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墜入深海
我們漸漸有了默契,他在我爸媽面前會扮演一個好丈夫,我會在他父母面前扮演一個好妻子。
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累,事實上從小大在父母面前我都表演著一個乖女兒,在老師面前扮演著一個好學生,在同事面前偽裝成一個好同志。我以為我還將不得不扮演一個好妻子,現在看起來,完全沒有必要。
他不是好演員,每次我都將他輕易看穿,他也是最好的演員,我還是猜不透他的謎底。但他是最好的室友,因為我在他面前完全卸下了偽裝。
我問他: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繪畫的。
他說:遇到你的那年。
怪不得他的技藝水平那么低。我心底稍微有點期盼,盼他的造詣再高一點兒,可惜他進步的很慢。好在的是,他也一直有自知之明,從不自夸,亦步亦趨。
我想,一個人如果不是為了金錢而從事某種愛好,那是值得尊重的。
生活從來都不容易,上天并不眷顧我們。確切的是,上天并不眷顧夫妻。
我們本來只約好每月表演幾天,時間漸漸被無情拉長。除了父母,我們還有親屬,有朋友,同事。柴米油鹽沒有把我們打敗,婚喪嫁娶把我們為難了。
我們從BJ回來沒多久,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叔叔重病。
他們家人是一定要回去人的,他父母姐姐要照看孩子不回去,他作為長子就一定要回去。
我說:你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家的。心底還有點兒美滋滋,他走了,我終于可以不用面對他這大冰駝子了。
誰知他這一走,居然就是半個月。
我才發現沒有他的時候家里是那么冷清,那個作畫的人,氣我的人,不給我臉色的人,對我冷若冰霜的人,他走了,不在了。
空氣里好似被抽空了氧氣,飯菜放了多少鹽也沒味道,偶像劇里傳出的是蒼白的對話,早晨沒人給我準備早餐……
我打電話給他,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挺詫異的,那是我五年來第一次給他打電話,而不是語音短信。
其實我也詫異的,我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可能是習慣了,這該死的習慣。
他說:前一刻鐘,我叔走了。
可嘆,他叔叔最終還是沒能搶救回來。我不太會安慰人,不知道說什么好,想說節哀順變吧,感覺太官方了。我嘆了口說:那你早點回來。
他走的第17天,終于回來了。他回來,我嚇了一跳,他整個人受了一圈,眼睛黑了一圈,凹陷下去,我快不認識了。
心頭千言萬語,我只說了一句話:你想吃什么嘛?
這句話是他每次對我的開場白。
他凄然地看著我,說:我想去海邊走走。
當我們這代人長大了,上輩那代人就老了。或著說,當上輩那代人相繼離世,我們這代人也老了。
那年糟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他叔叔去世沒多久,我的舅舅和叔叔也重病了,一個在醫院搶救了4天,一個在醫院艱難地熬了近2個月,都是癌癥!醫院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好似千萬的白蟻腐蝕著心臟。
因為舅舅叔叔所在的醫院離我家挺近的,所以探視照顧的重擔就落在了我身上。我感覺挺難的,不僅僅因為親人,還因為他,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的規則自此徹底被打破了。
看得出來,他挺不愿意去醫院的,我不想讓他為難,可是家里的人勉強我。我不會開車,而他會,所以他扛起了來回接送病人取藥送藥的重擔。
那一段時間他停止了繪畫,我挺愧疚的,對他溫柔了些,搶著為我這個杰出的室友做飯刷碗。
有一晚,我夢見哭泣聲在夜空徘徊,悲鴉在送別我的親人,夜幕凄冷嗚鳴。我難過得驚醒,聽到了門外嗚咽的聲音。我嚇了一跳,以為見鬼。(那個時候偶爾我已經不關門睡覺了,主要是關門之后太悶了,而且天冷了,大家都穿了睡衣。)
我偷望客廳,在昏黃的月光下,他蹲在窗臺,強忍著哭泣。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難過的事情,他手拿一張畫板,肩部一聳一聳的,我猜他的淚水已經成河,濺落在畫上。
我還是沒忍住,輕輕地靠了過去。
他察覺了我,拼命地擦眼淚,好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
我把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微微閃躲。估計是舍不得我掌心的溫度,還是默默接受了。
我說:你怎么了?我發誓,我這輩子說話從來沒那么溫柔。
他考慮了許久,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嗎?
我又說一遍:你怎么了?
月光中,我低下頭,看清了畫板,一個男人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帶著呼吸機,眼睛已經無力掙開,皮膚松弛垂落。
我立刻想到了,那是他叔叔。我忽然也想起了我逝去的親人,心底堵的難受,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再也忍受不住,淚水涌落。
我想到我逝去的舅舅叔叔,想到我久病的父親,想到我貪圖的母親,想到很多人,很多事!人生怎么那么難呢!
他看我哭,木然地將手落在地上,也不知道哄我,虧我還把手落在他的肩膀,把頭貼緊他的胸膛。
你怎么那么無動于衷呢!
真恨他,我一把推開他,把他推倒在地上,讓他的頭親吻墻壁,我回到我自己的臥室,重重摔上了門。
慘烈的一年過去了,又過了一年。
今年與往年不同,如果他往年是一只冷漠的貓咪。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那么現在徹底變樣了。
他今年有了新的工作,就是開著家里那輛車做網約司機。我覺得這份工作比送外賣強,風里雨里,至少曬不到淋不著。
在他當上滴滴司機的第二個月,他的皮膚就白回去了,臉上的皮膚也不干了,皮膚細致水嫩,讓我好一陣嫉妒。我發現有的人真的怎么折騰都不怕,送外賣那一年我感覺他好似長了三歲,可是才做了司機一個月,他又年輕了2歲,不服不行。我就特別怕曬,怕干,皮膚也特別敏感,換一款精華液我都提心吊膽,生怕臉上起疙瘩,愁死我了。
他們每天還是一同吃早餐,中午不回家。不同的是,晚上我下班的時候正巧上他又沒約車,就會來接我下班。這樣方便了我,因為每天多花半個小時耗在公交上,挺浪費時間的,現在我可以悠閑自在地坐在副駕駛,看電影也好,刷手機也好!
他換了工作,也添了新的愛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家里多出一把破吉他。我強調一下,那真是把很舊很舊的木吉他。
我問他:哪弄的?
他說:我的。
我才想起來,他父母在這座城市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個房子,因為父母常年在BJ照看外甥外甥女,那兒一直空著。我去過七八回的樣子,第一次是婚禮第二天回門,那個時候客廳里好像就放著這把吉他。
我尋思他這個特長挺好的,小時候我就想當個音樂家,私下里攢幾個月零花錢買了一個藍調口琴。可是被哥哥搶去了,才三五天等我悄悄偷回來,那口琴的簧片居然壞了好幾個。
我去向媽媽告狀,媽媽說:不就一個破口琴嗎!你哥玩玩能怎么地!你還掉塊肉啊!
當時我哭的不行,我哥哥見我可憐,答應給我買個新的,可是十多年過去了,我連影子都沒看到。
我不太明白,既然媽媽那么疼哥哥,還要生我干嘛,想要生對難兄難弟嗎?好巧不巧,“哐當”,落在地上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
那天他剛拿起吉他,我立刻端起小板凳在他身邊坐好,雙手托著下巴,滿懷期待滴想聽他彈奏。
可能是我離他太近了,他很不情愿,尷尬地問我:你干嘛?
我說:沒事兒啊,我愛坐哪兒坐兒!
他見攆我不走,當我空氣,彈他的吉他。
哎呀媽!那聲音!真的讓人…一言難盡!!!簡直難聽的要死!
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會彈吉他,這把吉他肯定也并不是他自己彈舊的。那天在樓下碰到一新鄰居。她問:你家孩子報的什么吉他班,我也想讓我家崽子學學。
我只能尷尬地苦笑,回她:那是我家那口子自己彈著玩的。
一個下班后只會繪畫,彈木吉,不理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情去應酬,去呼朋喚友。所以每天聽他彈曲兒的煎熬成為了我的日常。有時候我恨不得踢他出去,你要練琴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呀!比如公園。偏偏要來折磨我,好好的六根琴弦,被他撥弄的鬼哭神嚎,不堪入耳。
如果是最開始那幾年,我早就氣不慣拿著我們的“平等互不侵害合租條約”找他說道兒說道兒了。還好他每天只練半個小時,在我正要忍受不住的時候,他就停了,我也就心軟了。就當頂替接我下班路上的那半個小時了。
他琴技進步慢的令人發指,僅僅看了幾個短視頻,就開始一個人研究了。就像我上大學那會兒。那時網絡短視頻還沒現在這么流行,我們又沒錢請老師,梅子和我只能自己瞎研究,實在學不會,就在校友會上找愿意教我們的學哥學姐。
有一天他終于彈的像模像樣了,彈一首很熟悉的旋律。(練會了指法后,他每天只練同一首)我問他是什么歌?他臉一紅,別過去,居然不理我。我就藏在臥室聽他一遍一遍地彈奏,在筆記記錄蝌蚪跳舞的節拍:35 /60i/7652/3235/6…。我把樂譜發給梅子,梅子說:這是徐懷鈺的分飛。
他反復彈的那段是:雨紛飛飛在天空里是我的眼淚
嚇!怪不得想不起來,發行這首歌的時候我才上初二呢。
每天下班后看到家里宅著一個男人確實很別扭,開始怎么看都不順,不愿回家。沒事找事做,讓自己閑不住,要么和同事逛街吃酒,要么找大姐大和梅子聚聚。
漸漸地,在家里我也沒那么拘束了,不那么在乎了。他把我當空氣,我就也把他當掃地機。我會蓬頭垢面,會穿內衣滿屋里亂晃,躺在沙發來回打滾兒,也會偶爾抬起腳丫在他面前剪腳指甲……做這些事著實讓我臉紅心跳了一陣。
我發現我做什么事他似乎都不在意,不是那種心疼我順從我的不在意,而是壓根就不在乎。
我曾經幻想過許多次的爭吵,最終也沒能實現。
高中開始就住校一直到大學的我,室友換了一批又一批,所以我對室友從來不太挑剔,只要不觸碰我的底線就行。天地良心,我沒有騙大家,這個男人真的很適合當室友。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呼朋喚友,除了偶然發癲撕畫,正常時候從來不大喊小叫。我們“平等互不侵害合租條約”上的內容,他也基本照做。
我們畢竟不是真的夫妻,怕被看出端倪,所以我也不敢把朋友同事往家里帶。這樣,這個小家就唯獨成為了我們兩個人的港灣。
朝陽從來沒有朋友,甚至跟家人都很少聯系。我常常納悶,像他這樣的人,是怎么活到現在的!
當我以為我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不被打擾的時候,意外來了。
那天他在彈吉他,我在刷碗,家里的門響了!
我嚇得以為是鄰居來批評警告來了。立馬擺好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琢磨幾句甜言蜜語,準備道歉,接受批評教育!
門開了。
是他!!向北!!
我慌了!一個踉蹌差點栽倒,眼睛一濕,一顆淚珠就墜下來了!我連忙擦干眼淚,強裝鎮定。
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向北滿面風霜,說:剛下飛機。
我雕塑般站在那里,喉嚨像卡了一個榴蓮,我怎么了!我該說什么!做什么!怎么辦!
我出去一下,身后一個冰冷的聲音說。
我回過頭,朝陽早已放下了吉他站在我身后,推開我,推開他,再不說一個字,低著頭徑直向外面走去。
向北投來詫異的眼光,問我:你還好吧?
我強自鎮定,笑笑:我有什么不好的!
我在門里,向北在門外,我們中間好似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墻,阻斷了兩個世界。
向北好似嘆息,說:早知道我應該帶你走的。
我一愣,淡淡地說: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當年你準備留學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的。
向北說:你跟我走吧。
我說:那時我沒答應你,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向北說:當年我只問了一遍,如果我在問一次,你一定會的。
我說:別傻了!看在你還問了一遍的份上,你也不算對我斷情絕義,這話以后不要說了,你也不要來了。
如果他真的那么愛我,說一次帶我走的話,我也認了。六年來他有千次萬次的機會,他也放棄了千次萬次的機會。
他還能有什么借口?說事業未成無顏見我?說相隔萬里無法通信?還是說繼我之后,他先后談的那兩個女友都不如我?
我猜他從始至終都沒想過帶我走,他突然的一問,只不過看到我落下的淚水,終究還是我沒忍住!
我看他賴賴地不走,譏諷道:還沒恭喜你!
向北納悶:什么?
我說:聽說你成了最杰出的同聲傳譯官,你的愿望實現了。
向北說:你還是以前那樣說話不留情面。
我冷著臉,推他出去:快走,快走,別再來了。“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看到朝陽的畫,看他的吉他,看滿屋子窗明幾凈,又看地下的拖鞋,忽然舒了一口氣。
滴答,手機響起,是向北發來的:你愛他嗎?
我調到通訊錄,將他徹底刪除。
我給朝陽發訊息:快回,炒菜,一瓶醬油!
這件事對他似乎波瀾不驚,只是我們的話兒似乎更少了。
如果他以前只是立于我面前的冰雕,那么他現在更像鼴鼠,看到我會選擇逃離。他還是準時準點兒接我下班,可是每當我盯著他看,他會微微惻過臉去,顯得特別不自然。為此我開心了好久!
我就喜歡看他窘迫,看他無措,看他皺起眉頭,看他閃躲的眼神!
作為他不理我的懲罰,我會趁他不注意,弄亂他的畫板,或者干脆在他的畫兒上畫一只豬。(我只會畫豬)我會偷偷調亂他的琴弦,看他彈的時候一頭霧水。我把他的鞋藏在床底,急得他滿屋子亂轉。
我不敢做更過分的事,比如把他的鞋油擠在牙膏上,在他的菜里拼命灑鹽。我怕惹得他真的發火,真的不再理我。
一個人挺孤單的,更可怕的是兩個人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