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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九十五章:殊途同歸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5355 2023-02-02 20:59:22

  一支暗箭從意想不到的角落悄搭弓弦,瞄準欲射,有只飛蟲嗡的從額畔轉出,似是叮了一下,抑或疾發微小器物猝擊要害。我投眸瞥見檐上有人拈弓墜落,翻滾在我身后不遠之處。飛蟲嗡一聲縈轉而回,小珠子從信雄那邊晃出來,悄收飛蟲即隱。

  “暗算人來著?”宗麟微哼一聲,接住脫弦之箭,唰的拋回,擲插面門,打落爬到檐上探頭探腦的另一名拈弓小兵,凜然轉身,抬足踹那拈弓之人摜軀飛起,撞翻數個揮刀砍殺而近的亂兵。隨即晃出袖銃轟倒門廊側面沖殺而來的一個持矛之卒,轉動六管腕炮,勢如雷鳴霆擊,震耳欲聾,殛斃多個掩攻上前的兵士。宗麟在煙焰閃滅之間冷哼道,“梁興兒他們不理趙構、秦檜這伙權奸怎么想,從來最多只聽副元帥宗澤、以及韓世忠夫婦號召,率領義軍抗金,為了有力打擊南侵的韃虜,梁興兒義軍發明‘手炮’這種東西,當時還不算很厲害,黃天蕩一帶紛紛爆響,已足嚇到貿然來犯的金兵。過了許多年,如今我這些牽機腕炮經過達芬奇他們一代代能工巧匠不斷改進,成為‘神器譜’亦嘆為觀止的機括殺器,一千三百年后,奧斯曼帝國使者送來多少好東西巴結我,尤其是那個寓居京師的朵思麻,為蘇丹坐望東方之余,特意派來土耳其肚皮舞嬢加以引誘,想跟我要。然而我并不好色,從來高雅,所以不給。”

  因見有樂、信雄他們在旁掩著耳發愣,宗麟嘖出一聲,拽他們避進殿門后,催道:“還楞著干什么,趕快躲去里面。宮墻四周又爬上來更多人,箭如雨撒。”我被揪進去躲之前,瞥目所及,覷見宮墻上似又掛起了許多首級,懸在竿梢晃動,其中一些人頭被澆油點著,在昏暗煙霧里亮若燈籠,外邊傳來喧嚷:“今兒這里要點亮很多宮燈。殿內有的是人頭,趕快殺進去取來掛遍四處,讓蜀地之人學一學怎樣過元宵更熱鬧!”

  “今兒是正月十八,元宵節期似乎已過了。”有樂伸頭張望,不安的說道,“始于西漢的鬧花燈,應該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這三天。元宵節是一年中燈火最旺的時節,當然這里要把燈與火區分開來。燈,是鬧花燈;火,是放煙火。街頭巷尾,紅燈高掛,有宮燈、獸頭燈、走馬燈、花卉燈、鳥禽燈等等,吸引人們紛來觀燈。自幼才華橫溢,精通玄學,弱冠入仕的鐘會聯合姜維等蜀漢文武百官反抗司馬家族的統治,顧不上過節,在歷史上留下了忙碌的三天。丙子,鐘會到了成都,派人把鄧艾押送京師。鐘會所忌憚者只有鄧艾而已,鄧艾父子既已被擒,鐘會則獨自統領大軍,威震西部地區,于是下定決心反叛。鐘會想讓姜維率五萬人出斜谷為前鋒,自己率領眾軍跟隨其后。到長安之后,命令騎兵往陸路走,步兵沿水路走,順流從渭水進入黃河,認為五日即可到達孟津,再與騎兵會合于洛陽,轉眼之間就能平定天下。恰在此時,鐘會收到了司馬昭的信,他身邊的衛瓘也收到司馬昭的密信。丁丑,鐘會把魏軍諸將以及過去的蜀國官吏都請來,在成都的朝堂為郭太后致哀,并拿出假造的郭太后遺詔,說讓鐘會起兵廢掉司馬昭。隨即鐘會開始授官任職,又讓親信之人代領諸軍,并把所請來的魏軍諸將,都關在益州各官署的屋中,關閉了城門宮門,分派重兵把守。衛瓘詐稱病重,出來住在外面的官舍。鐘會相信他,對他也無所忌憚。己卯中午時分,鐘會剛給姜維鎧甲兵器,聽外面有兵作亂,鐘會驚問姜維如何是好。姜維說:‘但當擊之耳。’雙方在宮城內外展開激戰,姜維率領著蜀漢將士和鐘會部下迎戰。姜維親手格殺五六人,奮戰而死。蜀漢太子劉璿、左車騎將軍張翼、綏武將軍蔣斌、太子仆蔣顯等也一同被魏軍殺死。亂兵誅戮姜維妻兒以及蜀漢太子劉璿和關彝一家滿門,圍攻蜀宮內外仍在負隅反抗的鐘會將士和蜀漢將士。眼下滿城殺戮,不知鐘會在哪里?怎沒看見他……”

  “鐘會完了。”宗麟揪他進來,蹙眉說道,“你別想了,魏將反擊,勢如瘋獸一般四下殺至,誰能幸免?”

  我聽到側殿有一道門里隱約傳出壓低的抽泣聲,瞥及門下流出血汁,忍不住拉門悄覷,但見屋內伏尸遍地,角落染血的屏風歪斜倒塌,遮掩不住桌后三個小孩兒蜷縮哭泣的身影。其中一個年歲稍大些的女童肩頭有傷,猶在含淚強撐欲起,勉力護住身后兩個更小之童。見我過來欲抱,那女童惕忙退縮,這時我看到她腰腹也有傷,正在流血垂淌腳下。

  宗麟見我蹲身取藥想給她敷傷包扎,便拉住我,微微搖頭說道:“她快沒救了,已流太多血。你要幫忙,就抱走那兩個年小無傷的幼童,一路易帶些,離開這里再找戶好心的人家,交付別人收養……”女童似乎聽到,眼眶垂淚,不顧傷重,在旁勉力拜謝,隨即轉面,輕手撫摸那兩個更小的幼兒,哽聲顫弱的說道:“這是西鄉侯的后代。你們以后都忘了自己是誰的子孫,好好活下去罷……”

  “西鄉……”信孝顫茄惑瞅在旁,宗麟抱起一個幼兒給他背在肩后,眼圈微紅的低嘆道,“就是張飛將軍的后人。亦算夏侯家族的后裔。你好好背著,別帶丟了。若有閃失,到時候我打你就知道疼!嗐,你不要給那小孩兒吮茄子。又不是奶瓶,從他跟前拿開!”

  隨即往信孝身前又綁了一個包袱,將更小的幼兒放入,轉頭說道:“趕快走,我聽到窗外有許多動靜逼近……”

  沒等我反應過來,窗外突然有人探身而入,那年歲稍大些的女童發出微弱的驚叫。我轉面瞧見她被幾只粗手猛然拽出窗戶,欲拉不及,只拿到一只殷染血跡之鞋。宗麟急抬袖銃欲瞄,窗外卻先搠入長矛,紛扎而進。將宗麟逼退不迭,銃擊窗邊,震翻一人。外邊有數個卒子張弩發矢颼射,接連飆箭猝襲不斷,宗麟肩膀頃挨兩箭,透衫穿過,幾乎將他嵌釘在墻壁上。我忙拉他避出,宗麟聞聽肩臂衣衫扯裂之聲豁響,光著半邊膀子懊惱道:“誰讓你拉我躲出來這樣狼狽,不然我跟他們拼了……”

  有樂朝窗外涌入的亂兵揮扇說道:“拼什么拼,要不是她拉你急避,你就掛在墻上跟一幅肖像畫差不多了。咦,我這扇子怎么回事啊?”信孝帶著孩子在旁指點道:“你要先按這里,然后……”一矢飛至,倏臨信孝頸前,這時有樂展扇而開,堪堪擋住。居然射不穿扇面,叮一聲磕掉箭矢,卻把他和信孝震得踉蹌不定。

  “你們這些魚腩,”宗麟甩手拋投數枚鐵葉鏢,颼颼數下,放翻窗外擠入之人,復又轉銃轟擊涌進窗戶的亂兵,頃間栽了一地。宗麟推開信孝和有樂,伸著腕炮惕覷之余,不無郁悶的說道,“跟你們組隊真是太糟了!不知信照去哪里啦?”

  我在旁問道:“那個被拽出窗戶的小女孩怎么辦?我試試出去拉她進來……”宗麟轉銃轟擊的間隙,微哼道:“她沒救了。你出去也是多送一個,別便宜他們……哎呀,火器又卡住,節骨眼兒上打不動,早知道其竟有這樣拉胯,我拿它跟美艷的土耳其舞嬢做個交易也值。眼下還是快溜為妙!”更多亂兵涌進來追劈,有樂忙拉我急避刃光削脊之勢。

  宗麟掄矛掃打,撂翻沖近之人,隨即連戳多下,雞啄米一般搠倒數人,后腰忽挨一刀。我雖揚臂蕩出盾讖,震開刀鋒,隨著刃風掠及,宗麟腰后衣衫破裂,褲裙急墜,連忙用手提起,轉身惱覷道:“剛才誰砍的?弄我褲子掉了,在小姑娘面前拉胯的形象何堪卒睹?自己站出來,給我出口悶氣先……”正要一巴掌摑去,更多刀光迎頭劈至,宗麟見不是頭,提著褲子忙跑。顧不上狼狽,奔過來說道:“快溜去找個僻靜地方,等我先拴好破裂松垮的褲頭再回來廝打……”

  “你還想找回場子呀?”信照從門外搶身急入,步姿與刀勢渾合,形如走了個之字,瞬間掠刃撩翻數卒,清除追逼我們纏斗不休之敵,匆忙跑來抱住信雄便走,轉面招呼道,“成千上萬的亂兵殺進宮殿來了,趕快找地兒開溜吧!”

  宮殿外殺聲喧天,似已尾隨而近。有樂忙問:“長利呢?”

  長利混雜在逃奔的鐘會親兵里面,被一大群人追砍過來,他拼命跑在前頭,叫苦道:“糟了糟了,要跑不掉。宗麟大人快放炮驅趕他們……”我伸頭望見長利和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箭雨中賽跑,長利時而超越往前,時而落在后邊,兩相拉扯,總算奔近前庭。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突然中了一箭,眾親兵簇擁上前掩護,隨即許多親兵紛紛中箭而倒。長利本已跑入廊下,卻又忍不住返回,拉起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繞避柱后躲箭。雖跑得快,卻有接連數矢追襲其后,被我揚甩盾讖擋掉。

  “宗麟大人這會兒哪有炮可放?”信孝背著孩子從門邊顫望道,“他拉胯了。咦,那些史書記載說,當時姜維帶著鐘會左右拼殺,親手殺死五六人,作亂的眾將士格殺了姜維,又爭相向前殺死了鐘會。此時他應該掛掉了……”

  有樂不甘心地掙扎欲出,在宗麟拽扯之下,伸頭說道:“鐘會在哪里?千萬別掛那樣快,我不想看他慘死在眼前……”一矢忽至,颼臨其臉,嘴前斗然顯現盾讖之形,將箭擋開。

  我抬手看腕,納悶而覷道:“先前好像不能用,這會兒怎竟又能使喚上‘盾讖’了呢?”小珠子轉過來嘀咕道:“你看那個朱痕形態微弱,幾乎沒有。只怕跑去后面又不好使了,我覺得有黑暗勢力悄伺在外,六壬禁制,相互抑克。”

  一排蜀兵裝束之人穿過側殿奔來,沿廊分布,拉開強弩,射退涌近前庭的亂兵。繼而又有一班文武官吏簇擁多個蒼發老叟擠往殿前,挺軀擋在宮門外,為首的柱杖老叟顫巍巍地越眾而出,面對密密麻麻圍在宮殿外的兵戈,毫無懼色,立在階上說道:“西蜀長老在此。蜀宮不容你們造次!”

  有樂轉望道:“他們走了半天,終于走到前面來了。咦,你為什么要撿那個膽子畢恭畢敬地捧在手里?階下還有根大腸子,跟蟒蛇一樣粗,你為什么不去撿呀?”捧膽之人的模樣似是個蜀將,不顧遭文官們唾罵驅打,一路哽泣而至,指揮部眾兵士張弩布防于兩翼側廊,悲慟之余,轉面說道:“這是姜伯約將軍的膽,剛才不知哪個混蛋隨手亂丟,險些讓人踩爛,我率部冒死搶到手,回頭便拿去好生安葬……至于那條粗腸,我不知道是誰的。怎能隨便撿?”

  宗麟在有樂腦后抬手悄指,以目光示意膽是他丟的。捧膽之人似沒留意,只在廊柱后垂淚不已。信孝見他一邊哭訴一邊挨打,不由惑問:“那些文官為什么這樣對你呀?”捧膽之人任憑身后眾吏打罵,并不還手,只顧搖頭走避。宗麟低嘆道:“他名叫蔣舒,跟傅僉同樣屬于姜維選拔的川將。二人頗有膽勇,姜維甚愛之。蔣舒隨姜維北伐,出力多且功勞不小,卻被蜀國解除職務,據說蔣舒對此懷恨在心,在協助傅僉守衛陽安關時,逕自出城投降魏軍。胡烈乘虛襲城,傅僉力戰而死,鐘會大軍長驅而進,盡得庫藏積谷。蔣舒素為姜維器重,他出關降魏,投入胡烈軍中。鐘會夢見武侯諸葛亮,醒來要去拜偈,讓蔣舒引領他至諸葛亮墓前祭祀。誠如傾向于尊劉貶曹的文人羅貫中所言:‘一日抒忠憤,千秋仰義名。寧為傅僉死,不作蔣舒生。’雖是得以茍存于世,蔣舒卻從此為人不齒。”

  望著他捧膽哭泣離去的凄愴身影,我鼻頭微酸,垂眸轉覷別處,說不出是何心情。

  “誰能沒有傾向?”信照嘆了口氣,說道。“傾向當然有。宗麟顯然是站隊在蜀漢這邊的,先前流了多少回老淚。而有樂不知為何站到曹魏那邊。所以他們倆同時都不爽司馬家……你們站在哪邊呢?”

  長利憨然而至,說道:“我站在有樂這邊。不論有樂支持哪一方,我都跟他站一塊兒。”我點了點頭,剛要言語,宗麟投來嚴肅的目光,說道:“女人閉嘴。其他人繼續表達立場。”信孝背著小孩說道:“我站在孔明這邊。”轉面問信雄:“你呢?”信雄哽咽道:“我想回家……”信孝伸茄子敲他腦袋,隨即轉脖問道:“那你呢?”信照答道:“我當然站在諸葛亮和關公這邊。難道世界上還有人不支持孔明、關公、趙云這些正派人物,反倒跑去支持司馬氏父子以及他們身邊那一堆奸佞之輩,這樣太淪喪了吧?”

  “或許日后還真有這號沒品之人,”宗麟微哼道,“蘿卜拔了洞還在,豆腐端了板猶存。惡勢力從來不會真正消失。荼害人心,腐蝕世道風氣,一有機會就黑暗重臨,將來難免仍有壞人當道的時期大概也跟司馬氏那個晉朝差不多一樣混帳透頂。”

  “不過我看你也很混帳,”有樂站到我身邊,嘖然道,“你為何這樣對她?”

  宗麟瞥我一眼,見我呶嘴在旁,便疾言道:“我是看這小姑娘還算乖巧,不想見其以后變得跟我老婆阿多那樣混帳,搞得我非跟她離婚不可。我那個阿多,自居為一家之主,整天嚷著要兒子們去上什么‘男德課’,然而‘婦德’也很重要。難道大家都忘記‘婦德’亦須講究嗎?”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從門邊露出,忍痛說道:“為免離婚,所以我不結婚。這樣就不會被婦女傷害,你看那個向雄,便是曾遭女人深深地傷害了。頭一次見面,他就抱怨說,一頂綠帽戴了幾十年。并且辛酸地訴說其十幾歲遭心愛之婦背叛的種種苦惱,以及作為老實人一路走來的血淚史。我見其可憐,就把他從牢獄里釋放出外……”

  有樂忙上前攙之曰:“你終于冒出來了,我以為你已經掛掉了呢。”

  “按說他應該已經‘掛’了。”信孝聞著小孩子,愣望道。“史載景元五年正月十八日,鐘會與姜維死于兵變,終年四十歲。當時鐘會早就沒了主見,倒是姜維率領蜀漢將士和鐘會部下迎戰。姜維手刃五六人,隨即戰死。姜維一死,大家爭先恐后的去殺鐘會,并糟踏姜維等死難諸人遺體以泄私憤。陡臨生死關頭,鐘會更成沒頭蒼蠅,和帳下數百人繞殿而走,被魏軍全部殺死……”

  “各種記載眾說紛紜,從來各說各話,也未必盡可信之。”宗麟轉覷道,“我閱過的史料看來更靠譜些,其記載稱,鐘會心腹部將丘建,也是護軍胡烈部下舊人。鐘會欲叛變,丘建秘密把消息傳到胡烈兒子胡淵處,搶先兵變,導致鐘會叛變未果,反而被亂箭射死……你看他果然中箭了。大家別幫他擋,讓他再中一兩支,差不多就可以了。”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挨在門邊搖搖欲倒,恨恨的說道:“先前我還以為是伯玉出賣了朋友,原來是丘建。若不是今兒鬼使神差,我戴了你這頂帽子,恐怕真要死在姜維旁邊。鐘邕卻換了一身與我先前相似的冠冕裝扮,因而更多亂兵紛紛朝他那伙人追殺去了……”有樂拉他進來,我見又有箭至,揚手甩出盾讖,往有樂身后擋開流矢。

  有個禿小孩從門后冒出來,急打手勢招呼道:“這邊這邊。快帶鐘大人往這邊溜,跟我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不顧有樂拉扯,猶自掙扎道:“可我侄兒鐘邕還在外邊陷于險境,我怎能不顧而去?”

  “你那些侄兒沒救了。”有樂嘖出一聲,搖頭說道。“造反之前你應該想到家人會有何下場。幸好你沒結婚,不然你妻兒也要跟著挨宰。你看看夏侯家,就算沒公然跟著誰謀反,也快被宰光了。你偶像夏侯玄的媽媽德陽鄉主本姓秦,夏侯家被屠戮三族之后,連她們秦家也跟著遭殃,僅余僥幸沒被殺光的少數族人分批遭流放到樂浪郡和帶方郡那邊,仍被司馬家族派去遣送看管的爪牙折騰欺負,有些秦氏族人忍辱偷生,在高麗那邊繁衍下來。另有一撥秦氏族人冒死渡海,逃往九州諸島。入鄉隨俗改稱‘惟宗氏’,歷來重視祭祀祖宗儀式,此后為了跟我家祖先爭奪一塊名叫‘津島’的寶地歷史上屬于誰家最先踏足,他們故意改其家姓為‘島津’來惡心我們。我哥說他們家那個義弘最可惡了,四處出書說他們家最先到的,比我們家渡海來得早……”

  長利在旁憨然稱是:“你看姜維都身死宗滅,一個宗族全遭屠戮,妻家也未幸免。當初咱們家祖先倘若不跑就完了。誅幾族肯定能誅到我們,因為咱們是曹家的宗親,就在曹仁他們村旁邊……”

  “所以這趟是尋根之旅?”宗麟不顧褲墜,提手卯有樂腦袋,惱哼道。“你敢說不是為了鐘會這廝,拉大伙兒一起干冒奇險,害我褲子都掉了,衣袖也少了一邊,落得如此狼狽,圖啥?”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拭淚之時,轉面瞅見信孝前胸后背都掛有小孩伸頭愣望,便訝問一聲:“去年見你還是單身,孰料這么快就有兩個小孩了,帶著不累?”信孝聞著孩子,苦臉搖頭,說道:“西鄉殿的血脈。不是我自己的拖油瓶……”

  “救救孩子!”窗外有個婦人從血泊中捧起小孩欲遞,卻被亂兵揪發拽倒,搶去小孩兒,啪一聲扔往階下。我急欲爬出窗戶,亂矛紛搠而入,宗麟忙拉我回來,抬起袖銃,并沒轟響,不禁懊惱,拽我急避之時,褲子又掉,幾乎絆摔,忿懣道。“咱們還是快走為妙,這里沒搞頭了。”

  禿小孩兒在后邊門畔招呼道:“快跟我往這邊跑,沿著曲廊幽徑,我發現有一條去處……”小珠子轉過來惑問:“你是誰呀?先前我似乎聽到你朝草木幽深處吐舌頭說了幾句后世某個名人之言,你是怎么曉得的?”

  “或因我去過。”禿小孩兒亂轉腦袋,愣望道。“有一團迷霧就跟去年我們那座小祠堂附近出現過的奇異景像差不多。不小心走過去,出來就是另外的地方,抑或不同時候,過去或者未來……誰跟我說話?”

  “向家的小孩兒,走開!”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自忍傷痛,勉力揮臂驅逐道,“不好好念書,四處亂跑。你又逃家,想讓向匡他們著急是不是?這里很危險,趕快回家!”

  “這里不論距離誰家,都遠著呢。”有樂拉他起來,眼見箭穿肩背,血染衣甲,不禁在旁搖頭嘆道,“你傷勢不輕,還是先別急著為向家的人操心了。據我所知,向家的人甚至連‘八王之亂’乃至更亂更糟的‘五胡十六國’時期都能熬過,他們生命力強,很能繁衍,善于適應環境,就跟小強一樣。所謂‘小強’,亦即‘甲由’,學名為蟑螂。佛法東傳,道路艱難。至魏晉時期還未見大有起色,幸有向家的人幫著廣為傳播,南北朝時期不少熱衷傳法的僧眾來自向家,甚至不乏高僧源出向氏門下。他們家族歷代省食儉用,熱心于救濟世人,常在災荒之年慈悲地廣布粥廠,籍以傳法于民間。嘗謂一碗甜粥,承載天下道義……”

  “生存能力強的方面,也跟有樂他們家差不多。”宗麟摸出鐵砂丸,揚手朝窗外激撒一撥,驅開綽矛紛搠的亂兵,轉身拽長利避離門邊,蹙眉說道。“你這憨頭憨腦的楞小子,瞅著沒多少過硬的本領,命還挺硬,先前怎竟跑那么遠,如何去跟鐘會那伙分頭逃竄的敗兵混作一處?”

  “先前我在外面,瞧見似是鐘會一伙被亂兵追殺,就去幫忙。”長利憨然道,“硬起頭皮上前看見一個臉頰有胎痣的家伙朝著繞向宮殿墻外奔躥的那撥兵將大喊:‘鐘大人,等等我!’許多亂兵聞聲去追,紛紛撇下另一撥且戰且退的兵將,顧不上圍殲凈盡。沒等我看清楚繞著圍墻逃竄的那些人里面究竟有沒有亂兵紛嚷要殺的鐘會,臉頰有胎痣的家伙已連挨幾箭倒下。我正自愣望,另一伙人簇擁著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慌張而至,后邊也有亂兵追砍。我們就跑作一處了,說來好險,連我也差點兒挨兩邊廝拼之人亂砍,要不是跑得快,幾乎掛掉……”

  “臉頰有胎痣的那廝便是丘建,”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聞言納悶道,“他為什么要這樣?”

  “天有不測風云,”宗麟朝窗口扔了把椅子,不知砸翻了誰在外面,他瞧亦沒瞧,轉面嘆道。“先前我見姜維不時看天,其實人心亦更難測。世人善變,然而有的人心腸一直好,有的人從來心地壞。你的親友里面既有一貫心術不正之人,例如那個愛裝好人的荀勖。亦有善惡不辨之人,比如你兄長鐘毓。而你這廝從來看不清朋友,栽跟頭是遲早的事情。衛伯玉和姜伯約,誰更要命?”

  “這樣對待姜伯約及其妻女家眷,你們還要臉嗎?”扶杖老叟顫巍巍地立在階上,在蜀吏簇擁中憤然發指,朝密密麻麻涌近的持戈亂兵斥責道,“衛伯玉在哪里?素聞衛瓘出生于儒學世家,高祖衛暠在漢明帝時是著名的儒士。父親衛覬,曾任曹魏尚書。因受家庭的影響和父輩的熏陶,衛瓘青少年時就以‘性負靜有名理,明識清允’,受到鄰里、親朋的稱贊。他的好名聲是真還是假?難道儒家的書白讀了嗎?”

  數撥急雨般的疾矢飛來,頃間射倒防守兩側廊下的兵士。聞聽矢落如雨打墻壁,有樂轉望道:“捧膽之人跑去哪兒啦?他那些手下兵士用光了弩箭,拿什么來防守兩翼側廊,卻愣在外面當活靶子給人一波射掉……”我揚手甩臂欲出盾讖不及,倏見箭矢颼然穿透進來,紛亂射入殿內,躲避不及的人瞬即遭殃。我揮甩數道盾讖去擋接連飆入的亂箭,宗麟和信照亦在旁邊各展本領,幫著打掉紛至沓來之矢,有樂攙著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躲開,長利拉著信雄和信孝亦忙走避。

  箭雨過后,投戈又至。簇擁在殿門口的蜀吏東倒西歪,剩余漸已不多。遍地尸體之間,猶存少數帶傷掛彩的蜀官相互攙扶,勉強站立不倒。階下一個腹部穿箭的年老官吏坐地痛哭:“大漢要亡了!這回真的要亡了!我輩苦苦維持殘局至今,苦心孤詣老臣心,有什么用?”

  “卿云,指的是一種帶有祥瑞之色的美麗彩云,”圍住蜀宮的亂兵越來越多,有個中年漢子束發緩帶,在兵戈林立之間給旁邊的青頭少年指點天色,溫言道。“《尚書》謂:‘卿云爛兮,紤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兮復兮。’胡淵,你以后要多讀點書,不要只知殺伐。我在泰山的時候,那些文士在背后說我‘勇而無謀,強于自用,非綏邊之材,將為國恥’。他們會什么,文人就會亂嚼舌。抗御胡虜擾邊,需要的是我這樣的勇者,從來恩威并施,鎮住各族。正如襄陽民眾歌頌我素有惠化的那樣唱:‘美哉明后,俊哲惟嶷。陶廣乾坤,周孔是則。文武播暢,威振遐域。’絕非我故意讓襄陽耆舊寫歌傳頌,不要相信鄧艾、鐘會他們亂說。其實我歷來也讀書,擅用計謀,才能幫助相國司馬公先除鄧艾、再滅鐘會……”

  “泰山太守胡烈,”宗麟在殿內低哼一聲,向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轉覷,哂然道,“殺你的人來了,就在外邊。”

  信孝見我投眸望外,瞠似不解,便抱著孩子在旁悄言釋之:“西晉將領胡烈,字玄武。其在曹魏,累遷泰山太守、襄陽太守、南安太守、右將軍、荊州刺史,參與魏伐蜀之戰。司徒鐘會謀反時,胡烈挑動軍士對鐘會的對抗情緒,誘使其子胡淵率軍攻殺鐘會。此后擔任秦州刺史期間,與當地民族部落失和,引發秦涼之變。泰始六年六月戊午,胡烈大戰鮮卑首領禿發樹機能于萬斛堆,遭到禿發軍圍困,沒人救援,兵敗陣亡。其為官屬于‘激反民變’之輩,不只會煽動兵變對付鐘會,最后還搬起石頭砸自己腳,激反邊民變亂,先屯兵于高平川,后派兵進占麥田一帶的‘河西鮮卑’聚居地,終遭憤怒的鮮卑族人圍殺。五胡作亂的源頭之一,各個肇因里也有他的份。最終鬧到晉滅,無數百姓跟著遭殃,他被稱為‘國恥’。”

  “旁邊那個拎著幾顆首級的青頭少年是其子胡淵,小字鷂鴟。”宗麟低哼道,“鐘會決心反叛,把胡烈和眾多將領囚禁于成都城中。鐘會親信帳下督丘建過去是胡烈舊部,因憐憫胡烈而請求鐘會,允許安排親兵為胡烈等將領運送飲食。胡烈暗中命親兵與在外的兒子胡淵聯絡,欺騙說:‘丘建秘密傳出消息,鐘會已經準備好大坑和數千根白色大棒,想要以賜給每人一頂白帽并拜為散將的名義,將城外所有駐軍都引入城中坑殺。’此訊息被親兵一夜之間傳遍鐘會軍中,導致士兵們自發地攻入成都殺死鐘會等人。胡烈之子胡淵時年十八歲,身先士卒,攻殺鐘會,名揚遠近。”

  信孝抬起小孩聞了聞,說道:“胡淵隨軍參加鐘會的滅蜀之戰。蜀國滅亡后,由父親遣人告知鐘會企圖謀反,便和衛瓘一起誅殺鐘會。后來在‘八王之亂’時受趙王司馬倫調度、與齊王司馬冏軍隊交戰,屢次獲勝,卻被成都王司馬穎打敗而投降并被殺。最終報應來了,這個‘成都之亂’的罪魁禍首之一,他在成都作亂,使無數民眾遭殃。與其父一同為鎮壓鐘會出力,幫助司馬家族篡權稱帝。結果卻是斃命于司馬家族內訌爭權的‘八王之亂’,遭誅成都,在蜀人面前結束其罪惡的一生。”

  “我更想他父子現下就結束其罪惡的一生。”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嘖然道,“況且我還沒死成呢,你們別在旁邊透露太多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有樂攙扶撫慰:“你血槽很厚,再多抗一會兒。”以眼色悄示我過來包扎敷創,我給宗麟裹上臂膀纏繞的布條兒,正要轉身察看其腰后傷勢,門外有個亂兵伸戈扎倒臺階下那個痛哭的年老官吏,叫嚷道:“不打仗也沒好日子過,打贏了才有機會活得像人。”

  “人是這樣的嗎?”扶杖老叟顫巍巍地立在階上,加以指斥。“看看那些遭你們殘害狼籍的婦孺尸體,禽獸不如。還自詡為好人?讓衛伯玉過來看看……”

  那個亂兵挺戈扎去,卻被扶杖老叟掄倒,撩飛鎗戈,掃軀滾下臺階。

  “西蜀長老,”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負一只手在腰后,慢慢走來,往前接綽飛落之戈,單手持拿,斜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磨擦聲音。他邁腳登階,行至扶杖老叟跟前,微一側首,說道。“衛伯玉沒在這里,我覺他不在場更好。因為場面只會越來越難看。我要犒勞眾多兵士,卻拿什么來獎賞他們?好在有成都這座豐饒之城,面前的蜀宮更有很多東西可拿……”

  扶杖老叟見他意欲入內,便加阻攔,說道:“蜀宮怎容爾輩不請自入、說進就進……”話未及畢,倏然長戈掠頸,疾抹而過。話聲忽斷,沒了聲音。

  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腳步未停,看也沒看,旁若無人地拾階而上,從扶杖老叟旁邊走過之后,人頭方才離頸落地。

  有樂驚嘖一聲:“這家伙是高手!”但見柱后轉出一人,垂眉低撇,形如八字,悄收長劍回鞘。

  信照抬刀,卻被宗麟按手阻止,說道:“莫殺歷史名人。其雖死有余辜,不該由我們來殺他……”長利瞅見八字眉之人跟隨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身后登階而上,抬指憨問:“后面那個也是殺不得之人嗎?與其等著他來殺我們,不如先溜為妙。”

  “后邊那廝是田續,無終人。”我為其察看傷勢之時,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低哼道,“其乃議郎田疇從孫。魏文帝曹丕稱贊田疇的德義行為,因田疇父子皆死,并無后嗣,于是賜田續爵封關內侯,并作為田疇的后嗣出任曹魏將領。”

  信孝聞著孩子說道:“景元四年,曹魏大將軍司馬昭下令討伐蜀漢,田續任鎮西護軍,隨鎮西將軍鄧艾征伐蜀漢。蜀將姜維與魏軍相持于劍閣,鄧艾領兵從陰平小路到達江油。其間,田續曾違抗鄧艾不肯前進,差點被鄧艾斬殺。之后,鄧艾在綿竹擊敗蜀將諸葛瞻父子,姜維因此退往巴郡。鐘會趁著蜀兵后退而進軍到涪城,并派田續與王烈、龐會等追擊姜維。蜀漢后主劉禪投降后,鐘會誣告鄧艾意圖叛逆,鄧艾被捕并押送回洛陽。后來鐘會謀反事敗被殺,鄧艾原屬下意欲追回鄧艾。衛瓘先前與鐘會一起誣告鄧艾,害怕鄧艾回來后再追查會牽連自己,利用田續與鄧艾的私怨,唆使說:‘可以報江油之辱矣。’讓田續去追殺鄧艾。最終田續在綿竹與鄧艾相遇,并斬殺鄧艾、鄧忠父子。此后事跡不詳。”

  宗麟去角落里系著褲帶兒,頭沒轉的說道:“西晉陳壽所著《三國志》內,田續之名出現在兩個地方。一是田疇傳,對田續的記載僅有其名,封關內侯入嗣田疇,未記載其所任官職;二是魏滅蜀之戰的相關人物鄧艾、鐘會的傳記中,僅記載魏將田續隨軍伐蜀和斬殺鄧艾,未記述其出身。名為田續的他們或為一人,或只是同名。不過后世史家認為應該就是他,至于為何從此沒了下文,或許是因他也在這時候玩完了……”

  “那就是可殺了?”信照綽刀說道,“讓我誅之。”

  “先別誅。”有樂忙道,“這會兒他大概還沒去追殺鄧艾呢。你別干擾歷史的脈絡……”

  “既已接到鐘會了,”我在旁為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切箭敷藥,眼睫不抬的說道,“咱們趕快走吧。”

  “能去哪兒?”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搖頭悲嘆,“我命該止于此,只是心猶不甘。就這樣功虧一簣,怎能對得起死去的那么多人?眼下滿城尚在廝殺,我仍有不少分散四處的部下,不如趕快去召集他們會合殘余的蜀漢兵將再作抵抗,搏一搏看還有沒有機會……”

  “你沒機會了,”有樂勸說道,“司馬昭棋高一著,你已遭圍困在此,連蜀宮也出不去。不如隨我們先穿越走,試試使用‘回程卷’,到你們以為的海上仙洲去避一避。隱姓埋名,從此安心種田吧!這有兩個小孩給你帶去撫養,將來也不至于老無所依。”

  信雄在旁愣問:“為什么歷代有那樣多人渡海遠徙呢?”我瞥他一眼,垂睫不語。

  信孝聞著小孩腦袋,說道:“愛搞株連,動不動就滅人幾族,誰受得了?不走難道留下來被滅宗屠族啊?咦,小珠子你為什么繞著我后邊那小孩兒轉悠,卻哼什么小調兒……”小珠子不搭理他,自顧在小孩兒額畔轉來轉去,輕聲哼吟:“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死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我瞥她一眼,啟口欲問,有樂先在旁悄詢:“包扎好了沒?他傷勢如何……”

  我搖了搖頭,正要回答,外邊悲聲驟起。我從窗邊悄投一眼,只見亂兵在宮墻角落圍著一堆傷重的將士,見猶軀背相靠著聚在一桿殘破的曹魏大旗下拼命反抗,便搬來熱油澆灑他們身上,隨即投火點著他們。我不忍再看,移眸之時,聽到他們在烈火中哀聲哼唱:“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吟什么七步詩,不用七步你們就化成灰。”有個陰著臉面的無盔將領按劍凜視,在階上投灑肅殺凜凜之影,沉聲說道,“真若忠心,不屑于跟鐘會謀反。司馬相國才是忠厚長者,你們全瞎了眼。居然跟滲透進我們當中的敵對之人串通一氣,別忘了自諸葛亮以來,姜維他們多少回起意北伐,蜀國亡我們之心不死。如今造成這個后果,一切責任在蜀人!”

  “龐將軍所言極是,”一個滿臉橫肉之人握著大刀在階旁忿然質問踩在腳下猶未咽氣的蜀吏,摑之曰。“事已至此,你們為什么要反抗?生命何價,和平如此可貴,恃仗有東吳勢力在背后拱火,幫你們撐腰吆喝,蜀人真要打到不剩一個嗎?時勢變了,反抗就是不義,清談才有生路。知不知道什么叫‘清談’?就是莫談國事……”

  “那是龐會,”信孝抬起茄子聞了聞,低言道。“龐德兵敗被關羽斬殺,從《三國志》記載可看出龐會作為其后人在曹魏受到了尊重與厚待。在高貴鄉公的傳記中亦稱龐會有先父的勇烈之風,認為他是一位不錯的將領,而且和父親一樣對曹魏忠誠。此人物爭議在于其隨軍滅蜀后,找到關羽后人殺盡,令諸多讀史者唏噓。后世的司馬氏追捧者想方設法為其洗白,總有注重‘勝者為王’的慕權之徒要推翻《蜀記》的記載,然而任何史料皆明確指出,劉禪投降后,關彝與整個關家都留在了蜀地。鐘會之亂未成功發動就宣告失敗,魏軍在成都燒殺搶掠,關彝一門遭殺害。包括唐代名臣房玄齡牽頭著述的《晉書》在內,歷朝正史對此別無疑問。”

  長利憨問:“外邊有個橫刀家伙樣子像吳服街戲園里愛演壞蛋的那個羅烈,不知他是誰來著?”信孝瞅著窗外,猜道:“那個滿臉橫肉之人大概是鐘會的部將王烈,我家里有一套三國繪像卡片兒,記得他似乎就是這模樣。我也覺得他像已故的戲園奸角羅烈……”

  “都是該死之人,”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恨恨的說道,“遺憾的是我未早聽姜維之言,若先將他們誅殺,就沒這般后患,卻壞了我大事……”

  “人生除死無大事,”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信步登階,看到仍有些掛彩未倒的蜀吏猶然強撐著在殿門前擋住去路,他步不稍停,溫言道。“你們退開。認輸并不丟人,識時務者為俊杰。”

  因見那班蜀吏巋然不動,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搖頭自嗟。其部眾紛紛挺戈去捅,蜀吏接二連三倒在尸堆中,最末幾位老者悲歌慷慨,相互攙扶著退至柱下嘶聲高唱:“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宗麟在殿內聽聞,不禁潸然淚落,為之唏噓不已:“沒想到在這里聽見漢高祖創作的《大風歌》!”長利憨問:“怎么才三句啊?”

  “其實就只有這三句而已,”有樂嘖出一聲,往扇子上記錄數字,臉沒抬的說道。“劉邦又不是文人,他能寫這么多字都不錯了。根據南朝梁太子蕭統編撰的《文選·卷二十八》雜歌類所載,此詩歌僅有三句,前二句直抒胸臆,雄豪自放,亦顯得躊躇滿志,第三句卻突然透露出前途未卜的焦灼,抒發了作者內心對天下尚未安定的濃郁惆悵。全詩渾然一體、語言質樸、大氣磅礴,包含了豐沛的感情,別具一格。”

  亂兵擁上前砍倒悲歌老者,但見有個文吏負傷未死,爬在地上流著尿汁退縮不迭。亂兵紛圍笑覷,不時伸戈戳他。文吏不禁哭了出來,從刀戈下掙扎而退。直至背抵墻壁,避無可避。亂兵圍近吆喝:“怕了是吧?我們屬于仁義威武之軍,心懷仁德。若肯跪拜磕頭求饒,便不殺你!”文吏雖有懼色,卻搖頭哭道:“你們別這樣逼人太甚好不好?”亂兵伸刀砍斫腿足,喝問:“投不投降?你到底服不服?”隨即挺戈戳入胯下,使流更多血水淌出,亂兵紛聲肆笑之際,倏見兩只手破壁而出,抓扼逼近墻前的二人喉頸,拽他們腦袋互撞,接著咔嚓擰斷頭頸,拋軀摜飛,撞翻后邊數個亂兵,滾下臺階。

  其余兵將驚嘩聲中,紛將鎗戈搠去,墻壁豁裂,一個禿頭漢子從側殿穿出,撞入雜兵之間,猝然撂倒數人,旋即腳蹬鎗桿,籍借急踹之勢,騰身而起,迅捷地翻上屋脊。身下亂矛聳如荊棘叢,搠向空中,卻未扎著其軀。

  長利瞠望道:“那個禿子想必屬于向家的人。他們不是拜佛的嗎,出手怎竟也有這般悍狠?”

  “佛家也有狠辣的一面。”宗麟從窗邊拽他伸望的腦袋回來,低哼道,“沒有伏魔金剛,誰來護法?別以為講慈悲,就不要兇神惡煞。你隨便進哪個廟看看,那些神像兇不兇?”

  “前次你進我們那個小祠,里面沒有任何神像。”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嘆道,“有向家的人就夠了。他們家族除了向雄之外,其余皆狠角兒。我見向雄忠厚老實,就讓他跟隨身邊辦事,也順便約束他。因為向雄耿直剛烈,為人又一貫仗義執言,經常得罪掌權之輩。司馬家族殺害王經母子,向雄公然哭喪,差點兒引火燒身。雖說司馬昭當時忍住不追究,那些投靠司馬家族的人卻不斷找碴兒,繼任河內太守劉毅曾經無故鞭笞向雄,后來吳奮代替劉毅擔任河內太守,又因向雄發出小小的譴責把他關進監獄。我掌管司隸的時候,將向雄從監獄里征召出來當都官從事,他又重新留起了頭發。向家的男人雖不是僧侶,卻大多剃頭,自稱俗家。”

  信孝聞著茄子,在我后邊低言道:“天下歸晉后,向雄為家族謀出路,不得已再次出仕,累官升任至黃門侍郎。當時吳奮、劉毅都是侍中,一同在宮廷為官,起初向雄不與他們說話。晉武帝司馬炎知道后,敕令向雄應恢復臣屬間的友好關系。向雄迫不得已,便到劉毅家里,拜見之后說:‘早先接受了詔命,主從之義已絕,怎么樣?’接著便離去。晉武帝聽說后大怒,責問向雄:‘我讓你恢復臣僚友好關系,你為什么故意絕交?’向雄說:‘古代的君子用禮義引薦人,用禮義摒退人,現在引薦人如同把人放在膝蓋上,摒退人如同把人墜入深淵。劉毅與我不成為敵人,已經是很萬幸的了,又怎么能恢復友好關系呢?’晉武帝聽罷,只好同意。由于向氏兄弟很憨直,其宗族又越來越人多勢大,他家的人甘愿吃粗食喝粥節省錢糧以養士,前來投奔的門客如云。司馬炎父子想留住他為己用,始終給足面子,盡量不招惹這一家人。就連專權跋扈的皇后賈南風也拿他們沒辦法,甚至讓老公司馬衷提升向匡為護軍將軍……”

  “由于胡烈擔任秦州刺史期間,與當地鮮卑族部落失和,引發秦涼之變。”宗麟轉動腕炮,在旁說道,“胡烈被鮮卑人攻殺后,向雄臨危受命,出任秦州刺史,讓他使用紅色旗幟、曲柄傘、鼓吹等儀仗,賜二十萬錢。咸寧初年,入朝擔任御史中丞,升任侍中,又出朝擔任征虜將軍。太康初年,擔任河南尹,賜封爵位為關內侯。太康七年,皇帝打算讓齊王司馬攸回到封國,向雄看出苗頭不對,向皇帝進諫說:‘陛下雖然子弟多,可是有名望的人少。齊王司馬攸守在京城,獲益的確很多,不可不思量。’皇帝不采納。向雄極力進諫,違背圣旨再三爭執無果,向雄徑自出宮,因憤懣而死。正史皆有記載稱,向雄固諫忤旨,起而徑出。東晉名士習鑿齒贊嘆:‘向伯茂可謂勇於蹈義也。’這是一個連壞人都想極力巴結拉攏的好人,因為他不僅講義氣,還能以行為告訴你什么是仗義,從來靠得住。房玄齡也給他很高的評價……”

  “向家的人根本靠不住!”殿外那個臉色陰沉的無盔將領按劍冷哼一聲,側覷數名手下推出鎗弩,颼射翻上瓦脊之影,瞅見有人接連滾落,便即低哂道,“既跟鐘會這等小人廝混,能算什么善類?江湖道義用不對地方,我看他們下場不會好到哪里去……”

  八字眉之人跟隨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拾階而上,在宮殿檐影中轉望,隨即懊惱道:“既已短兵相接,不要亂放箭了,你們殺了我手下。沒聽說過田橫三百士嗎?我田家也有死士,瓦脊漸已布滿了我的人,便連一只鳥也插翅難飛!”

  有樂忍不住說道:“田橫五百士,數字都沒說對,還好意思在這兒扯……”

  信孝轉面問道:“不是吧?我記得……究竟是三百還是五百、或是八百呀?”

  長利納悶道:“到底多少來著?”

  有樂嘖然道:“誰知道?不過這個數字我要趕快記錄下來,或許暗示什么中獎號碼……”

  “外邊的歌會似已結束,已聽不見飆歌之聲。”長利不安道,“為何不用‘回程卷’返回黃巾起義那里?”

  “會被追殺的。”信孝顫著茄子搖頭,“張角那幫人不好惹。”

  “這幫人就好惹?”有樂顫著扇子說道,“他們快要進來了。眾將奮力攻殺鐘會的這一幕慘烈場面,可別就在咱們面前上演……手拿大刀奔上臺階的那個兇巴巴家伙,像不像羅烈?”

  信孝湊到窗邊張望道:“肉多。不過也可以想象羅烈變胖的樣子。”

  宗麟冷哼道:“你們覺得我像誰?”

  有樂他們紛道:“秦祥林。”

  因見宗麟撥弄著腕炮似未明白,長利在旁憨笑道:“就是吳服坊戲園里曾經演出‘殺出西營盤’的那人,當年他還是小生。老了以后像你……”

  “咱們為什么還在這里?”我替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包扎箭傷,頭沒轉的問了一聲。“你們還嫌沒廝打夠嗎?”

  “女人閉嘴,”宗麟撥拉著腕炮機括,低哼道。“看這陣勢,蜀宮已被包圍。咱們能跑去哪兒?與其奔到毫無屏障的空曠地帶被許多人圍殺,不如便在殿內先打他們個猝不及防,再撐一陣,看那蚊樣家伙回不回來拉咱們一起走……”

  我呶著嘴,抬眸見到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似顯痛楚難耐,便拿澆過創口的藥酒伸遞給他。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接過小壺忙飲幾口,搖晃腦袋說道:“醉死,也比痛死好些。可你這藥酒還不夠烈,我記得關彝他們家拿來的酒最猛,怪不得關公喝了之后,刮骨療傷也沒感覺……”

  “別讓他喝太多。醉了不好拉走,”有樂轉面說道,“前次你在我家喝醉,幾乎拉不動。”

  我不好意思的問道:“不知我醉酒會是怎樣的?”

  有樂搖扇說道:“還好,沒打醉拳。”

  “關彝沒有參與鐘會叛亂,只是陪伴太子一家暫未離蜀,竟也未能幸免于難。”宗麟從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手上搶酒自飲,紅著眼圈說道,“龐會就在外邊,我想收拾他。為關家討個說法……”

  小珠子轉出來嘀咕道:“或許他命不當死。倘若隨意改變歷史,小心會有不妙的后果。”

  “放心,神奇的大自然不會被我們‘搞’到,”有樂擺弄黑骨扇,在旁郁悶道,“我們只會被‘搞’。外邊那些叛將看樣子都很厲害,我越來越擔心‘眾將格殺鐘會’這一幕擺脫不掉。尤其那個胡烈顯然是高手,估計連宗滴也對付不下……”

  “胡烈將來才被河西的鮮卑人圍殺,他不會死在這里。”信孝拿出軟鞭,惕望門外,臉沒轉的說道。“胡烈把事情搞砸了,引發鮮卑族變亂,他連命也葬送在河西。司馬家族只好請出向雄這樣的鐘會舊人前去救場。大張旗鼓隆重起用向雄,給足面子。朝廷委派向雄赴任河西,緩和當地亂局。從秦州刺史官至征虜將軍,向雄嘔心瀝血,為天下百姓安定操勞余生。先前誰說向雄活到司馬衷時期?他在太康七年就憤懣而死了,那還是司馬炎時候。不過他弟弟活到司馬衷時期,向匡在晉惠帝時代出任護軍將軍。”

  有樂點頭稱然,耍著扇子說道:“晉武帝司馬炎在世時曾讓傻兒子司馬衷學著料理些國事,并讓向雄提供征戰經驗協助他。那時候司馬衷的老婆賈南風便以太子妃身份教她丈夫管事,對向氏兄弟的能力和忠厚留下好感,日后賈南風當皇后,雖然專權跋扈,卻一直信任向家的人不減。賈皇后反而厭惡衛瓘,最終殺害衛氏滿門。”

  “胡烈這號人,從來擅長窩里斗、搞自己人內行,外戰外行。”宗麟伸出袖銃,指著窗外一晃而過的影子,移朝門口,冷哼道。“對內拿手,一旦撞上外族強虜,手反被拿。”

  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走到門口,未進先語,不豫道:“唱衰我?正如愛唱‘國家’高調的袁準那幫文人所贊,我是威振邊域的愛國之士……”

  “豈止?”宗麟立在門邊,哂然道。“我就是看衰你。其實歷史上沒人說你愛國,你這輩子更不會被捧為英雄。你被稱為‘國恥’,并非一般文人所言。早就看透你‘將為國恥’的人是誰?西晉開國功臣陳騫,其為佐命元勛,與安平王司馬孚等人并稱西晉開國八公。他少年時就有度量,寬容大度,能包涵別人的缺點,卻直接預先指出你‘勇而無謀,強于自用,非綏邊之材,將為國恥’。陳騫每次任官都能把治地管理得相當稱職,深得士民之心。與賈充、石苞、裴秀同為司馬炎的心腹,但他的智計讓賈充等人都自愧不如。陳騫八十一歲去世,追贈太傅,他生前早就看透你這種人了。一語成讖,不幸而言中。將來還會有你這類貨色,繼續禍害這片土地上的無辜百姓,你這號人就是死有余辜,殺一萬次都不嫌多……”

  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在門外凜聲說道:“威脅我?”

  “我就是威脅你。”宗麟在門邊冷哼道。“而且不止,我還要揍你。這就來抽!”

  說著晃袖出銃,指向門外侵投之影。有樂忙在后邊說道:“你抽就抽,不要噴他!”宗麟咔一聲扳動機括,嘖然道:“我無非想拿他試試看這根手炮還能不能噴射如常……”長利不安的亂望道:“剛才似乎瞅見窗外有個哭喪臉的鬼鬼祟祟陰影又出沒,難道我的噩夢要兌現?夢里有無數如喪考妣般模樣的老阿婆涌來襲擊咱家菜園,我用嘴噴射大量豆子,忙不過來……”

  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負手而立,率領眾將森然圍伺在外,仰觀蜀宮雄殿匾額,目光誚然。渾若未見庭外又有兩撥蜀漢將士和殘余的鐘會部眾被大群亂兵持戈逼攏成團,匯合一起,困在宮墻角落,不停地遭亂鎗扎搠,刀箭紛加,猶能站立的人數越來越少。最后僅剩幾人仍在漢旗和魏幟下攜手并肩,披創浴血抵抗。

  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從窗口看見,頓時淚為之涌,拿起長劍,便從側殿急欲沖出,哽聲說道:“我這一世還沒親手殺過人,寶劍拿來干什么用?”我拉他不住,只好尾隨在后。有樂搖扇轉覷而問:“那支寶劍是不是你仿冒外甥荀勖的筆跡從他媽媽那里寫信騙到手的?”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拔劍半出鞘外,寒光迫然,我微一瞇眼,不覺后退一步,聽到他在前邊作勢發狠道:“荀勖是我媽媽養大的。他媽媽就是我媽媽,從小他喚我母親為‘媽媽’,嘴比我甜,似乎我媽媽更疼他多些。后來沒想到他在司馬昭旁邊說我壞話,還教司馬昭一著歹毒招兒,讓衛瓘同時兼任我和同僚鄧艾兩路兵馬的監軍,到頭來他們都不幫我一下。這些沒良心的人,就算我死在這里,他們也不會稍感片刻難過。正如向雄當年在監牢里所言,世間負心的人太多了。我死后不會有人流淚……”

  我正要跟有樂一起將他拉回,柱后轉出個黑影兒,模樣似是魏兵,急奔過來,持刀猛捅那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廊柱下晃影亮刃之際,我欲發盾讖不及,但見有個抱柱轉軀的裹臉小校搶先躍落,以肩撞開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攬住持刀亂捅的魏兵,往廊間扭打摔做一團。

  魏兵連戳數刀,掙開糾纏的裹臉小校,擺脫羈絆,踉蹌撲來追捅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宗麟忽在跟前,一只手拽開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另伸一只手,晃出袖炮指向撲近的魏兵,卻咔一聲打不響。魏兵正要捅他,廊下爬出一個斷臂的白發蜀兵,模樣似是先前見過,不顧傷重跌撞上前,推開魏兵。隨即滾倒在柱下,摔到裹臉小校之旁,兩人服色各異,分屬曹魏與蜀漢,肩靠一起,在血泊中互覷片刻,才咽了氣。

  有樂不禁為之唏噓:“姜維先前帶來的銀發小校,與鐘會帳下的曹魏小校,竟然在此死作一處,也算殊途同歸了!”魏兵從其畔爬起,往兩個小校身上亂戳幾刀,隨即轉頭尋覷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跳起身來,又欲追捅。宗麟晃收袖銃,掌底亮出短劍,綽握而伸,先已刺入那魏兵眼窩。隨即一腳踢翻,踩住拿刀之手,凜然湊近逼視,緩緩拔刃,撬開那魏兵的嘴巴,見其掙扎激烈,宗麟挺膝頂軀按壓,一邊硬掰其嘴,一邊溫言道:“別亂動。”徐徐將利刃伸入口喉,插至沒柄。

  我扶住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正要察看傷勢,有樂伸扇來遮眼,在旁嘖出一聲:“又玩這手?宗滴這王八蛋……”信照從門邊投眼瞅見那魏兵漸即不動,搖頭說道:“他們九州人就愛這樣,記得有一趟信包指派我送密信去那邊聯絡盟友對付輝元家族,路上撞見少年時候的義弘跟龍造寺的人夜斗,巖劍城北狩集一決以寡勝眾,結果龍家高手性命亦使這般手段。不過我覺得義弘逼視的目光顯得冷酷無情,甚至充滿肅殺酣暢的快意,而宗麟大人的眼神里卻含幾分悲憫……”

  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邁腳欲入大殿,忽似脊為一凜,隱感門后寒氣越距悄侵,足又收回。

  信照伏刀在門畔,靠柱潛蓄守勢而立,斜垂刀尖,雖是不動聲色的投影于地,一時竟似沒人敢于貿然闖入。

  宗麟拽有樂跟在我和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后邊退返殿內,瞥投一眼,見信照悄伺柱旁的影廓,透出渾然人刀合一的氣勢,不禁微頷而贊,低嗟道:“一千三百年前,無人見過‘一刀流’。即便我們來的那個時代,或許也沒多少人是其敵手。聽說這家伙從小在你們家廚房砍瓜切菜長大,太過屈才了!”

  有樂嘆息道:“據聞他母親出身低、去世早,生完孩子就病故,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很長時間信照在家族里沒地位。極少有人能說清楚他早年究竟什么時候冒出來的,當初我頭一次見到他,便是在伙房門口。日后我那位當家哥哥讓他幫忙照顧信雄……”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殿后的庭園里傳來蛙鳴,信照忍不住轉頭張望。宗麟見他臨敵分心,忙要提醒留神,屋脊倏發沉陷之聲,霎隨瓦礫塌落,數道黑影如從天降,激撒鋒刃臨頭摧覆,有語疾喝:“泰山壓頂,風雷岱嶽!”

  長利護著信雄,走避不及,眼前袍影蕩旋,當胸挨一腳跌飛,撞到寶座之上,背后咔嚓琴裂。長利兀自懵然,但見一個白須黑衣道士欺近,拂袖將他從蜀主劉禪坐過的位子搧開,隨即出爪如鉤,抓爛椅背,探臂從寶座后邊取出一個扁長之匣。長利摔滾在旁,憨問:“那是什么來著?”

  “蜀主八劍。”白須黑衣道士微掀盒蓋稍覷,斗然鋒芒耀面,頃似目不能直視,忙合蓋子,難掩得色,轉頭說道,“到手了。邵氏兄弟所言沒錯,蜀山劍匣果真在此。他們來遲一步,咱們‘岱宗’捷足先登,亦屬天意使然。不過里邊只有七把劍,還缺少孔明那支章武劍……”

  長利猶在瞠愣,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據《古今刀劍錄》記載,章武元年,劉備在山中采得神隕鐵礦,鑄造八柄寶劍,劉備自己佩戴一把,其余七把分別賜予劉禪、劉永、劉理、諸葛亮、關羽、張飛、趙云。每把劍都取了好聽的名字,并讓諸葛亮在劍上銘字。蜀漢滅亡后,蜀主八劍一直下落不明。后來諸葛亮佩劍‘章武劍’被李師古所得,李師古將此劍據為己有,并改名師古劍。”

  “你知道太多了。”話聲未消,白須黑衣道士便已掌按頭頂,蕩袖壓顱,眼露殺機的說道,“須留爾等不得!”

  未待催吐掌勁,小珠子驀從后邊轉出來,猝朝白須黑衣道士額頭疾發微芒,擊穿兩邊太陽穴。白須黑衣道士濺血而倒,劍匣墜落,長利抱捧在手,顧不上瞧,轉身就跑,后邊有個黑須道士揮锏忙追。

  信照見其勢緊急,綽刀欲去迎狙,剛跨一步,脊似寒凜,陡感鋒刃臨頸,旋身出刀撩向背后之時,肩脊衣衫綻裂,倏遭鋼鋒銳劃而過。有樂忙喚一聲:“小心,長得像羅烈的人在你后邊!”

  其聲未落,柱影下閃出一個滿臉橫肉之人握著大刀掄掃,橫斫凌厲,將信照逼退狼狽,踉蹌倒撞墻角。

  有樂見其乘勢逼近,信照顯似危在頃刻,畢竟手足情深,忍不住便要硬起頭皮揮扇去阻擋,宗麟卻按肩說道:“你別去多事,那個王烈已是死人。”

  “誰死了?”滿臉橫肉之人橫刀轉視,看也不看,一腳踢翻信照,伸刀逼抵軀前,桀然道,“突然流了這么多血灑在地上,一時看不清是誰的……”

  “你的。”宗麟伸手一指,冷笑道。“胸脅已挨信照一刀,死定了。”

  滿臉橫肉之人低眼自瞧,流露難以置信的表情,渾身力氣頃似消失無余,刀先脫手墜落,頹然跪踣在地,隨即垂首困惑而倒。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見狀頓感痛快,在我旁邊低哼一聲:“該死!”

  小珠子轉去滿臉橫肉之人跟前察看,忽又晃回,急促提醒一聲:“當心!”我拉起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忙避之時,瞥見宗麟背后悄有黑影從瓦塵彌漫中閃出,急揚手臂,拋甩盾讖。

  宗麟似亦察覺背后有敵猝襲而近,驀然晃身移避,同時接連發銃,腕炮轉射,卻無一聲轟響。對面那人亦朝他以連環弩疾射數矢,被我甩來盾讖擋開,這時雷霆之聲驟響,宗麟袖銃忽鳴,終于隨著機括硬扳而動,轟出一發。

  滿殿瓦塵飛揚間,有個垂眉耷眼之人應聲跌撞墻下,滑軀坐倒。手仍抬弩,雖已沒箭存余,猶朝宗麟作勢空射。信照踢開弩具,伸刀抹喉而過,轉頭瞧見宗麟亦自踉蹌后退,背靠墻壁,側覷肩窩嵌插一矢,身軀微搖,竟似站立不穩。

  數支長鎗突從宗麟背后的墻外搠入,透壁而搠,紛扎過來。宗麟雖即急避,腰后又挨一下,多道刀光豁然劈入殿內,追襲其后,眼見其勢洶洶,宗麟抬起袖炮又打不響,肩膀反挨長戈掃擊,撞至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身畔,面孔同臨死色籠罩之際,不禁對覷而嘆:“看來我們也要在此殊途同歸……”

  我揚臂要甩出盾讖,不意頸后有锏急臨。長利剛喚一聲:“當心!”便給黑須道士發足踢開,掄锏劈我腦后,堪堪擊至,手忽斷落,轉面只見信照撩刀乍收。黑須道士悍不知退,甩袖發出六道銀鏈飛爪,將信照驅開。

  信照繞柱跑過,提刀正要返攻,八字眉之人突然破壁撞入,出劍如電,疾斬他腦后。我轉身發出盾讖,剛幫信照擋開劍刃,黑須道士倏又欺近,甩鏈投來飛爪,欲搭我肩頭。我忙以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訣移足旁避,黑須道士颼投飛爪臨頭,如影隨形而至。眼看難避,梁上忽然翻出一個禿頭漢子,颼颼投出鋼索飛鉤,攔截銀鏈飛爪。黑須道士抬目而覷,只見頭頂光影曳閃,禿漢倒掛梁木,疾行而笑:“大家兵器差不多!”

  兩相拉拽之間,黑須道士仰翻而起,借勢縱上屋梁,與那禿頭漢子急交數招,發出一聲悶哼,倒軀飛退,懸軀于橫梁之下,喉裂開來,血涌如注。禿漢抬臂瞧了瞧斬嵌其上的彎鉞,渾不為意的拔下,颯然投回,咧嘴笑道:“你砍我一只手,我拿你一條命,這個交易劃得來!”

  彎鉞斫臉之際,黑須道士面籠死灰色,口中咯血,嘶聲道:“邪門歪道!”

  禿漢覷其軀怦落于地,掛在梁上搖頭晃腦的哼道:“我是佛家,傳法初至中原還沒多少歲月,跟你們道家將來還有得斗。誰走歪門邪道,誰行正道,猶未可知。”隨即轉頭喚了一嗓:“向小強,快帶他們走!”

  我朝宗麟那邊揚甩盾讖之時,瞥目見到禿小孩兒從銅香爐后冒出來,招呼道:“這邊這邊,快跟我來……”其喚未落,一支長戈忽搠出胸前,貫穿而過,束發緩帶的中年漢子現身于墻影下,單手抬戈,將禿孩兒舉軀離地,沉著臉說道:“前有鄧艾,后有鐘會,不知何以竟皆在此迷失?權欲熏心,殊途同歸。其實這個宮殿很簡陋,前后門把住,你們就逃不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社稷這副擔子,試問有幾人扛得起?”

  眾多兵將紛紛涌入,其間混雜不少黑衣人肩后插旗顯出司馬氏的家徽。

  有樂和長利目光相覷,見已勢無可逃,紛現絕望之色。我垂下眸子,瞥覷一個黝黑之物從眾人腳下滾動而過,冒煙咝咝作響。此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人們未知之物,亂兵不免惑然愣望,長利轉頭憨問:“那個東西很眼熟,你們有沒印象?”

  “最重要是,它會不會爆?”有樂瞅向歪塌的屏風,只見后邊撞出一個穿條紋衫的矮小家伙,咧著嘴傻笑點頭。有樂為之驚嘖,“要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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