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木葉簌晃,四下里紛有投戈飛搠而出,與此同時,蒼梢攢擺若摧,箭如雨下。
長利仰頭憨望,剛“哇”一聲出口,便被有樂從旁掩嘴。信照急推我們避去樹多的地方,恒興拔刀連擋數支流矢,在后邊忙亂道:“這里要成新的戰場,快往別處跑!”信孝慌張避箭,拿著茄子連躲數矢之襲,沒留神撞到樹上,茄為之癟,他亦懵跌草叢里,隨即滿頭蚱蜢地爬出來,顫拿扁茄,惑問:“怎么回事?突然又打起來了,來不及看清誰跟誰打……”
信照拽他奔往樹木茂密處躲藏,搖頭說道:“似是趕來馳援鄧艾的隴西兵遭遇伏擊了。歷史就是這樣無情,想幫也幫不上他的忙。明白告訴他要有埋伏,他也明明知道會有埋伏,但結果還免不了隨時隨地中伏……”我隨有樂跑避流矢之時,回眸望見那一撥打著隴西旗幟的兵馬在飛戈與箭雨紛覆之下死傷狼籍,最前邊擂鼓的馬車仍然穿行在殺戮四起的林霧間,威壯的鼓聲猶縈不斷。
孫八郎伸劍撩開幾支飛戈,在我身后垂涕而嘆:“那些似是天水太守王頎派來接應鄧艾的兵馬,不料就這樣栽了一路。鄧艾長年在隴西一帶抵御羌胡,跟匈奴諸部落周旋多時,他與隴西太守牽弘、天水太守王頎、金城太守楊欣等一班老部下素結情誼深厚。這些舊時同袍追隨他一起伐蜀,由狄道進軍,直擊姜維勁旅。姜維聞悉鐘會親率主力十余萬人,已乘虛而入漢中,欲直趨成都。姜維急于擺脫鄧艾,拔營移兵之際,楊欣等人追擊,雙方大戰,姜維敗退,此后鄧艾趁姜維被鐘會牽制在劍閣,悄出陰平沿景谷道東向南轉入,鐘會也派部將田章等精銳輕騎跟進。鄧艾率軍攀登小道,鑿山開路,修棧架橋,魚貫而行,越過七百余里杳無人煙的絕域。山高谷深,至為艱險。中途糧運不繼,曾多次陷入困境。走到馬閣山,道路斷絕,一時進退不得,鄧艾身先士卒,用毛氈裹軀滾下山坡。歷盡千辛萬苦之后,鄧艾率軍出其不意地直抵江油,迫降守將馬邈??酌髦又T葛瞻率領蜀漢諸將趕回綿竹,列陣等待鄧艾,在此打了最后一仗。綿竹陷落后,蜀軍全線崩潰。鄧艾乘勝進擊,一鼓作氣逼近成都,劉禪無奈求降。鄧艾率軍入成都,蜀漢滅亡。鄧艾趁兩軍主力相持之際,引偏師出奇兵,進行大縱深迂回穿插,繞過蜀軍的正面防御,直搗蜀都,創造了戰爭史上著名的奇襲戰例。鄧艾寬待蜀漢降人,將在綿竹之戰中死亡的魏軍士卒跟蜀兵死者一起安葬,修筑高臺以祭。此后他的命運就急轉直下,鄧艾一心籌劃滅吳之策,他的種種建議實具遠見卓識。然而他擅自遵循東漢將軍鄧禹以前作法,以天子的名義,任命劉禪和蜀漢太子以及蜀漢群臣為官吏,引起司馬昭猜忌。鐘會修改他和司馬昭之間的通信,把鄧艾的上表改成傲慢無禮。鄧艾認為東吳‘自取敗亡,為期已經不遠了?!€說:‘姜維自然是一時的雄杰,但與我相遇,所以窮途末路。’然而他自己先走到了末路,司馬昭下令鐘會派監軍衛瓘逮捕鄧艾父子。其舊部皆不服,此前我們趕來綿竹的路上,便見楊欣的人馬跟田章打起來……”
恒興揮刀蕩開流矢,嘆道:“鄧艾目光遠大,見解超群,其屢料敵先機,在與姜維的數次交戰中未嘗敗績。而且他能與將士同甘共苦,平日跟士卒同鍋吃飯,在作戰中又能身先士卒,種田時手執耒耜,與民同耕于野,伐蜀覓道犯險不畏艱難,無路可走時,他以氈自裹,率先翻滾下坡。正因為他能處處作出表率,部眾才上下相感,莫不盡力,奮勇取勝克敵。即便與同時代被列入武廟的張遼、關羽、張飛、周瑜、呂蒙、陸遜、陸抗等人相比,他亦屬當之無愧的將才。后來顏真卿向唐德宗建議,追封古代名將六十四人,并為他們設廟享奠,當中就包括鄧艾。宋室依照唐代慣例,為古代名將設廟,七十二位名將中亦包括鄧艾。在北宋年間成書的《十七史百將傳》中,鄧艾亦位列其中。可惜鄧艾雖善于作戰,卻不善自保?!?p> 有樂在藏身的草叢里拭淚道:“鐘會不也一樣玩完了,那個時候誰能自保?我看過《德行》里面載稱,阮籍為人本有濟世志,后縱酒談玄,不問世事。你以為像阮籍一樣借酒澆愁、在權貴面前一味裝糊涂就算明哲保身么,以他的本事至死只當個步兵校尉其實是屈才了,王孝伯問王大:‘阮籍比起司馬相如怎么樣?’王大說:‘阮籍心里郁積著不平之氣,所以需要借酒澆愁?!詈笥粲舳K,心里不憋氣?”
隨著草響簌然,信孝爬過來,聞著癟茄說道:“步兵校尉并非小官,漢代京師置屯兵八校尉,步兵校尉掌管上林苑屯兵。魏沿漢制,秩比二千石,屬下員吏七十三人,增加主簿一人,此后又添加長史和功曹,率領宿衛兵七百士,皆為勁旅。宿衛兵營的廚房伙食好,儲存為犒勞軍隊而釀造的酒。史籍載稱,獲知步兵校尉的職位空出來了,步兵廚中儲存著幾百壇酒,阮籍就請求調去做步兵校尉。若不是因為有酒喝,他根本就不稀罕那官職。司馬昭正想拉攏阮嗣宗這樣的竹林派名士到他麾下,求之不得,馬上同意。然后派人說親事,欲與阮家聯姻,還讓鐘會親自出面加以籠絡,阮籍得了酒后連醉多日,不再理睬?!?p> 孫八郎掄劍撩開幾支飛偏去向之戈,避往樹后,在我旁邊擤涕說道:“那時他們若不想逢迎,又怕招惹麻煩,唯有百般設法逃避身外是非。除了用酒麻醉自己,還有許多人吃藥。‘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歷來不加節制地喝酒,任性放縱,常在家里袒身露體,有人看見了就進屋責備他。劉伶說:‘我把天地當做我的房子,把屋子當做我的衣褲,諸位為什么跑進我褲子里來?’其實劉伶‘縱酒放達,脫衣無羈’,不僅僅是醉酒,也與服食‘五石散’產生的迷幻作用有關。”
長利憨問:“所謂‘五石散’是什么樣的呀?”
“亦即寒食散,”有樂在草里搖著破扇說道,“其藥方托始于漢代,由魏人何晏首先服用。關于其中的‘五石’,葛洪所述為‘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隋代名醫巢元方則認為是‘鐘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盡管‘五石’配方各不相同,但其藥性皆燥熱繪烈,服后使人全身發熱,并產生一種迷惑心神的短期反應,實際上屬于緩慢中毒。傳說何晏服了五石散后,頓覺神明開朗,體力增強。在他的帶動下,五石散廣為流傳。然而眾多長期服食者都因中毒而喪命,唐代孫思邈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不過信包那里也有,我懷疑他有時候吃些?!?p> “這東西有毒,”信孝聞著癟茄說道,“傳說是古代神仙服食范疇中的一種。求仙藥之事,起于秦始皇。漢武帝時,信奉方士,燒煉金石一類礦物,粹為石藥。寒食散與成仙無關,服食者多稱去病強身,其實作用虛幻而已。西漢時名醫淳于意診籍中,曾提到醫治因服五色散而發疽之事。三國時候曹魏清談家、駙馬何晏提倡寒食散能讓人快活賽神仙。引人相繼服用,一時成為風氣,便因曹操最美養子亦瘋狂迷戀它。然而服此藥致癱而死的名人,至少有裴秀、晉哀帝司馬丕、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獻文帝拓跋弘等,學者皇甫謐則因服散而成殘疾。其風自魏晉至唐,歷五六百年而未中斷。唐初孫思邈在《千金方》中深斥其禍。當初由于被我爸爸逼迫入贅,新婚時我從信包那里拿來吃過一次,而致恍惚迷離許久,流鼻血了?!?p> 長利憨問:“后來你出現在屋頂上,是不是呀?我曾聽正武他們說,沒人知道你究竟怎么上去的,直到天亮才找到你睡臥上面……”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草木幽深處坐著一人,抬手自撫唇上的俊秀小胡子,目光精閃而覷,低哼道,“難怪我房里儲藏的藥石變得越來越少,害我修真受影響,想必都是讓你們偷拿去吃掉了?”
有樂他們紛愕而望,驚訝道:“咦,信包怎么會在這里出現,該不是幻覺罷?可我們還沒吃‘五石散’呢……”我亦詫異不已,撥草去覷,果然看見信包盤膝坐在樹下,寬袍大袖,一身修道裝束,手拿煙桿吞云吐霧,不時吹氣過來,使我嗆咳難受。
“什么幻覺?”信包抽了口煙,吁氣飄裊,在樹影里悠然道,“我每天日常從后院出外走走,無非進林間找個幽靜地方打打坐,抽口煙小憩片刻而已,為何大驚小怪?”
長利憨問:“后院在哪兒?這是我們家附近嗎,應該不像吧?”草葉簌擺,忽有一人著地翻滾,以巾掩面,湊近悄問:“那你說這里是哪兒?”
長利一怔轉覷,隨即驚呼:“信澄怎么也在這里?”有樂忙和信孝從草間鉆過來瞧,眼見果不其然,紛感疑惑,相顧稱奇道:“他如何亦在此處?難道我們往草里鉆著鉆著,竟然回到咱家那邊了嗎?這可不妙,因為信雄還留在三國時候……”
信包停煙不吸,忙問:“茶筅兒呢?怎么就你幾個,卻在我修真之時跑來胡鬧……”我一想也覺納悶,轉頭悄問:“長利,你們是不是把信雄帶丟了?”
“沒丟,”長利抬手朝林霧迷離處指了指,憨望道?!拔覀儼阉粼隍T來的馬匹拴系的樹叢那邊,跟宗麟大人在一起看著坐騎。不過那個方向好象找不著了,想是因為霧靄太大,一時分辨不出究竟在哪邊來著……”
“那就是帶丟了!”信澄以巾掩臉,嘿然道?!斑€扯什么宗麟大人,他早就走丟,從那條河邊神秘消失,簡稱迷失,至今沒找著影兒。不過說來也奇,剛才我從前邊穿過林霧尋來的一路上,總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咱們家鄉后山附近怎么會有這樣大一條江?”
信包吸了口煙,從鼻際緩緩吁氣而出,不以為然道:“可能是發大水的緣故,使小溪變寬,橋也斷了沒修好,有樂的媽媽至今過不來。”有樂忙道:“她千萬別過來,因為這里太危險了。”信包冷哼道:“我早就料到是你搞的名堂,使你媽媽連條小溪都過不來。橋剛修又壞掉,是誰干的?”信澄搖頭說道:“絕非小溪。假如我沒看錯的話,那真是一條江。但我怎么會看錯呢?那就是江……不信你自己去看!”
“先不要去那邊,”有樂拉住信包,低聲說道,“三國時候很危險,前方正在打亂仗,死了滿地的古人……”
“胡說,”信包瞪有樂一眼,掏出千里鏡,拉長筒管,抬到眼前眺望道,“哪有什么異常情形?不過這里樹多而且霧太大,無法瞧清。都別只顧愣著發怔,趕快去找茶筅兒,然后一起回家吃飯?!?p> 有樂讓信孝和我留下,說道:“信包看起來又‘?!耍麤]法說清楚。你倆先且留在他旁邊,我去找找信雄他們……”我見他拉著長利又往霧中尋索而去,因感不放心,便亦跟隨。聞聽身后草聲簌響,信孝也溜過來,顫拿茄子說道:“別往那邊去,我嗅到危險的氣息……”
我轉面說道:“危險的味道在哪兒?或許只不過是茄子的氣息……”話聲未落,驀有一道勁風猝至,我抬眸只見茄子飛上半空,不待瞧清,信孝甩軀摜開,眼看將要撞到樹上,信澄著地一滾,翻過來伸手要接,卻見來勢急促,未容扎穩步樁,信孝已撞近跟前。信澄連忙往旁翻避而開,我探臂急抓不著,眼瞅信孝橫摜進樹叢,頭要撞樹之際,信包從樹后轉出,抬手拽他落于身旁。
我肩后有影移晃,大個兒家伙從霧中閃出,不顧一目受傷,裹布淌血垂頰,突然拽我便走。信澄著地翻滾而隨,抬手晃出袖弩,牽發腕下機括,嗖射一矢。我擺頭急避,正要乘機掙開,但感腰身一緊,名叫師纂的大個兒家伙攬臂抱我急奔。信澄在后邊追發數矢,接二連三射在其畔的樹干之上。師纂腳下稍緩,一矢穿袖而過,透衫嵌入樹莖。師纂低嘿道:“你這些小伙伴究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怎竟沒頭沒腦到處都有?還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纏。我若走慢些,恐怕亦不免要遭了道兒……”
我被他抱入林霧迷縈之間,忍不住說道:“可我們有一個小伙伴兒在成都城中著了你的道,若不趕快拿解藥去救他,只怕來不及……”師纂急促奔避飛矢,往樹叢里兜兜轉轉片刻,瞇起一目尋覷方向,沉著臉微哼道:“成都歷來便屬是非之地,你看我傷成啥樣了?此處不可久留,我要帶你回洛陽,終不能白跑一趟,什么也沒得到,落致兩手空空,難免要讓‘泰山會’那班同道看笑話。他們就愛嚼舌兒!至于你說的那小孩兒,其扯壞我衣衫在先,摘走我的護身黑符石,挨我一掌之殛,實屬活該。他就別指望解藥了,除非拿黑符石來求我交換療法,只要你肯乖乖做我女徒,從此專心隨我修真,并且洗干凈腿腳,好生入帳侍奉,日后或許我可以教你些藥石之術。等到我使你珠胎暗結,便將你進獻給司馬炎公子,送去他身邊伺候,用我教給你的陰陽采淬之道,尤其是‘房中術’引誘他將你收為姬妾,再過幾個月生出我的小孩,你就一口咬定是他的骨肉……”
他正說到躊躇滿志之時,我見林間迷霧濃彌,不安道:“我沒法像你看得那樣遠,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算計自己主子……”
“我這都是為你好,”名叫師纂的大個兒家伙攬著我,語重心長地邊奔邊說。“看在你樣貌亮麗出挑的份兒上,才這般為你著想。等你生下司馬炎以為的他家小孩,從此你的身份在今時今世將會不一般。你們這些小美女們不要只會玩,須多看書才長見識。別人寫書這樣辛苦,都是為了教精你?!秴问洗呵铩房催^嗎?如果讀過這本古書,你便明白我是要學此書署名作者呂不韋,處心積慮將自己信任的女人扶上后宮里身份尊貴的位置,然后同他暗通聲氣,彼此里應外合,互相幫忙,有助于終使呂不韋從一個商人的身份轉型,從而華麗變身,得以當上相國,他安排的女人在宮里也混出了頭……”
我見他在林霧里團團轉,便問:“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應該沒有吧?”師纂撥開一簇樹枝,投眼覓覷道,“然而我看天色不早,前邊似有一片屋宇從迷霧里朦朧顯現,正好讓咱們進去歇腳,找個幽靜地方促膝談心,將生米煮成熟飯,填飽肚子后順便與你同榻修煉采陰補陽,教你幾手使人欲仙欲死之術。因為這些事情可以一路上先進行,不必等回洛陽才做……”
“可是……”沒等我說話,師纂便急于攜我前往,奔去幽暗的檐影下,仰觀蛛網塵結的歪斜匾額,瞇著獨眼辨覷一番,逕自困惑道,“正氣山莊?”
我暗覺脊寒莫明,掙扎欲離,心情忐忑道:“可是我怎么覺得這里不對路……”師纂放我下來,未待我溜開,一把拽住我,嘖然道:“別又跑回去,那片霧林才真叫不對路。天不早了,正好進莊院里面歇腳。不過你別離我太遠,這里透著詭氣森森,你不覺得心里發瘆嗎?”我在門前止足惴問:“既然覺得瘆,你還要進去?”
師纂捂著傷處低哼道:“然而我傷痛愈甚,實已難再忍受,須帶你進去躺一宿,順便讓你好生侍候我敷藥療傷?!辈活櫸覓晟?,強欲硬拉我進去,但見院墻塌豁之處有個穿條紋衫的小子慌奔而出,沒等我招呼,穿條紋衫的小子先即惶叫:“什么正氣山莊?里面有鬼!”
我忙喚一聲:“一積,你怎么會跑來這里?”師纂按捏我肩頭,低哼道:“你須專心隨我混出頭,不要跟那些野小子亂搭話。年輕有什么了不起?你這輩小姑娘有所不知,中年男人的親吻才是最美妙之吻,等一下我讓你嘗嘗就曉得了……”穿條紋衫的小子邊跑邊望,慌神而至,搖晃腦袋說道:“你們不也跑來這里?咦,你怎么會跟他在一起,我該不是眼花了罷,里面真的鬧鬼,不要進去……”
師纂抬腳踢他,惱哼道:“我們偏要進去!你怕就不要跟進來,五斗米教裝神弄鬼的把戲有什么了不得?別以為我來自泰山就沒聽說過‘正氣山莊’這塊破招牌,巴郡人張修才是五斗米道真正的創始人。當年妖賊大起,三輔有駱矅,東方有張角,漢中有張修。駱矅教民緬匿法,而張角傳播‘太平道’之時,張修也在傳播五斗米道。當時巫人張修療病,愈者雇以五斗米,號為五斗米師。張修這個巴郡妖巫才是真正的五斗米道教領袖,而不是后人以為的張道陵。傳說張道陵到青城山‘除鬼’,并在青城山改造‘鬼城’,以鬼道治民??梢姀埵献鎸O三代人家傳之道為‘鬼道’。張道陵的兒媳以鬼道取信于益州牧劉焉,張魯靠其母親才發達起來成為帶兵的將軍,后來他殺了張修,做得太過份。張魯兼并了張修的部眾,也拿了張修的五斗米道?!龤馍角f’至今還在這兒,張修才是‘五斗米道’的正牌。不應該被埋沒的終究埋沒不了,這塊招牌見證了一切,瞧墻上還有血跡……”
穿條紋衫的小子被他踢踹靠近不得,悸著嘴說道:“然而經過許多年,血跡還在,可見這里很兇!倘真如你所言,道教的真正創始人可能不是張魯的祖父,那個人被他殺害,至今怨氣必難消散……”師纂憤然追打,低斥道:“我幾乎被你們這班莫名其妙的家伙奪走了所有,連眼睛也壞掉一只,我怨氣更大。為消心頭之恨,我偏要帶妞進去睡一宿,誰攔殺誰!”
我見師纂揪住穿條紋衫的小子,忙道:“一積的頭腦本來不是很靈光,你不要殺他!”
師纂抬掌欲擊,聞言轉覷,見我在旁急切懇告,微一遲疑,便哼了聲,收回其手,說道:“我何必下手,這傻小兒正有用處。”穿條紋衫的小子抬手護著腦袋,聞言惑問:“我爹常說我沒用,不知我究竟有何用場?”師纂推他進門,不耐煩道:“你的作用是先進去探路,有鬼就叫,沒鬼便做飯給我們吃,順便打些水來給我女徒洗腳,然后滾去一邊不許偷看……”
穿條紋衫的小子欲避不及,叫了聲苦,被推進去。我在門外惴問:“一積,你在里面有沒有事?”
師纂見穿條紋衫的小子直往后退縮,便又搡他進去,未待那小子慌往門外溜出,挺軀擋住去路,一巴掌摑其跌到院內,隨即拽我同入,口中微哼道:“我便在此,這么大的煞氣鎮得住場,怎會有事?”
我聽到穿條紋衫的小子在里面驚叫,慌忙捂眼而問:“看見什么了?”穿條紋衫的小子在莊墻之內奔來轉去,悚然道:“有很多棺材!似乎到處都是靈柩和祭品之類,墻邊還擺放米缸和麻袋,里邊發出動靜,不知是不是老鼠……”
“老鼠有什么可怕?”師纂昂然而入,揪我進屋,環視四處,在幽暗中以獨眼睥睨道。“有米正好拿來做飯。打鐵還得自身硬,氣場夠大,便能驚神鎮鬼。無論張修還是張魯,終究比不上‘泰山會’的人能罩得住,因為我們跟隨司馬相國,敢于斗爭。面對風高浪急甚至驚濤駭浪,從來泰然處之??倳腥颂鰜砀闫茐?,但那都是蘚芥小疾?!?p> 穿條紋衫的小子在墻角慌呼道:“可是我剛才揭蓋看見米缸里有顆人頭骷髏在內!”
“骷髏有什么可怕?”師纂哂笑聲中,我驚欲跑出門外,卻被師纂高大的身影移來擋住,掰開我掩眼之手,硬讓我瞧,還伸嘴到我耳邊冷哼道,“誰都有一顆骷髏頭,藏在這身臭皮囊里。不同之處在于,卻有一顆人頭藏在米缸中,其已朽爛,形成枯骨。正好拿它來澆些烈酒,燒火照亮我們眼前之物……等一下,那是什么?都別急著跑開,似有東西向我逼近,誰能告訴我,它是什么來著?”
我和穿條紋衫的小子爭先恐后從墻塌之處竄出,師纂亦奔在后。
院外有人說道:“正氣山莊見證了人間罪惡,傳聞里面曾經發生‘斗米殺陣’,死過很多人,遺留有張修門下護法最后一搏的神秘莫測名堂,此處不可停留?!?p> 因覺身后異響不斷,惹得頭皮陣陣發緊,脊為之寒,我張口欲呼,一只涼手伸來捂嘴,將我拽入暗處。
穿條紋衫的小子正要跟來,墻影里有一只腳把他踢開。
有樂從院外伸頭,搖扇而覷,看見師纂慌奔在內,忙問:“中獎了是嗎?”穿條紋衫的小子改朝有樂那邊跑去,一逕大呼小叫:“里面有‘大獎’,不要進來……”有樂訝問:“一積,怎么就剩你自己?先前跟你一起的那個妞兒去哪里了呢……”
我正要啟口言語,白衫秀辮女子掩嘴不放,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別作聲!”隨即我眼前一亮,長利走來抬起燈籠一照,憨望道:“你們都在這里呀,啥時候進來的?”有樂以扇遮光,轉頭惑瞅道:“這支破燈籠哪兒揀的?”長利提著燈籠晃悠悠地照了照四周,說道:“剛才從豁墻處鉆進來的時候撿拾的,不料還能胡亂對付著使用,只是光線暗了些。沒法瞧清他們撞到什么‘大獎’,你倆有沒看見?”我搖了搖頭,白衫秀辮女子面色驚惶道:“閉嘴,你們別吵!剛才我似乎看見她了……”
“看見誰?”信澄著地一滾,以巾掩面,翻過來伸嘴探問,“所謂‘她’系指何人?”
“那未必是人?!卑咨佬戕p女子惴望堂屋幽暗之處,卻似沒敢多瞧,移眸說道,“我早聽說張修門下有個死丫頭,一直躲藏在里面神出鬼沒?!?p> “那不可能?!毙判㈩澲炎釉谠簤砹烟幊锩鎻埻?,“張修他們死去許久了,怎么還能有個小丫頭留在莊內不會長大?況且我聽說譙周的學生陳壽失意之時曾經來這里逛過,為了表明自己比別人勇敢,他還斗膽在里面住上一宿,倘若真有丫頭在內,大概已然跟他回家去了。因為后來他老師譙周‘中招’,路過他家的時候進去坐坐,然后突然患病,連話也說不清楚,據《三國志·譙周傳》記載,生病之后他語無倫次,巴郡有個老鄉名叫文立,前去探望,譙周竟因病重無法說人話,唯能拿竹筆或筷子嵌套在箕下撒米滿桌劃些字,寫出‘典午忽兮,月酉沒兮?!馑际撬抉R到八月就沒了,而后司馬昭果然于八月死亡。史載咸熙二年八月辛卯日,司馬昭病逝,時年五十五歲。此后譙周一直未曾好轉,起初被召往洛陽任官,卻因患病而在漢中停滯不前,司馬炎稱帝之后,多次下詔書催促譙周來見,譙周帶病前往洛陽,病重臥床不起,譙周認為自己無功,請求回到封地,但是司馬炎不允許,反而加封官位,譙周病重無法參拜,至冬病死。人生最后幾年,他纏綿病榻,輾轉難眠,過得很痛苦。而且天天語如鬼咒……”
有樂搖了搖破扇,轉覷道:“這就是‘中獎’的癥狀,我媽媽她們巖屋村那邊有個人也曾這樣‘撞到正’,雖被稱為‘觸霉頭’,但又其實屬于‘一見發財’,他回來后就變得有錢,還買了官做。身體卻一直糟糕,沒幾年就病死了。而且他們家天天雞飛狗跳,不知因何日夜不寧……”信孝顫聞茄子說道:“陳壽他家也是從而雞犬不寧,回去后就出喪事,自亦多病,鄉親路過其門口發現有個小丫頭爬在床上喂他吃藥,回家不久那個鄉人亦變得語無倫次,不知究竟是啥樣子?”
“是不是這樣?”有個蓬頭散發之影突然從堂內蹦跳而出,扭著臟兮兮的后股從我眼前躥過,雖似胡須威翹,形貌莊嚴,其態卻顯得失驚無神,口中連聲念叨,“驚驚怕怕!驚驚怕怕!驚驚怕怕……”
有樂他們給嚇一跳,齊聲大叫。我亦隨而惶逃出外,大家爭先恐后擠在門邊,師纂夾于中間,雖然身形高大,亦堵在內,急出不得,惱而發踹,白衫秀辮女子見招拆招,揮劍廝拼,護著有樂他們退往院外。信孝跑離殘墻豁裂之處,顫拿茄子倒退著說道:“那個蹦跳而過的光身家伙好像是三國繪像里的譙周模樣,其乃蜀地巨儒,一向莊嚴無比,若非果真有異,他怎么會跑去里面亂喊什么‘驚驚怕怕’?”
外邊有個腫脖子之人趕車而望,訝問:“譙周在里面出現嗎?其好大名氣,且讓我前去會會他……”此時我看見宗麟從車內探身而出,抬燈照覷道:“你怎么把車趕到這邊來了?早在霧林里我就告訴你,此地好大邪氣。羅貫中……啊不對,應該是陳壽先前出言提醒過咱們,‘正氣山莊’奇詭無比。別說譙周跑到里面蹦跳而過,就算劉禪在里頭蹦來蹦去也不奇怪。不要搭理那個貌似譙周的家伙,甭管是不是他,顯然其已經瘋掉了,至少亦屬不正常??鞄兔φ賳疚夷切┬』锇閭兣苓^來,四周陰暗處似有奇怪東西出沒。怎么會有這樣多人還往此邊亂跑?再不趕緊離開,恐怕將要血流成河,你這輛車就變成行駛在死亡蔭谷之中的‘血河車’。我不想殺戮太多,徒耽無益。陳壽邀請我們去他家飲杯茶歇歇腳,好在他家似乎便在前邊不遠……”
信孝顫拿茄子走近車畔探覷,聞言不安道:“可我聽說譙周就是在陳壽家里給嚇到,大概是‘中招’之后才跑來附近的莊園廢垣亂嚷什么‘驚驚怕怕’。這樣看來,陳壽家里似也屬于兇險地方,搞不好要撞見傳聞中的死丫頭……”
“噩夢啊!”有樂似在樹叢畔被什么給嚇到,惶奔而來,叫苦道?!罢媸秦瑝舨粩?。我好像看到咱們在蜀宮旁邊見過的那些隱藏在幽蔭里出沒的半人半獸東西,不知是不是傳說中的嚙尸怪……”
一塊牌匾忽飛而至,穿出暗霧,砸向有樂腦后。我急施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訣,搶掠上前,將他拉開。從飛匾之下堪堪避過,只見牌子砸去馬車那邊,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剛要下車便挨個正著。其雖抬手接住,怎料牌匾去勢急驟,拍在他臉上裂為兩半。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鼻青臉腫地轉覷,在宗麟所拿的掛燈照耀之下嘖然道:“你突然拿這么亮一盞燈照在我臉上,耀得我眼睛花晃,一時看不清東西了?!?p> 宗麟移燈照亮他手拿的半塊殘牌,微哂道:“說明你接東西的功夫還未練到家。要靠耳朵,而不是靠眼。不過你若肯寫幅字簽上‘杜預’的大名送給我收藏留念,我便教你幾手接招的花活兒,名叫‘禪花拈葉指法’,這套絕學淵源悠久,傳自西晉武學先輩杜預,其與向雄一起曾經到河西大力推廣佛法,感動了鮮卑人拓跋家族的父祖。尤其是向家宗族歷幾代人而不懈,終使佛教在其后的東晉時期成了氣候……”
“忽悠是吧?”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流著鼻血納悶道,“哪有這種事情?你傳給我,以后我又傳到你手上。你又來教給我,然后我再傳給你……雖說我跟鐘會、向雄他們廝混多年,耳濡目染各種玄學與神仙之說,已然變得思路廣。但一時還不是很能接受你這般兜兜轉轉的敘事?!?p> “所以你今后更要多跟向雄了解佛學。”宗麟掏巾給他擦鼻血,循循善誘的說道,“等到心中禪花悄然綻開的那一天,你就終于明白了,所謂輪回之道在宇宙萬物生生滅滅、循環不息的作用?!?p>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流著鼻血聽得發怔,長利提著燈籠跑來照覷道:“這張殘匾誰扔來的,上面寫著‘追遠’是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隨著高大身影悄晃移近,師纂拾起落地的另一半牌匾,忽拍腦袋,砸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口中低哼道,“無論溜多遠也要被我追過來砸破頭!”
“不是這個意思?!蹦[脖子的儒冠文士揚起手拿的另半塊殘匾,搶先拍到師纂臉上,隨即正色道,“你那只不過屬于斷章取義。要加上我手中這半張匾所寫‘慎終’二字,其含義才稱得是完整無誤。所謂‘慎終追遠’,出自《論語·學而》,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本意舊指慎重地辦理父母喪事,虔誠地祭祀遠代祖先。此后其意思指謹慎從事,追念前賢。你們手上掌握了權力,做到謹慎從事,民德歸厚了嗎?顯然沒有。所以一代又一代明白事理的人須要不斷再提,可你們還聽不進去,非要搞得世風日下,充滿戾氣,這便無可避免將招致佛法所說的來日大難?!?p> 師纂顯然沒聽進去,不顧鼻破血迸,扔出手中殘牌,拽我急避宗麟伸搠之矛,往林霧中挾持而走。長利他們在后欲阻不及,紛展身形圍掩上前,并沒堵著。信澄著地翻滾,伸抬袖弩連發數矢,嗖嗖追射。師纂揪起我移身竄掠,避去樹叢之間,飛矢接二連三嵌釘其軀旁邊的樹上,師纂走避雖疾,卻有一支小箭穿過木葉密簇的間隙,飛隨其后,插肩而過,透出前邊。
我聽到他叫了聲苦,語甚著惱道:“你那些小伙伴打哪兒冒出來的,怎竟這般難纏……”我急掙未脫,便抬手撓其胳肢窩,不安的問道:“四周很暗,你急著要帶我去哪兒?”
“住手!”師纂忙避不迭,惱道?!斑@里樹多,不要害我撞頭。倘若撞到這些樹枝,對你也沒好處。損壞了美貌的容顏,你就毫無作用。萬一破相,我只好把你直接扔進江里,這樣便免得你被林間出沒的野犬叼去吃。至于我這般獨行險地的高手,又不免要落得孑然只身,一路寂寞……”
我覺有血汁滴沾手上,抬眼一瞧,說道:“你流鼻血了。沒想到你這樣的高手也能流許多鼻血,沾得到處都是。”
“高手就不能流鼻血嗎?”師纂自摘樹葉塞阻鼻血噴濺之勢,惱哼道?!皠偛拍銢]看見老杜那廝流更多……”
為了脫身,我繼續胳肢他腋下,搖頭說道:“可是我覺得老杜沒流多少。出血不比你多,想是因為他更厲害之故。你既然血槽厚,為何急著逃走,不敢轉身回去跟他比試高低呢?我不介意站在旁邊為你鼓掌當啦啦隊……”
師纂不解而問:“啦啦隊是什么玩藝?”我邊撓其癢癢邊解釋:“就是我來的那個時候,東海邊常舉行兩撥人相對拉繩拔扯比拼力氣大的比賽,圍在兩旁起勁鼓噪喊‘啦啦加油’的那些。”
師纂強撐著飛奔一陣,終于受不了,捏開我的手,將我往前推去,哭笑不得的說道:“別鬧了,先前不是說好?須要擄你回去加以培養,悉心調教后獻給司馬炎,等你生出我的小孩,你就一口咬定是他們司馬家族的骨肉。這很難辦到嗎?你們女人原本就壞,并非男人教你變壞,我只不過稍微點醒你,喚起你內心潛藏的黑暗能力,其中包括本來就跟禽獸一樣的野性。別以為我不曉得自古以來,你們這些女人就會這樣,裝得楚楚可憐,其實既無恥又強悍,比男人更加心黑手辣。多少男人著了你們的道兒,再加上一個司馬炎又算什么?”
我不禁納悶道:“為什么要幫你坑司馬炎呢,我又沒見過他……”
“不坑他,卻要坑誰?”樹叢里有語傳至,倏將師纂嚇一跳?!半y不成要坑他爹?因為收葬鐘會一事,向雄被捕。司馬昭親自審問,內心受到觸動,感從中來,接見過向雄之后,司馬昭種完樹,回去不久就中風,很快要死了。你沒機會再坑他,最好是改而去坑其兒子。司馬炎繼位之初,厲行太康之治,促進人口增長,為他增加了一統天下的兵力與財富。司馬炎死后,天下大亂二百年。從他那傻兒子司馬衷即位不久便開始發生晉朝內亂,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族紛紛入主中原,洛陽遭匈奴大軍攻破,中原士民被迫大舉南遷,南北分裂,兵革不休。當時距司馬炎之死,只有二十多年。三家歸晉就算好結果嗎?更糟糕的在后頭。據正史所載,司馬炎后宮妃嬪眾多,有粉黛近萬,仍未知足,又廣選良家女子以充備宮闈,事先下詔書禁止百姓婚嫁,各州郡名家大族的女子大多換上破衫改扮蓬頭垢面、甚至毀壞容顏逃避被選入宮。她們穿著破衣爛衫,裝作慵弱不堪,有氣無力,病病歪歪的樣子來逃避選秀。胡奮的女兒胡芳欲躲不過,初入選之時嚎啕大哭,左右的人制止她說:‘陛下聽到聲音了。’胡芳哭鬧說:‘死尚且不害怕,哪會害怕陛下!’司馬炎哈哈大笑,她被拉入宮中,成為胡貴嬪?!?p> 我心念一動,轉面問道:“我曾經聽過‘羊車望幸’的典故,該不會就出自他這里罷?”
“羊車游后宮的有名畫像里那個人就是他?!睂O八郎垂涕走出,沒精打采的說道,“掌權后日漸驕奢淫逸的司馬炎何止佳麗三千,其宮內儲備有近萬美女供他取樂。因此,每天晚上到底要臨幸哪個妃子,就成為一個讓他十分頭疼的問題。于是他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坐著羊車,讓羊在宮苑里隨意行走,羊車停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寵幸嬪妃。有個受不了長夜寂寞的宮人便拿竹枝插在門上,把鹽水灑了一地,羊因為喜歡鹽水的味道,停下吃食,羊車就停在她的住處門口。此事出自‘晉書’卷三十一,因為這個故事,后人把希望得到別人的重視或者寵愛,稱為‘羊車望幸’?!?p> 師纂似感興趣這方面之事,正聽得眉飛色舞,忽感脊后一凜,不待恒興綽刀逼近,連忙揪我急奔,難抑懊惱道:“又遇上你那班纏人的小伙伴,還好前邊不遠便是‘三造亭’,他們敢追來試試?”
我把情勢明白地跟他說清楚:“先前你打傷我們一個小伙伴兒,其已性命垂危,除非你告訴我們怎樣解救他,不然一定會追著你糾纏到底的。你占不到便宜,恃仗著你那邊兵多就了不起嗎?然而‘三造亭’就是你生命的盡頭了?!?p> 師纂聞言掐我,懊惱道:“我正在占你便宜,還話這么多。誰敢過來糾纏,我先干掉你!”我忍痛說道:“別捏!不如先拿解藥過來,我便試試幫你逃離險境?!睅熥氡鹞冶既鋮怖?,穿霧而行,肆笑道:“路正走得暢快,我有何險境?不過你若肯乖乖跟我去修煉‘房中術’,使我心情愉悅之余,也許能教你如何施用藥石殺人或保命的法門?!蔽也话驳溃骸翱墒悄切『簜麆莶幻?,拖不得太久,我學東西又慢,不如你先拿丹藥給我。使我心情愉悅,或可考慮幫你的忙,但我覺得坑司馬炎還是沒什么戲,若跟上萬個美女競爭,我一下子就被踩沒影了。她們都精得很,還會逗羊。而且比哭鬧的本事,我也比不過胡芳……”
“哪有丹藥?”師纂聞言嗤笑道,“你以為張道陵他們那班修真之士果能煉出什么靈丹妙藥嗎?世上哪有這種好物,那些東西有毒,吃了會死人才是真。然而‘道·陰陽·房中術’從來非虛,實屬養生之技能。你好好跟我學,將來使你老公高興,你自己亦快活。什么叫幸福美滿?你若真能樂在其中,如魚得水,自然體會‘道的真蒂’。至于胡芳,她愛哭鬧就讓她哭鬧去。其乃家中獨女,向來嬌生慣養,趁她父親長年出外征戰未歸,自幼在家橫行霸道,當然寧愿留于胡府當大小姐逍遙自在,不那么樂意出嫁去侍奉人??赡且灿刹坏盟?,或許將來她也要成為你爭寵的對手,所以你更要好生下功夫勤學‘房中術’,像泰山羊氏那樣,把我教給你的本事奉為圭臬,而不至于來回只會那幾下子,終歸不免落入窠臼、流于濫觴。尤其不要學楊艷的表妹趙粲,她就未能免俗。聽說她愛在閨房的地上鋪出一卷素絹或者白紙,然后捋袖提裾,作出煞有介事之態,別人以為她要灑墨揮毫寫字作畫,其實她是脫鞋蹲在上邊屙大便……”
“楊瓊芝的表妹趙充華嗎?”樹叢里有語傳至,倏將師纂嚇一跳。轉頭看見孫八郎垂涕走來,一路嗟嘆道,“司馬炎元配妻子楊艷,字瓊芝,自幼父母早亡,舅家撫養長大。舅舅趙俊的妻子慈善仁愛,親自哺乳喂養楊艷,讓別人哺乳自己的孩子。因而楊艷日后對舅家的表親們很好,楊艷追念舅舅趙俊的恩德,讓趙俊任官顯赫,并將趙俊哥哥趙虞的女兒趙粲接來讓司馬炎納為夫人。趙粲將來成為司馬炎的充華,位列九嬪之九,其乃楊艷的舅舅趙俊的哥哥趙虞的女兒,生性護內。她最后下場很慘,只知依附于表姐楊艷親自挑選的兒媳賈南風,常為賈南風護短。司馬炎原本想迎娶衛瓘的女兒給其子司馬衷為妻,但是楊艷盛贊賈南風有美德,并讓荀顗進言相勸,使司馬炎同意了這門親事。賈南風曾殺害數名懷孕的司馬衷侍姬,司馬炎怒欲廢掉她,屢遭趙粲和楊艷堂妹楊芷勸阻。楊艷知道司馬炎寵幸胡芳,病重時擔心兒子司馬衷的地位不穩。臨終之際,頭枕司馬炎膝求他把叔父楊駿的女兒楊芷納為夫人,并悲傷地哭泣,司馬炎流著眼淚答應了她。楊艷安排堂妹楊芷來保護她那癡呆兒子司馬衷,賈南風卻無端忌恨丈夫的繼母楊芷,唆使大臣狀告楊芷謀反,讓司馬衷將其貶為庶人,押到金墉城幽禁,使楊芷凍餓而死。可憐的楊芷跪地請求賈南風饒她一命,然而全家遭狠毒的兒媳殺光,自己也被活活餓死。賈南風并不因楊芷死而罷休。她聽信‘泰羊神會’的巫師之言,害怕楊芷到另一個世界將事情告訴司馬炎,竟在楊芷棺材上貼了靈符,并使用些鎮邪的符書藥物,意在將其靈魂封印禁錮在柩內。趙粲沒敢多言,因參與賈南風妹妹賈午一同謀害謝玖早年奉司馬炎之命為尚未娶妻的司馬衷所生的嗣子司馬遹,終在賈南風失敗后被杖殺。押入暴室遭亂棍加身之時,連大便都打出來,污了一地……”
師纂正聽得眉飛色舞,忽感脊后一凜,不待恒興綽刀逼近,連忙揪我急奔,難抑懊惱道:“又遇上你那班煩人的伴當,還好前邊不遠便是‘三造亭’,不信他們真敢追來?”
我把情勢給他說明白:“不把解藥拿出來,你決計跑不掉的,這就是你的命運。趕快給我,不然你要死得體無完皮了。史書上說你就是在‘三造亭’那邊死得‘體無完皮’,大概要連身上揣著不給的丹藥也砍沒了……”
“然而并沒靈丹妙藥,”師纂不耐煩地掏些藥丸出來塞我懷里,順手往胸前一捏,嘖然道?!叭螒{你再怎般詛咒也沒有。只不過一些‘行軍丹’和‘金創藥’之類,你給我收好,等會兒先幫我敷用。不然我掐到你‘體無完皮’才是真……”
我叫了聲苦,掙身欲躲,忽見草叢里有物晃然竄過,掠瞳幽熒,嚇我一跳,忙往師纂高大的身旁避去,師纂拔刀往黑暗中亂削一陣,砍掉了許多小樹,轉身急返,挾我飛奔。我覺其態甚惶,忍不住說道:“看見什么了?不料你這樣的高手,也會被嚇得亂跑……”
“高手撞見鬼又能怎么著?”師纂摸黑慌奔道,“能跑就說明還不是,倘然果真撞到鬼,一下子就會嚇到定住,頓時悚忘動彈,渾身涼透,顫似僵痹,任憑你一身本領,連根指頭也抬不得。即便明知厲鬼正從黑暗中森然逼近,唯有目瞪口呆,無計可施,心頭不斷下沉,身體卻變硬,無一處猶聽使喚。此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倘若發生這種情形,那便真是撞鬼了……”
我不安的問道:“那你此前撞到過沒有?”
“不要相信那些撞過鬼還能活著的傳說,”師纂摸黑亂跑著說道,“不怕鬼的故事更是胡扯。它并非你怕不怕的事情,而是確實要命。我若果真撞上了,還能活命嗎?真撞到了鬼,那就是一個死。早晚的事兒,有些人慘死之前怪病纏身,先遭各種殃,苦不堪言。”
我惴問:“這樣說來,你真的撞過了是吧?先前在廢棄莊院里邊,我沒敢看就慌忙往外跑,你在后面看見了什么?”師纂在黑暗中瞎跑一通,氣息粗促的說道:“當時似有陰影籠罩,我沒看清,只覺渾身發涼,就被你們嚇得也跟著跑出來?;仡^一想,或許那里并非真有鬼怪,只不過是譙周這廝突然發瘋,天一黑就跑去里面嚇人。他那般蓬頭亂發的模樣冒出來有多瘆,撞到誰不嚇一跳?”
我抬眼一瞧,心情忐忑道:“可是你頭發也越來越蓬亂了,樣子快要跟譙周差不多……”
“應該不至于吧?”師纂鬢發凌亂地撥開一簇樹枝,投眼覓覷道,“但我們須盡快趕到‘三造亭’,及早跟大隊人馬會合才安全。倘若我估計沒錯的話,田續他們正要趕去那邊圍堵鄧艾。奔了半天,咱也該到了。然而我看前方這片屋宇從迷霧里朦朧顯現的影廓,怎竟透著莫明的眼熟?”
“那是因為……”沒等我說完,師纂急攜我奔去幽暗的檐影下,仰觀蛛網塵結的歪斜匾額,瞇著獨眼辨覷一番,逕自困惑道,“怎么又跑回這里了?”
我被拉到門前,不情愿地探頭探腦,惑問:“先前你拿哪張牌匾投打老杜來著?怎么那塊‘正氣山莊’的門額還在上面呀……”師纂揪我而行,不安道:“里面堂屋掉落的牌匾,寫有‘慎終追遠’的那張,你是不是又看見它還在院內?倘如不是我眼花的話,這就太奇怪了……”
“這里很暗,看不清楚。”我啟口欲言,但聽樹叢里傳來腳步奔促聲響,一人說道,“不如我點支煙花來照一照,或者拿一整把出來爍亮這四周的山野,以免又迷路?!?p> “一積?”不待我出聲叫喚,師纂掩口拽我忙往廢垣間避去,因見我掙扎,他便低哼道,“你那些小伙伴層出不窮,我不想跟他們在此糾纏。趕快到后邊去找個僻靜地方幫我敷傷,肩膀上挨那一矢,強忍至此,越發痛楚難捱了……”
我為擺脫他,暫沒多言,心下尋策:“等他放我下來敷藥療傷之時,或可伺機溜掉。”但見廢垣里到處幽晦陰森,又難免暗惴,悄問:“這片莊園明明不對勁,你為何還要拽我往里邊摸黑深入?”
“這哪是深入?”師纂揪著我往殘墻影下摸索而行,口中低哂道,“我只是繞向莊院后邊而已,就算要深入,也是深入你里面,那才叫深入。別以為我想占你便宜,這都是為你好。無論天下亂還是不亂,百姓皆乃弱者,從來任人魚肉。無非有如一群羊,毛生來便是讓人薅的。你不要學那些羊,被人隨便薅毛、擠奶,這般滋味有什么好?嫁給尋常百姓,世代就是羊的命運。當然羊也有出色的,比如泰山羊氏,就是羊當中成了精的那一群。我在司馬相國府中當主簿,常見羊家兄弟出入橫行,好不神氣,他們憑啥?便因其姐嫁進了司馬家族,其他人也跟著雞犬升天。老杜原本只不過是罪人之子,他憑什么那樣囂張?無非娶了司馬相國的老妹,搖身一變為妹夫,就可以欺侮我。要知道以前,便只有我任意欺凌他,搞到他哭,害我被鐘會罵。鐘會若是女人,那真不得了,他至少會成為司馬師的老婆,然后又嫁給司馬昭,以鐘會的手段與心機,這也并非不可能辦到之事??上皇桥?,又不肯娶司馬相國的老妹,還那么跋扈,結果有什么好?鐘會欺負諸葛緒,就算沒有這場兵變,他還指望回去能有好收場嗎?要知道諸葛緒的女兒諸葛婉,早讓司馬相國的兒子看上,司馬炎納她入帳內,諸葛緒便是老丈人的身份,就算其非正室,地位亦不一般。因而我有心將你收為養女,不只是納入帳中充作女徒,等你在床上學到我一招半式,陰陽術有成之后,便將你安排去侍奉司馬炎,由于我是你養父的身份,從此地位立馬就不同以往……”
我忍不住問道:“你直接把我收為養女,然后送給司馬炎不好嗎,為什么非要先跟我上過床才給人呢?”
“因為你們女人從來靠不住。”師纂搖頭哂笑道,“不跟你先有一腿的話,你遲早會為了未來的老公背棄我。那就枉費了我一番苦心栽培,但以你們女人的一貫臊性而言,即使先跟你有一腿,其實也未必靠得住。所以還要使你珠胎暗結,日后倘如你敢背叛,我便說那小孩是我的骨肉,大家一起完蛋。這樣一來,你背叛的成本由而提高到難以承受的地步,也就不至于敢輕易起異心,畢竟我們利益已綁在一起了。不然一拍兩散,又有什么好?”
我納悶道:“古時候為幫越王勾踐復國,范蠡送西施去侍奉吳王夫差,他并沒這樣搞,西施不也忠心為他到吳王身邊效勞么?就拿你們三國時候的事情來說,王允收貂嬋為養女,派她去侍奉董卓,也沒讓她先珠胎暗結才去臥底……”
“想是或因王允太老?!睅熥氩灰詾槿坏溃拔幢剡€啃得動。我就不一樣,須趁能啃,雞肉要先嘗一口。你怎么知道范蠡沒啃過西施?他倆早就有一腿,搞死吳王夫差之后,范蠡還把西施帶走了。至于西施生了多少小孩,究竟跟誰生了哪些孩子,歷史不屑于記錄,因為這是臟事,他們干的畢竟屬于臟活兒。然而司馬炎尚仍年輕,形象亦佳,不同于董卓和夫差那種腌遢貨色,為免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須先搞定你,然后才派你去搞他。況且我要教你學會的是‘房中術’,怎能不到床上言傳身教、一招一式身體力行?你不要擺出這副鄙薄的嘴形,我們面臨的是數百年不遇之變局,誰皆要搞一搞,司馬家族從中獲益非淺,賈充他們也忙著上下其手,鐘會更不惜火中取栗。甚至姜維亦放下身段,為了密謀復國,居然肯陪著鐘會同榻同車,游園同聆高山流水之韻……”
“誰對誰錯很難說,”霧中傳來一聲廢然長嘆,有語悲愴道,“鄧艾率領魏軍突至,非僅只在兵臨城下之際,我始終堅持勸和促談,其實我一直主張和平。主公眼見大勢已去,終于聽我勸說,及早開城投降,以使城中百姓免受刀兵之殃。不料蜀國投降之后,竟然由于胡烈等人犯上作亂,魏兵滿城劫掠,成都大亂,益州百姓反而遭殃更甚。難道我錯了嗎?司馬昭嘉獎我保全國家有功,屢番急召我去洛陽封賞許官。我保全了誰?我對誰有功?愧對蜀漢百姓,我有何面目再出現在光天白日之下?不如趁天還沒亮,就投枯井一死了之,省得茍活于世,從而丟人現眼……”
我從殘墻豁裂處投眸望見一個莊嚴長者胡須威翹而至,儀態儼然,在霧中顧盼。師纂惑覷道:“此人似是益州大儒譙周的模樣,他半夜里跑來這里作甚?”那莊嚴長者到一口枯井邊脫衫凈光,正要往里跳,井下突然發出異聲,將他嚇一跳,爬在井邊探眼而覷,隨即后退,咋舌不已的驚嘖道:“誰在里面?我要跳下去,你急著爬出來干什么?”
因聞井里異聲頻發,我忙捂眼,惴問:“什么東西從里面爬出來了?”師纂忽似驚悚,拉我便跑,悸然道:“別問,趕快隨我跑開便是!”一時慌不擇路,卻與一人撞個滿懷。我磕撞旁壁,肩膀生痛,張眼看到莊嚴長者在跟前驚蹦道:“誰在作怪?”
我冷不防被其探手抓衫揪住,未暇多想,急施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帕揚出,霎展茶花于前,便趁莊嚴長者抬眼之際,我張爪抓攫其須,用力扯了一下。莊嚴長者吃痛驚叫,推我摔向旁邊,師纂伸手來拉我之時,莊嚴長者發掌拍他肩背,兩人急交數招,師纂臉上挨了一摑,失詫道:“不料譙周也是個練家子!”
“豈止練過?”莊嚴長者胡須威翹的說道,“我自小除了隨家父修習河圖緯書,更還精通星相,并以反戰者的角色出現。先前我從那片霧林路過,似聞有人提及我能準確預言司馬昭死于八月,其實我以前并沒說過,我怎會知道他死于八月?此般流言若傳出去,我還敢前往洛陽嗎?不如就裝病留在蜀地,或者再次進山歸隱。誰不知風起隴西之昔,我便曾潛入蜀山,追隨駱真人在山中修煉多時,創下蜀山派。世人以為誰弄的?我才是蜀山派真正的創始人。信不信我能從鼻孔里面飛出五六支劍取你腦袋?這叫御劍之術。撞到我,你就完了!”
師纂提腳踢胯,莊嚴長者叫了聲苦,從腹下曳出一物,啪的撩擊,師纂臉上又挨一摑,惑問:“剛才你用什么東西抽我臉頰來著?”莊嚴長者扭腰擺軀,又啪一聲甩打其臉,目送師纂歪摜而跌,冷哼道:“沒看清楚,那就再挨一下我的仙鞭之術。”
隨著啪一聲響,師纂從我頭上摔過,撞到墻上。沒等我看清井里爬出什么,忽感喉脖一緊,倏遭勒纏。莊嚴長者扭軀擺腹,拽我過來,因感氣息難透,我掙扎著問道:“你用什么東西勒我脖子?”師纂撞塌半堵殘墻,翻身急起,拔刀撐地穩軀,低哼道:“似是一條尾巴之類的東西,我這便用寶刀砍掉它。”
未待他提刀砍落,莊嚴長者甩我去一旁,隨即擺腰轉軀,又啪一聲甩打,有條東西從我眼前曳掠而過,抽在師纂臉上。師纂揮刀沒削著,便又挨一下,翻摜撞墻。
瞥見井里爬出個蓬發之影,我拾帕悚欲跑開,莊嚴長者將我揪住,在昏暗中打量道:“讓我看清楚你是何樣妖孽……”我掙之不脫,情急之下,吐舌扮個鬼臉,張開指爪,抬在臉旁嚇唬道:“我是只鬼我是只鬼我是只鬼……”莊嚴長者倏似頃為變色,揚掌將我摑開,面不稍轉,按住師纂綽刀急搠之手,隨即起腳啪的踢在頷下,師纂悶頭翻摜開去。我避過其跌撞之軀,只見井里爬出個蓬頭亂發之影,倏忽撲來,猝嚇莊嚴長者一大跳。
我哪敢多看,急忙跑開。穿竄屋垣之間,暗處擺滿積塵的棺木,蓋板似在咯咯作響,風透墻縫,其聲仿佛嗚咽,更使我心神難定。不意腳下絆倒,聽到前邊有人說道:“我似乎聽到里屋傳出好大動靜,不如點支煙花來看看是不是老鼠……”我覺似穿條紋衫的小子話聲,連忙爬起來,不顧滿頭沾纏蛛網,起身走出,但見那白衫秀辮女子驚叫而奔,惶呼道:“快跑,我看見她現身了!”
穿條紋衫的小子連瞧也顧不上瞧一眼,便亦跟著慌跑出外,在前院叫嚷:“什么正氣山莊?里面有鬼!”
我聽了也自不安,忙往外跑,往棺木之間尋隙而行,兜兜轉轉,卻出到另一道門外。只見有個蓬發散亂的光身之人屁顛屁顛地穿廊跑過,一逕口中亂罵:“那個老杜最壞!一路擄我不放,竟然把我扔進枯井,所幸我總算攀出來了,好不容易爬到井外,居然撞到一個翹胡子老頭,被他打破鼻子,還好我逃得快,才沒繼續挨打。不回成都殺更多人,我鷂鴟兒怎能消咽這口惡氣?”繞了幾道回廊,沒頭沒腦地撞到跟前,被我嚇他一跳,憤罵轉為驚叫,扭頭慌奔而哭。
我踩過門外那塊“慎終追遠”的堂匾,拾了塊磚,覷定身影,投去打在他背上。那個頭額發青的蓬發小子痛叫而跌,我撿了根棍子,想去捉住他,至少打一頓,忽聽身后有響聲,一驚轉面,只見師纂高大的身影移晃而近,在屋中說道:“卻有一顆人頭藏在米缸中,其已朽爛,形成枯骨。正好拿它來澆些烈酒,燒火照亮我們眼前之物……等一下,那是什么?都別急著跑開,似有東西向我逼近,誰能告訴我,它是什么來著?”
我難免心感納悶,正想走近些瞧,師纂先已惶奔出去。我亦要跟隨而往,不意卻與那莊嚴老者撞個滿懷,兩皆驚跳。
“驚驚……”沒等我定神,莊嚴老者竟已頭發散亂,頃似失驚無神,一路蹦跳而出,口里念叨不休,“怕怕!”
我被他的樣子嚇得不安,轉身急往另一邊跑開。師纂忽從廊間奔至,拾起門外那塊“慎終追遠”的堂匾,納悶地看了看,隨即呼颼拋出甚遠,不知誰挨了擲打,在院門外叫苦,我正轉頭愣望,被他揪個正著。
“你怎么又從另一邊冒出來?”我詫異道,“剛才我明明看見你往前邊跑出去……”
“這里太詭異了?!睅熥刖疚壹北迹趟埔矝]敢停留,慌張踩過青頭小子爬在墻邊的身軀,沒等我拿棍子打一下腦袋,便拉我跑往廢垣之外,一路惴然道,“去它的‘慎終追遠’,那塊見鬼的牌子簡直讓人瘆得慌……”
身后有煙花升空綻爍,霎然照亮四周,前邊樹下拴有一匹白馬,師纂抱我縱上,揮刀削掉拴系的韁索,策騎便走,樹叢里有人慌忙提褲跑隨在后,懊惱地叫喚道:“坐騎是我的,好不容易找它回來,剛去解個手,怎么又讓人偷走?”
我回頭張望,覺似見過那人。不待追至,師纂驅騎飛馳,按我伏身鞍上,低哼道:“別理會,那似是文鴦來著?!?p> 觸及鞍旁一個袋子,內有藥氣淡溢,我正悄摸欲取,卻見一個螳螂爬過,我縮回手,聞言便又轉望道:“那個年輕人果真便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文鴦嗎?難怪你嚇得連頭都不敢回,生怕眼珠跟司馬師一樣爆掉……”
“不要相信傳說,”師纂渾似未覺那只螳螂爬到他身上,打馬覓道狂奔之余,惱哼道?!氨燮鋵嵤且驗槠淠靠粜绿碛袆摽?。司馬師眼患瘤疾,剛讓醫生做完割除手術。文欽之子文鴦帶兵襲營,司馬師受驚過度致使一目震出眼眶。為安定六軍之心,他蒙住被子強忍住疼痛,當時屬下皆不知他的傷情嚴重,帳內流了一地的膿血,熬至疾篤難捱之時,無奈讓司馬昭統帥諸軍,并由鐘會運籌帷幄,平定淮南叛亂。司馬師痛死于許昌,終年四十八歲?!?p> 螳螂爬近他受傷的眼角,師纂抬手拂開,我趁機悄取鞍旁的袋子,聞聽師纂嘆道:“司馬師若非早死,這天下是他的??上а凵祥L了個惡瘤,終日痛苦不堪,使他連床第之歡也失去了興趣,至死未留男嗣繼承霸業,卻便宜了其弟。長魚氏那個魚豢自稱人魚族之后,曾亦額有奇瘤,說是藏有魚目凝珠在內,一挖出來就死掉了。同樣是那個醫生,后來竟去割了司馬師,然而瘤里面除了膿液什么都沒有。鐘會讓我去追殺那個醫生,其逃匿于屋內,我進去卻空無人影。這使我當時就知道蜀山派的厲害,據說其乃駱曜的門人。沒想到譙周也有此層淵源,他自稱開創蜀山派,其實駱曜離開三輔之后,早就在山中修真。張魯曾說駱曜教民緬匿法,自謂:‘緬匿法不可解,或是介象蔽形之術?’可見連他也難明奧妙……”
我掏著袋子,問道:“緬匿法是什么呀?”
師纂策騎飛馳,說道:“據聞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隱身術。極為神秘,歷來僅聞其名,不見詳載于世。駱曜更是個從來神秘之人,我看他簡直不下于殷商朝代的彭祖。道教神仙中,彭祖以長壽著稱。其本名鏗,帝顓頊之玄孫,陸終之子。據傳出任殷大夫時,已有七百多歲,卻無衰老之相,常服水桂云母粉和麋角散,又擅房中術,導引行氣,并傳給采女、殷王等人,后周游天下,升仙而去。因其曾受堯封于彭城,年享高壽,其道堪祖,故后世尊稱為‘彭祖’。至于另一古代神秘人物嚴遵,其實是東漢著名隱士嚴光的別名,嚴光字子陵,早年與東漢光武帝劉秀一同游學,結為好友。劉秀即位后,屢召嚴光出仕,但他隱姓埋名,以高風亮節聞名天下。據稱他與來自遠方星辰的天外飛仙有交往,因而能夠看透一切,留下‘嚴遵仙槎’的傳說……”
我正聽得出神,卻見那只螳螂從師纂鬢后爬出,突然抬起臂爪,伸去戳其受傷之眼。師纂猝痛而墜,坐騎跑開。我翻身著地,順勢往草叢里竄去,本要趁機逃離,不料這片草木沒多深茂,前邊一亮,現出棚屋。垂簾里燈火通明,外邊懸掛竹帚,我擺頭避過,師纂追來拽我進內,剛找地方坐下,便覺屋里情勢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