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陵縣。
金水橋西。
一處古舊卻又不失典雅的宅院中。
屋外細雨綿綿,窗子卻半開,張邦卿坐在璃紋烏木桌前,展開了一本滿是注解與題跋的紙書,輕輕用干皺的手摸了摸書上的那些張揚而又充滿豪氣的稚嫩的字,眼睛隨手的移動而轉動,之后呆了一陣,便不由地嘆了口氣。
“少年自當佩長劍,腰白玉,使六軍俯首,天子下階!”
“自當有凌云之志,懷海之心,以求致君于圣皇,布政于八方,使天下百姓皆樂業安居也。”
“大丈夫生斯于世,豈能久居于下潦,昔趙固萬里為侯,白衛五羊卿相,徐方平一朝紫衣加身。世事如水,今朝吾當立潮頭!”
…
張邦卿用手摸了摸那些從前題的筆墨,眼神里倒映著的是如秋般的憂郁,思緒也在這時飄回了當年那個滿是青絲飄揚聽雨歌樓的少年身上。
那時啊,少年郎還未老,還有滿腔的劍氣沒有消磨。縱然前方攔著的是千重山水萬重關,也依舊堅信一劍可開、大道坦!
只是,人間終沒有什么長生不老的法子,一切都在漸漸地流失,流失在歲月的棧道,流失于無垠的荒野的落拓。
張邦卿想得有點深了,這使得他原本就有的一絲英雄落寞的悲涼變得更加地濃郁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在瀉出之前所有的不豫,瀉出之前沉積的所有的不平與挫傷。
書還是那本書,人,卻已不是從前那個人了。
張邦卿拾掇拾掇了心情,正坐于桌前,認真而又仔細地看起了那本大漢史,雖然那本書他已不知翻過了多少遍,每一段詞每一句話他都了然于心,但今日重讀起來,卻依然像在邂逅新的朋友般,那樣令人激動而又羞怯。
日月不居,時光漫流。
雨已漸漸小了。
張邦卿合上了書,從窗子底下窺了窺外面,發現仍有些微雨后,便站起身來走到放置油紙傘的角落,取出那油紙傘,走出這屋子后撐了開。
出了宅子后,張邦卿徑自越過金水橋,走了不一會,便往一家掛著個布幌子的吃食攤中尋了個座位,照例點了份羊雜面。
攤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另有一個手腳勤快年輕任勞的少年,那少年是那老者的孫兒,因他家大人夭故,一家的重擔就那么過早地放到了他的肩上。
張邦卿時來這面攤,倒也從這大大咧咧喜愛交談的少年口中得來了許多的事由。
少年端來面,放下后順勢坐到張邦卿的對面,口中說道:“張先生,我聽人說陛下今年加封了安思遠安大將軍為范陽節度使,加上之前的平盧,遼東,總督三鎮,真是威風啊!…也就是我家只剩了我一個,要不然我早就學著盧老頭說的馬上功名覓封侯了…”
張邦卿聽到少年說的話,不由得攢了攢眉頭,卻又沒有說些什么,只默默地邊吃面邊聽著少年從酒館內說書人那得來的消息。
雖說他在幾日前便已知曉了少年口中說的事,甚至他還知道因為此事,朝中下獄了三五個官員以及撞死了兩個御史,使得天下人再不敢執言勸圣,一個個噤若寒蟬。
可是如今從一個南方小城里的百姓口中便能聽到此事,卻也不由得怔了下,怕是這朝中大夫也無能為力了,三鎮節度,已成定局。
三鎮節度啊!整個大齊就只有整整十二個節度,而安思遠竟能一人坐擁三大節度府,尤其是范陽、平盧、遼東三地,位于邊陲一帶,民風彪悍士卒精武,若是從軍足以以一當十,唉,如此軍力怎可為一人為掌!糊涂!糊涂啊!
可他早已被逐出了長安城,像一只喪家之犬般被乞了骸骨,縱然有心勸阻,可又能做些什么呢?現如今安思遠圣眷正望獨得恩寵,而他卻只是一個被人遺忘在角落里的老布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張邦卿放下了竹箸,將羊雜面的湯汁也飲盡后,取出了個舊手帕擦了擦。
少年看到張邦卿吃完后,說得正起勁的話曳然而止,硬生生地說了句:“也就這么多了,先生,我就不打擾了。”
張邦卿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拿起身旁斜倚著的油紙傘,起身告辭了。
他早在那家攤位上付了五兩銀子,來時花銷記賬上便可。
唉,早年時向往帝京風采,明月一紙相招便耗了十年寒窗。如今學來學去,文章百卷千字,卻也只是徒為東家的種樹之書,惹人發笑罷了。
雨已停住了,那朦朦似煙的雨消散了。
地上的積水流入暗溝,整條街放眼看去澄澈無比,青石閃著幽光,拎滿白花的樹顯得極新,樹葉兒亦猶如碧玉,翠綠而和潤。
張邦卿慢慢地走回家,路旁不時有些人對著張邦卿打了聲招呼,神態恭敬仰慕。
張邦卿一一回禮,因下雨的問題,路上的行人倒是不多,一會兒便到了金水橋上。
到了金水橋后,張邦卿望見有兩人在自家門檐下候著,旁邊還放著一駕馬車,走過前去,只見其中一人連忙地趕到跟前,施了一禮,朗聲說道:“聽聞先生乃三元及第天子門生,博學多才識量超人,我家老爺特來使小人請先生到府一敘。”
張邦卿瞧著這陌生的人物,聽著他口中所說的三元及第天子門生,不由得感到唏噓:“不知你家老爺是何人,竟還能知道我這喪家之犬?”
“我家老爺說了,先生去了便知,若不去便知了,豈不少了一些樂趣?”那人如此說道。
張邦卿點了點頭,信服地說道:“不錯,生活啊,就得有些不可知的樂趣——那還請小兄弟帶個路罷。”
另外一個人已經趕了馬車到了張邦卿的跟前,執著馬韁等待在旁,張邦卿登上馬車坐定后,先前說話的那人也坐上了馬車,在簾外輕輕道了句:“鐘兄,走吧。”
那執馬韁的男子上下一揮,馬兒便拉著車開始行動了起來。唏溜溜,唏溜溜…
馬車走出東城后,不知怎得便覺得好像是飛了一般,掀開簾子向外看去時,只能見到云霧繚繞,不一會就到了一處高山上的宅子前,而這時,便見圍繞的云霧四散開來,周邊事物也因此清晰可見了。
馬車停下,外面那人說道:“先生,可以下來了。”
張邦卿警惕地下車后,那被稱為鐘兄的男子就駕著馬車從偏門緩行進了宅子內的馬廄中。
趙文則繼續領著還帶有些戒備的張邦卿去見他口中的老爺,可還別說,這么大的宅子中張邦卿竟再無遇到過其他人,越過大門,走過花徑,穿過游廊,經過幾處院子,便終于到了一個屋前,趙文上前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外恭聲說道:
“老爺,張先生到了。”
過后,門突然被打開,從里走出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墨發飄飄,玉容豐貌,身形瘦削卻顯得名士風流,眼神澄澈卻又好似萬古滄桑。
“鶴云兄,許久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