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風吹上高樓，從腳底灌上來，冷得人瑟瑟發抖。

　　姜淼緊了緊衣襟，面色復雜，“許知行，方岑家里的情況……”到底不是什么可以拿出來細說的事，她提到這，自己心顫了一下。

　　還是不忍心，她嘆了口氣，是真心疼這個傻姑娘。

　　她轉了視線，投向樓下路邊的車來車往，“你要不是真心實意的，就不要再有什么動作了，我這個妹妹性子犟，我是她姐姐，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這話散在高樓的風里，吹得四散，卻比寒冬還冷。

　　兩個人是大學同學，本碩七年，姜淼見過太多女孩子前仆后繼跟在他屁股后邊追得感天動地，也見過太多他是如何鐵石心腸把那些小火苗扼殺在搖籃里。

　　他們接觸不算多，姜淼不敢妄議他的為人，只潛意識里覺得，許知行這個人，太清高，少了煙火氣，怎么來看，都不適合方岑。

　　許知行背靠圍欄，這里樓層高，正對下就是住院部大樓。六層心內區，走廊邊一個女孩子正抱著厚如磚頭的書低頭在看。夜風很大，樓道里的燈光線不好，她打著手機的照明燈，蜷在椅子上，活像一只乖巧的小貓。

　　半晌后，他收回視線，笑意沉沉，語氣真切，“你看不得她受委屈，真巧，我也是。”

　　年會的參會名單隔天公示在院內網上，方岑原本沒打算去看的，反正怎么算都不會有她的名字，她有自知之明，所有人都想要的好事，搶破頭去爭，實在沒意思。

　　幾個實習生倒看得津津有味，一個跟方岑走得近的小學妹忽然很激動地拉住她，“方岑姐，有你的名字哎！”

　　她愣愣地湊過去看，果然，上面一排醒目的黑體字，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昨天聽羅主任的意思，好像還是要挑早幾年畢業，經驗相對豐富的師兄師姐。

　　后來趁辦公室沒人，方岑偷偷去問負責排班的許知行，他不以為然地笑笑，問她，“怎么了？不想去？”

　　這個學術年會每年只有一次，本市所有的業界大亨都會帶著自己的最新研究來作報告，只要能參加，絕對受益匪淺。

　　方岑搖搖頭，怎么會不想去？是迫不及待了好嗎！

　　許知行頭轉回看電腦，理所應當道，“想去不就行了。”

　　“啊。”她呆了半秒，有種真是天上掉餡餅，還砸在頭上的竊喜感。

　　周五晚上下班早，方岑拐了個大彎去夜市閑逛。

　　一周下來兢兢業業，還得為生活愁眉苦臉，就數這個晚上稍微能喘口氣了。

　　邁進夜市入口，抬頭看一眼那大喇喇的招牌，被一圈五光十色的彩燈簇擁著，生活的俗氣和可愛瞬間涌上來。

　　低頭的時候，大衣口袋里的手機應景般歡快地跳起來。

　　她瞧了一眼，陌生的本地號碼。

　　接起來，那邊嗓門挺大，說話聲音中氣十足。

　　“是方岑嗎？”

　　“您是？”

　　“噢，我是總務科的方慧。”方主任笑笑，開門見山說，“沒什么要緊的事兒，就是我最近安排宿舍，院里摸了一圈情況，看你好像是剛畢業沒多久吧，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租房不安全，正好今年的學生人數少點，還剩幾張床位，二人寢，你看看要不要搬進來？”

　　好消息接二連三，她有點發懵，“還有床位？”

　　“是啊，”方主任笑說，“就是得跟人合住，不像外面自由，但總歸更能保障小姑娘的人身安全，是吧？”

　　“是……”醫院宿舍不用交住宿費，還挑什么？方岑忙應下，道了好幾聲謝謝。

　　掛了電話，心情似抹了蜜的甜，她忍不住笑出了聲，腳下輕飄飄的，肩上如卸了千斤擔。

　　最后繞著夜市逛了一圈，幾乎全是燒烤攤位，思來想去又掐著銀行卡上那一串數字，狠了狠心，心想就當是慶祝了，選了個貴得平日里都不敢多瞧兩眼的攤位坐下。

　　自從學了醫，身邊總有人圍著說抽煙致癌，燒烤致癌，冷飲致癌……方岑倒不是不惜命的人，活著才有希望，她記得比誰都牢。

　　挑的位子臨近過道，視野好，抬頭一望，來來往往的人全從眼睛里閃過。

　　點的蒜蓉茄子端上桌的時候，不偏不倚就望見了許知行。

　　這樣的冷風天里，他穿得比平時在醫院要休閑，一件黑色衛衣隨意套在身上，配的淺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一只手隨意插在褲子口袋里，若不是另一只手還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子，還真容易讓人誤會是附近大學的學生。

　　兩個人應該不常來，小孩子顯得很興奮，得到允許后眉飛色舞地告訴老板，點了一堆東西。

　　兩個人站在小攤前，隔壁就是一個麻辣燙的攤子，蓋子一掀，騰騰熱氣頓時繚繞開來。

　　他站在水汽氤氳里，方岑倏地就想到“煙火氣”三個字。

　　就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墜入凡間。

　　這個比喻挺怪的，方岑被自己逗笑，低下頭抓了串烤肉放進嘴巴里。

　　“這么容易滿足？吃個燒烤能笑成這樣啊？”

　　頭頂忽然響起一道干凈的男聲，方岑猛地回頭，就撞進他戲謔的眼神里。

　　“許老師，您…您…好巧啊。”她嚼著蘸滿胡椒粉的牛肉，有些燙，一開口，說話聲也變得結巴起來。

　　“是挺巧啊。”他眉目溫和，笑了笑說。

　　許知行牽著小孩子邁上臺階，要不是今晚這個小祖宗又哭又鬧非要來吃夜宵，按他的生活習慣，估計兩人也沒機會在夜市上碰到。

　　他嘴角微揚，指了指方岑獨占的四方桌，“沒別人了吧？”

　　“沒，就我一個。”

　　“那不介意拼個桌吧？”

　　方岑一怔，愣愣地笑了，“不介意啊，怎么會呢。”

　　許知行把手里的東西往桌上一放，轉頭去看牽著的小孩子。

　　“豆寶，你在這兒坐著，我去點單。”

　　他半蹲著把小孩子抱到椅子上，周身都是柔和暖意，儼然一個父親的模樣。

　　方岑朝豆寶甜甜一笑，盤算著許知行和姜淼一般大，三十出頭，早到了成家的年紀，不過他的個人簡歷上婚姻一欄顯示未婚狀態，估計是親戚家的孩子。

　　方岑把自己面前的盤子推過去，擠出最讓小孩子喜歡的笑容，“你好呀，你想嘗哪個呀？”

　　豆寶不認生，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她使勁看，半晌才喊她，“漂亮姐姐。”

　　年紀不大，喊人卻懂得揀好聽的叫，方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叫自己，樂了，“哇，你嘴巴怎么這么甜呀！”

　　“舅舅教我的。舅舅說照片上的人叫漂亮姐姐。”

　　小孩子奶聲奶氣一句無厘頭的話把方岑弄懵了，剛想問，許知行已經點好菜往這邊走來。她只得把疑問憋進肚子里。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滿滿一桌子的東西，方岑一盤蒜蓉茄子剛動兩筷子，濃香四溢，嘴里留戀著那味道，招呼許知行，“許老師，您嘗嘗，特別好吃。”

　　許知行看她一眼，神色沉沉猶豫了幾秒，最后還是把筷子夾向那盤鋪滿蒜末的茄子上。

　　吃進嘴里，沒敢嚼，連吞帶咽下了肚，味道沒嘗出來，倒是一股子刺激的蒜味熏得他難受。

　　許知行抬頭，對面的人一臉期待，他也跟著笑，“嗯，還不錯。”

　　這頓最后是許知行買單，方岑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機要轉給他，被他攔住，說得煞有介事，“當提前收買，以后讓你干的事多著呢。”

　　她一愣，沒敢再堅持，跟著他，三個人晃晃悠悠往回走。

　　豆寶是個小話癆，很快就跟方岑混得熟了，主動去牽她的手，興致勃勃從動畫片講到幼兒園老師家的薩摩耶。

　　許知行扶額，無奈地沖她搖搖頭，“不是說最喜歡我的嗎？”

　　豆寶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牽著方岑的那只手更緊了。

　　小孩子心思單純，喜歡誰全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方岑噗嗤一聲笑了，“許老師，這就是女孩子間互相吸引的魔力，你別吃醋啊。”

　　許知行聳聳肩，認命似的，他這個樣子還真是難得一見。

　　豆寶講著突然安靜下來，扯了扯許知行的衣袖，“舅舅，那邊那個叔叔怎么一直看著我們啊？”

　　方岑尋著那只小手指的方向一望，怔住了。

　　遠處一棵百年榕樹隔在馬路一邊，聽說當地人相信這樹有靈性，道路擴建的時候工程隊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怎么也談不攏，最后圍了個圈，馬路改道而過。

　　夜風有些大，風一吹樹葉子沙沙作響。寒冬臘月里，周圍一排行道樹全剩光禿禿的枝丫，唯有這棵老榕樹，遍地風霜里還能保持綠意盎然。

　　此刻樹下立了個人，長身玉立氣質出塵，臉上兩道劍眉緊鎖，正直勾勾地看著他們，那么熟悉的一張臉，不是沈時是誰？

　　方岑只覺得腦袋好似轟的一聲炸開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周遭的一切也凝固了，整個世界都沉浸在無邊的安靜里，她下意識低頭，想躲，礙于許知行在一旁，腳步不知道往哪個方向。

　　約莫一分鐘后，還是沈時先大步流星地過來，他神色有些僵硬，似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逢怔得愕然。

　　語氣急促，還有些顫，喊她，“岑岑。”

　　他的聲音很有質感，聲線也溫和，酥酥癢癢的，像一根羽毛劃過心尖，喊她的名字時，尾音有點上揚，輕飄飄的帶著點軟。

　　明明該是遠在世界另一端的人，此刻卻闖進她的視線里，那么不真切，方岑多想這幕只是個夢魘。

　　猛地抬起頭看他，動作太快晃得有些睜不開眼，“沈時。”

　　他眉眼沒變，膚色沒變，穿衣風格沒變。

　　可橫亙在其中五年的漫長歲月不可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