馬昭,其實處心積慮推翻司馬家族統治。”宗麟嘆道,“不惜寧冒天下士人鄙視唾罵,為司馬家干了不少壞事,也給司馬家族暗地埋下不少釘子。他是個演技高超之人,一步步走到此時,漸操兵權在握。他力主領軍伐蜀,用意便在于取蜀之后,進可北伐中原取天下;倘若征戰不順,退可守御于一隅,以三分形勢徐圖之。”
“鐘會五歲時,蔣濟便已認為鐘會‘非常人也’。”信孝聞著茄子說道,“鐘會大力支持司馬昭的伐蜀計劃,拜鎮西將軍、都督關中諸軍事,主持伐蜀事宜。鐘會與鄧艾分兵攻打蜀漢,將其滅亡。蜀將姜維假意投降,意圖復國。鐘會下令禁止將士搶掠,禮賢下士,用以安撫蜀地官吏。又結交蔣斌和蔣顯,更與姜維情好歡甚。司馬昭以伐蜀之功勞,冊封鐘會為司徒,位列三公之一,封邑萬戶侯。劉禪投降鄧艾后,敕令堅守劍閣的姜維向鐘會投降。鐘會問姜維:‘你為什么來遲了?’姜維卻神色嚴正哭著說:‘現來已經是太快了。’鐘會對此非常驚訝,更加器重姜維。鐘會欲在成都自稱益州牧并起兵,他不太相信司馬昭安排的魏將,卻越發厚待姜維,與姜維‘出則同車,坐則同席’,讓姜維繼續統領他原本的人馬,并增加至五萬,準備討伐司馬昭。鐘會陷害鄧艾,將其捕送出境。欲趁魏國伐蜀諸將為明元皇后發喪之機將其全部殺死,但諸將才到來一半,其密謀就被司馬昭安插的衛瓘、胡烈、田續等人獲知,搶先在成都發動兵變,姜維和其妻兒、鐘會及蜀漢將領張翼、太子劉璿等都被殺害,鄧艾也被田續追殺。”
“不會有事的,”面有病容之人在那邊樹下安慰諸士,說道。“自從淮南之戰以來,我從未失策,已遠近聞名。司馬昭公帶著皇帝統帥大軍親征東吳,攻破壽春一役,我出謀劃策最多,因此越來越得到司馬昭公的寵信。時人都將我比作西漢謀士張良。你們見過張良那樣的聰明人會栽跟頭嗎?”
有樂搖著扇子,不禁轉面惑問:“他究竟要干什么呀?”
“沒干什么,”面有病容之人捧琴而至,挨近悄言道。“我胸有成竹。只要你們肯將先前施展過的‘神仙術’教幾手給我,必能及時救嵇康一命。如果你們不肯教,就等于是你們害死了嵇康。人命關天,這筆帳要算到你們頭上才對。回頭我就逮捕你們……”
信雄哽咽道:“我是清白的!”面有病容之人冷哼道:“世間有誰真正清白?就連嵇康那般自居清雅之士也不是很清白,他為了名聲,教呂安撤訴,讓呂安那個醉酒受辱的老婆白死,就是大錯。司馬昭公亦屬看重名聲的人,很在意天下人對自己的看法。嵇康和呂安若是果真有夠清白,司馬昭公未必能下這個決心誅之于市。有的人自以為清白,其實不見得。就像這副琴看上去很完美,卻也不是沒有微瑕……”
有樂轉頭說道:“宗滴,你急著找的琴來了。”
面有病容之人忙道:“琴是我的。”
有樂笑問:“借來用用?”
“不能借,”面有病容之人捂住不給。“月光寶琴是我的專用樂器。連我媽媽也不給碰一下,何況別人?除非……”
“然而琴上沾有糞便之類的污垢,送給我都不想要。”宗麟轉頭就走,“求我也不會碰一指頭。”
“我是高雅的!”面有病容之人忙道,“雖然琴臟了些,可我本人仍是出淤泥而不染。至于類似糞便的可疑東西,想是先前痛打那個家伙的時候不小心沾到一些而已。此屬身外之物,它并不影響我本身的清雅……”
有樂伸扇指著說道:“你拿琴打那個家伙腦袋而已,他頭上有屎嗎?我看根本就是你的……”面有病容之人嘖然道:“污蔑是吧?回頭先抓你去用刑,至少拿七八袋米壓在你身上一整晚,然后我們再探討‘神仙術’還好不好使……”
說著,摘下有樂的帽子,放在手臂上拍了一掌,壓癟之后擱回有樂腦袋,隨即意味深含的投眼而覷。有樂忙拉著信雄躲到我后邊,不安道:“宗滴,咱們趕快穿越回去罷,這里太危險了。”
宗麟負手而行,頭沒回的說道:“真正的好琴,在嵇康那里。”
“生不逢時,”嵇康盤腿而坐,披衣說道。“活著比死還難受。”
“奉茶。”侍坐在旁的一名秀氣之士含淚吩咐,有童呈遞杯盞。嵇康接過茶碗,呷了一口,似知誰在背后,面不稍轉,端然道,“你又來搶琴?”
宗麟摑開攔阻之人,投目探詢道:“借我用用?”侍坐在旁的那位秀氣之士含淚垂眉,微喟道:“你來遲了。”
“一曲已畢。”嵇康神色如常。看了看太陽的影子,嘆息道,“從前袁孝尼曾跟我學習《廣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廣陵散》現在要失傳了。”
宗麟聞言愕然,面有病容之人跟在他后邊探頭探腦,眼見刀斧手就位,不禁失色道:“來不及啦?沒想到司馬昭公每一步棋皆比我快,糟了……”甲士欲沖宗麟圍去,見到面有病容之人在畔,便沒敢靠近,紛皆向后挪步退開。
“不糟。”嵇康移眸而過,望向臺邊垂淚不已的一個面容悲苦之人,溫言道,“哥,別哭。莫忘了你叫嵇喜,記得你從前最愛喜笑顏開,容易滿足。要保持這份難得的喜氣。”
臺下一片涕泣之聲。不知哪兒飄來古韻悠蕩,竹林無風自搖,葉濤如潮,漫山遍野皆似浮沉浪涌。
嵇康仰聆,寂寂出神。
信孝在我耳后低言道:“據傳《廣陵散》并非嵇康獨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時,為一古人所贈。”
宗麟不知何時悄返臺下,在我旁邊嗟然道:“隱士王烈昔有感嘆:‘嵇康志趣不同尋常卻總是懷才不遇,這是命啊!’此日,嵇康從容就戮,時年四十歲。海內士人無不痛惜,司馬昭不久后便意識到錯誤,但追悔莫及。”
我拭目轉身,信孝聞著茄子搖頭說道:“想不到我們有機會旁觀了這一場景。當年司馬昭聽信鐘會的譖言,殺害嵇康、呂安,不久感到后悔。遂更加重用山濤、王戎他們這些‘竹林派’名士。后人以為這幫隱士只不過是混不好的失意之輩,他們屬于人生的失敗者,不符合后世有關‘成功’的定義。這樣想就錯了,若僅以做官而論,竹林七賢的官位不比別人低。其中不乏出將入相的人物,例如山濤歷任西晉王朝的吏部尚書、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職,晚年位列朝廷三公,升為司徒,以老病歸家去世,享年七十九。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初為豫州刺史、建威將軍,參與晉滅吳之戰。此后歷任吏部尚書、太子太傅、中書令、尚書左仆射等職。繼而升任司徒,位列三公。他認為天下將亂,于是不理世事,以山水游玩為樂。經歷一番亂象過后,又被起用為尚書令,再遷司徒。”
“臺邊那個含淚凝眸的秀氣之士是誰?”聽聞有樂探問,信孝癡然而望道,“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賢之一。雅好讀書,與嵇康、呂安等人相善,隱居不仕。嵇康、呂安被司馬昭害死后,向秀回鄉下仍躲不過,被其郡推舉到洛陽,受司馬昭接見,兩人相對唏噓不已。此后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
“向秀少年時即以文章俊秀聞名鄉里,在鄉間講學時為山濤所知。山濤聽向秀所講高妙玄遠,見解超凡,二人遂成忘年之交。”宗麟說道,“在山濤的接引之下,結識嵇康與阮籍,同為‘竹林之游’。向秀好讀書,與嵇康、呂安等人友善,但不善喝酒。街坊們經常看到二人在嵇康家門前的柳樹下打鐵自娛,嵇康掌錘,向秀鼓風,配合默契、旁若無人地自得其樂,同時也為了‘以自贍給’,補貼一點家用。向秀還經常去呂安家幫他侍弄菜園子,三人可謂意趣投合。向秀助嵇康打鐵時,親眼見證了鐘會被嵇康奚落。這件事情成了嵇康被殺的源頭。向秀目睹了后來發生的一切,這些事也影響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經歷過嵇康、呂安被司馬昭害死的大悲大痛,向秀在惆悵和迷茫中大徹大悟,心境更加趨于淡泊寧靜。在嵇康、呂安遇害后,向秀曾西行經過他們舊日的居所,在日暮時聽到鄰人嘹亮悲摧的笛聲,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樂的情誼,懷念嵇康、呂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寫下了千古名篇《思舊賦》。”
出來后,向秀將一卷舊稿捧去面帶病容之人跟前,無語而揖,拜別便走。面帶病容之人展卷見是昔日他悄悄投進嵇家院落的《四本論》,似自怔然。翻到書稿中有修改過的字辭,不禁感哽。
我們走到竹林之蔭,聽聞有人在清泉那邊叫喚道:“阮嗣宗不行了!”
宗麟嘆道:“阮籍去世,也就是在他迫于無奈,大醉中給司馬昭寫了《勸進表》之后的一二個月。作為‘正始之音’的代言人物,其作品中流露出甚為濃厚的仙隱思想,如《大人先生傳》。但是卻無輕松閑適,飄然輕舉的內容,而是充滿苦悶,哀傷和孤獨的情懷,這是由當時的形勢所迫。”
嵇康死時,四十歲。鐘會亦歿于四十歲。
司馬昭九錫加封,又向篡位欺近一步,阮籍辭世于凜冬來臨之際。嵇康被殺不過一年,鐘會死于兵變。
鐘會死后不久,司馬昭身體每況愈下。
鐘會叛亂身亡的次年,司馬昭病逝,時年五十五歲。
那一夜,送走冒死替鐘會收尸的向雄之后,司馬昭悲從中來。宮人紛問:“何故悲痛?”其曰:“莫名。”
“向雄是出名的哭喪能手,”有樂見我望著路邊那個號泣之人,便悄言告知。“他經常勇敢地為罪人收尸。”
彭城太守王經獲罪處死,向雄為他哭喪而哀感市人。后因得罪上司,以小小過失入獄,鐘會把向雄從監獄里招出任用。日后鐘會被戮,暴尸在外,無人收殮下葬,向雄迎喪并安葬了他。司馬昭得知后召見向雄,并責備:“以前王經去世,你在東市哭他,我不問罪。現在鐘會叛逆,你又收殮安葬,我如果再寬容你。王法何在?”
向雄哭著說:“從前先王掩埋處刑之人的骨骼尸體,仁德潤澤朽骨,當時難道先占卜功過然后才安葬嗎?鐘會以叛逆罪被殺,無人殯殮,我料理喪葬事宜。收葬他在道義上沒有過錯。為什么一定要讓我立身于違背生死常理的時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棄在荒野,作為將來仁人賢士抨擊的口實,不也太可惜了嗎?”
司馬昭沒再責怪,與他交談并飲宴后才讓他回去。其后升為河南尹,賜爵關內侯。不久,向雄憤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