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們再次匆匆退去,留下橫七豎八的尸體。
第八次進攻,新兵蛋子在身前的石墻上劃下第八道豎線。
新兵蛋子已經忘記到底在陣地上堅持了多長時間,只記得起初天很藍云很白,而后陣地前的硝煙升騰著,遮蔽了天空,他們從山下退至山頂,然后固防,拼死固防。
身后已是懸崖峭壁。
“看看,比戲臺子還精彩。”
連長把望遠鏡遞給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接過望遠鏡向山下看去,真清楚。
一張香案,一方香爐,爐子里插著三支香火。
那是紅槍會的香頭在做法式,香頭穿著八卦衣邁著七星步蹦蹦跳跳,嘴里念念有詞嘮嘮叨叨,手里桃木劍胡戳亂指。
“喘口氣兒,跳完大神兒冤家又得上門啦。”
連長卷上一支煙,在身旁找到一簇跳動的火苗,湊頭上前點著了煙,鏖戰已久的陣地上總是不缺戰火。
“怕不?”
連長問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遲疑著看向連長,搖搖頭。
“不怕?打進了陣地你可是一槍還沒開呢。”
連長笑咪咪的。
于是新兵蛋子開始悶頭擦槍。
這是一只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套筒,聽班長說這槍的年紀比自己親爹還大,膛線已經磨平,射擊之后子彈總會在預定的軌跡中翻上幾個并不預定的跟頭。
可好在這仍然是一支槍。
“手別老摳著扳機。”
連長戳了眼新兵蛋子手指頭。
新兵蛋子下意識松開扳機,又醒悟似的點點頭。
“怕也沒啥,頭皮上飛槍子兒,腦袋頂上落炸彈,爹生媽養的血肉,是人都得怕。”
連長伸手狠狠拍了拍新兵蛋子肩膀,手掌很厚,很暖。
“想想這是啥地方。”
“想想為啥戰斗。”
“想明白了那就不怕啦。”
連長一窩身,留給新兵蛋子自己想。
這是啥地方?
這里是臥牛山。
很多年后他在1:10萬的軍用地圖上找到了臥牛山,標尺海拔338米,面積約三平方公里,形如臥牛。
相傳三國時期周倉曾在此地結寨三千橫刀立馬,鼎盛時期寨眾千人,后關羽行此,收降周倉,臥牛寨就此衰落,咸豐年間太平軍占領臥牛寨,將山寨加固擴建。
他見過周倉,那是還沒參加隊伍的時候跟著爹去趕廟會,在戲臺上看見的。
臺上唱的是一出《單刀會》,周倉隨關二爺站在船頭指點著一江春水。
關二爺站的筆直,單挑中指,蒼涼豪邁的甩出那句悠悠唱腔:這不是水,這是那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這里是英雄之地,這里有流不盡的英雄血。
往昔的寨墻在山間蔓延數公里,碎石瓦礫間,破陋的山寨房舍隱約可見其形。
為啥戰斗?
新兵蛋子皺了皺眉頭,使勁想著。
是爹把他送上隊伍的,爹說跟著這些穿灰布軍裝的人,別掉隊,就有活路。
為啥戰斗?
指導員說,為了打敗日本帝國主義,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為啥戰斗?
新兵蛋子想起了一個月前的一次任務。
那是他加入隊伍以來接到的第一個任務,跟隨連長護送一位新四軍首長通過泰西的秘密交通線到延安去學習。
泰西的秘密交通線是連接著延安的紅色血脈,哪怕在掃蕩最殘酷的時候都未曾中斷。
首長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穿了灰色的長褂,一副商人的打扮,可卻并不像商人。
跟爹去城里賣糧的時候他見過那些行腳商人,他們眼神里藏著掩飾不掉的狡猾與計較,并沒有首長這樣一雙清亮的眼睛,好像有光。
那天晚上他們在夜色下穿行,越過鐵路,將轟隆隆的火車甩在身后。
眼鏡首長告訴他,等勝利之后,我們會有自己的鐵路,也會有自己的火車,轟隆隆的大家伙會在少年中國上奔馳。
他們潛伏在路邊壕溝中聽著碉堡里的敵人盲目射擊,身前的土堆攔住了機槍手的直接射界,可他依然下意識捂上耳朵,眼鏡兒首長伸出右手拍了怕他的肩膀,只記得眼鏡兒首長的手掌很寬厚,拍在自己身上好像一瞬間便有了力氣,然后他們在機槍手換彈的間隙匆匆穿過封鎖。
一路上他未曾掉隊。
眼鏡兒首長告訴他,等勝利之后,再也不用這樣隱匿穿行,每一個像他一樣的少年都可以挺直脊梁自由行走在自己的國土上。
他們來到指定的落腳點,一處老鄉家中,天明的時候老鄉將會把眼鏡首長送進城中的交通站,而后交通站的同志會將首長秘密轉移。
老鄉們早已在家中備好了粥,那是一鍋厚厚的粥,粘稠的糧食幾乎糊住了鍋底子,眼鏡首長再三推辭,誰都知道這該死的年月莊稼人存下點糧食的艱難,他推讓不過,于是撇掉碗底的糧食,喝掉半碗清湯。
于是他學著眼鏡首長的樣子喝掉幾口清湯。
眼鏡首長告訴他,等勝利之后,那個少年中國再也不會有饑餓。
眼鏡首長掏出一支鋼筆試圖寫下少年中國四個字,可是沒有紙,只得作罷。
于是眼鏡兒首長伸出手指頭蘸了水在桌子上寫下“少年中國”四個字。
很多年后,新兵蛋子依然記得用水寫在木桌上的四個字,筆力勁挺,干凈爽利,真是一筆漂亮的好字。。
那晚他跟著眼鏡首長在木桌上寫了許多遍,多到一張小小的木桌上鋪滿了少年中國四個字,連長在一旁嘿嘿笑著直說“不賴,不賴”。
山下傳來嘈雜的聲音。
紅槍會的暴徒們七七八八的嚎叫著,偽軍們虛張聲勢的整著隊,依稀還有鬼子嘰里呱啦的口令聲。
人影攢動,敵人們在集結第九次進攻。
“想明白了?”
連長把手里的煙頭掐滅,一邊將手里的駁殼槍打開保險,一邊問新兵蛋子。
“為了那個少年中國。”
新兵蛋子認真回答道。
為了那個少年中國。
我們在自己的國土上鋪設自己的鐵路,自己的火車在自己的鐵路上奔馳。
為了那個少年中國。
人民可以上挺直脊梁行走在自己遼闊的國土上。
為了那個少年中國。
再也不用恐懼,再也沒有饑餓。
為了那個少年中國。
像自己一樣的少年們可以坐在明亮的教室中讀書寫字,他們用筆在紙上寫下少年中國四個字。
“嘿嘿,學的挺快,不賴。”
連長一怔,而后開心的笑了。
鬼子的炮兵在調校射距,而后是更準的小跑噼里啪啦砸在陣地上,直到炮聲停歇,硝煙尚未散盡,他們從掩體中探出武器。
“還記得我教你咋打槍不?”
連長問。
當然記得。
屏住呼吸,胸部挺起,槍托抵于肩窩,然后瞄準。
缺口上沿、追星上沿和目標下沿排列在同一條直線上。
新兵蛋子鎖定了目標,那是一名偽軍。
“山上的,投降吧,你們沒有退路啦。”
偽軍躲藏在紅槍會的暴徒們身后大聲喊著,漫山遍野再次冒出敵人的身影。
“第九次進攻——”
連長拖長了聲調提醒著,而后是更大聲的回敬。
“我退你姥姥,不退!”
連長將最后一顆手榴彈狠狠甩出陣地。
“不退!”
十幾人的吶喊聲好似千軍萬馬。
“要是怕了——”
“就想想這三千結寨!”
“要是怕了——”
“就想想你那個少年中國!”
連長的吼叫聲就在耳邊。
新兵蛋子瞄準,扣動扳機,槍響。
敵人應聲倒下。
“不退!”
新兵蛋子發出嘹亮的吼聲。
(后記: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大峰山是泰西抗日根據地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稱為“長清的延安”,中共第一屆長清區委就誕生在這里。上世紀70年代八大軍區中有4個司令員出自大峰山;有7個省委書記在大峰山戰斗過。1939年3月,八路軍115師東進支隊入泰西,在東平常莊建立泰西根據地。6月12日,60余名代表在崮頭村集會,一致選舉張燿南為第一任抗日民主政府縣長,建立了魯西平原第一個民選抗日縣政府,11月張耀南當選泰西專署專員。
1940年6月21日,北坦山南趙莊朱存禎發動紅槍會暴亂配合日軍“掃蕩”,1940年7月,山東省濟南市長清縣獨立營一連在連長孔步健、指導員田化一率領下回黃河東偵查紅槍會情況,與敵遭遇后撤至臥牛山上,同千余日偽軍及紅槍會暴徒血戰一天。在彈盡糧絕之際,孔步健率10余名戰士跳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