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岑無不懊惱,出門前怎么忘了給手機充上電。此刻恨鐵不成鋼瞅了幾眼早已黑屏的手機,只能無奈地收回口袋里。
又過了會兒,前方還沒有車流前行的動靜,她百無聊賴地聽著旁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聲,困意襲來,險些頭枕著窗玻璃睡著。
車子不知幾時才能發動,她強迫自己必須保持清醒,視線轉向窗外,試圖捕捉一些畫面以轉移注意力。
與公交并排停靠的是一輛黑色商務車,好巧不巧,坐在后座的男人也恰降下車窗,朝她望了過來。
視線交織的一剎,方岑是怔仲的。與她的刻意側頭躲避不同,那邊,沈時已經開了車門下來。
她自知左右避不開,只能咬了咬唇下車。
初春的季候,巖城地理位置又偏南,若照往年,早該是萬物復蘇春暖花開的時候,今年卻難得十年不遇的大霜凍,一陣風吹過,春寒料峭透骨的冷。
“今天氣溫很低,你只穿這么點兒,站在風口不冷嗎?”方岑神情平淡,面上來看辨不出心緒,仿若只是簡簡單單偶遇了一個許久不曾謀面的朋友,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心底的波瀾,斟酌著開口。
她的言外之意是,風很大很冷,你不用刻意下車敘舊,還站在風口,擋著身后呼嘯而來的冷風。
過去兩個人在一起時,沈時同她說起過,母親生他的時候是早產,產時大出血大人和小孩一同在手術室里足足搶救了二十幾個小時,所以他先天不足,從小身體素質就比同齡孩子要差一些,大病小病輪番轟炸,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幸好到了初高中,長期堅持鍛煉,免疫力提高不少,體質也好了很多,尤其是兩個人在一起后,幾乎沒有生過什么病??梢策€是怎么吃都胖不起來,身上沒有太多脂肪御寒,一入冬,早早的就套上厚外套。
沈時看上去很高興,嘴角上揚眉眼彎彎,這場不期而遇是自上一次兩個人在醫院偶遇后他最期待的事。當時境況特殊,他不便同她說太多話,而此刻不同。
他們相對而立,這一刻,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她過得好不好,工作會不會太辛苦,天氣冷了有沒有照顧好自己,小腿上因為過去爬樹摔傷留下的舊疾還有沒有發作,以及,他為當初的選擇追悔莫及,回來了兩人還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
因為她輕松的招呼,通通都咽回肚子里,笑說,“不冷,岑岑,我……我沒想到能在這兒遇上你,真是挺巧的?!?p> “是啊,好巧?!庇錾鲜鹿识萝嚕瑤装偃f人的城市里偏就她和他同停在一條線上,還無獨有偶同一時間望向對面,看到了彼此。方岑心想,老天爺,你要不要這么刻意安排啊。
后來沈時又拉著她說了很多無可無不可的話,他當真是商場上摸爬滾打練出一身善于察言觀色的本事,最知什么能說什么該避開,哪怕兩人闊別多年生活不再有交集,找起話題來也是輕而易舉,偏就聊的還不冷場不尷尬??煞结瘏s始終神思在外,也不知道具體說了什么,總之他說一句,她或是點頭搖頭或是順著他附和一句。
視線里卻一直有他直挺挺的身影,方岑不合時宜地發散著思維,想他似乎比上一次見更清瘦了,臉上輪廓愈加鮮明,仿佛拿刀削刻過一般銳利,露在外面的皮膚蒼白得不像話,血管紋路清晰可見,不像一個正常男人的膚色,甚至比很多刻意做防曬的女孩子還白皙,隱約中透露一股病態。
腦子里一閃而過爺爺提到他時幾句心疼不已的話,方岑咬著舌頭,到底沒忍心,不輕不重說,“工作起來不要太拼命了,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p> 沈時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說,訝然片刻,眉目舒展,笑了。
張了張嘴想說什么,車上忽而下來一個女人。年紀輕輕,臉上妝容很淡,一襲烏黑長發披在肩上,她穿著一身淡紫色長裙,搭配淺棕色毛呢及膝大衣,能看得出質地很考究,像是量身定做,與主人高挑曼妙的身姿相得益彰,打扮素凈不張揚,舉手投足間也是一股優雅從容的氣質。
她視線略過方岑,將手上的男士外套披在沈時身上,動作熟稔自然,像是早就做過無數次。
“風大,小心著涼。”女人替他掖好領口的褶皺,嗔怪道。
沈時臉上的笑意明顯僵硬了幾分,卻還是極有風度地回過頭,沖那女人投以淺淡的一笑,淡淡說,“謝謝?!?p> 他收回目光,有些焦切不安地看著方岑一雙平淡如水的眸子,似乎在想一個合理的解釋,可分明,任何解釋都是沒有必要的,于她,也早已沒有任何立場干涉他的感情。
“岑岑,這是溫煦,”沈時話語里掩飾不住的急促,好像怕她誤會什么,可關系他沒點破,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用哪一個詞來形容,是朋友嗎?太淺薄,戀人?顯然也不是。最后有些挫敗的,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只會盯著她的眼睛說,“我父親好友的女兒?!?p> 方岑靜默了一霎,轉而笑了,同她說,“你好?!?p> 溫煦淡笑,視線只在她身上短暫地停了幾秒,同樣回以不痛不癢的,“你好?!倍笥挚粗驎r,有意提醒他,“沈叔叔還等著我們回去吃飯,司機說這條路估計要堵到很晚,我們可以改道回去,不要讓老人家等得太久了?!?p> 沈時沒有馬上作答,沉默著,在溫煦耐心等待的目光里,很輕地點了點頭。
他示意她先上車,自己還有話同方岑說,溫煦是個聰明人,也不點破,跳上車前回頭望了一眼,那眼神里,有志在必得的挑釁和心安。
可真支開了人,沈時反而不知要說什么了,斷斷續續艱難解釋溫煦和他,僅僅因為兩家是故交,平常往來才會密切些。
“我知道。沈溫兩家交情匪淺,諸多生意上都有往來,連財經雜志上也說了,你們兩家是強強聯合,商業帝國里的兩頭雄獅?!狈结苤鼐洼p如是說。
除此之外,她還清楚,沈時的父親沈振早已將溫煦作為未來兒媳婦的唯一人選。只是這一點,沈時不會知道很多年前她就了然,并且,促使他們最終分開。
最后方岑婉謝了沈時提出送她回醫院的好意,只說自己并不趕時間,沈家老宅和她們醫院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繞來繞去太麻煩,沈時知道一旦她認定的事就不會再變,自知拗不過,也就先離開了。
堵死的路是在一個多小時候后才開通單行車道的,方岑獨自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
公交里好多人提前下了車,剛剛還是暢談熱鬧的空間一下變得冷清,她慢慢側頭枕在玻璃上,玻璃乒乒砰砰很有節奏的小幅度跳動著,沒多會兒,困意又一次襲上來。
方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半夢半醒間想到很多事……
她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見沈時,那會兒他大概十五六歲,父親沈振靠做煙酒生意發家,生意做的很大,在當地聲名顯赫,也是為數不多走出落魄山村,在大城市里站穩腳跟的成功企業家。
時隔多年回家祭祖時,從前的老同學上門拜訪,交談中感慨學生時代光陰荏苒,恰好當時方岑的爺爺因為腿疾復發,人群里便有人提議去看望這位舊時的老師。
那天沈時是與父親一同前往的。登門的人浩浩蕩蕩有十來個,方岑年紀小,沒見過這種陣仗,獨自坐在廚房的灶爐前燒火。
大人間的話題冗長乏味,沈時不感興趣便一個人胡亂瞎逛,農村的老式灶頭他沒有見過,覺得很新奇,主動問她,“黑丫頭,這個小口是干什么用的?你往里燒火又做什么?”
方岑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口是用來燒火的,把點燃的柴火加進去,大火堆在鍋底燒旺了,鍋里就能做飯。”
說著,她又把一根點著的火柴添到柴堆里,火柴棒滋啦燒了近十秒,燒完了,該燃起的柴火一根也沒點著,她有些氣惱,伸手又要再劃一根火柴,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沈時已經按耐不住好奇了,出聲打斷她,“要不,我來試試吧!”
方岑“啊”了一聲,一句“你真的會嗎?”還沒問出口,沈時已經一把抽出她手里的火柴盒把弄在自己手里,低頭搗鼓起來。
“是這樣嗎?”他學著她的樣子,抽出一根火柴棒,將黑色的火柴頭在盒邊猛地一擦,隨著滋啦一響火花燃起。
由于沈時對這個小玩意太過感興趣,生火的技術又實在生疏粗糙,最后他們足足燒完了一整盒火柴,堆好的柴堆還是沒燃起一星半火,濃煙倒是飄了滿屋子。
兩個人都被嗆得不行,直到廚房外有幾個大人以為哪里失火了急忙晃進來。沈振一瞧見自家兒子被煙熏得黑乎乎還傻樂個不停的樣子,立馬怒了,“你這個臭小子,你想干什么,想燒了方老師家房子嗎?”
“爸?”沈時迷蒙著眼瞧見父親緊鎖的眉頭,立馬意識到自己多半是闖禍了,與方岑對視一眼,忐忑著說,“她要生火做飯呢,火一直燒不起來,我就幫幫她,嘿嘿,沒想到我也不會啊?!?p> 這借口,一聽就漏洞百出,一個尚且十歲的孩子自己生火做飯,斷然是沒什么可信度的。
方岑一直蹲在他身旁做隱形人,她不愛說話,此刻聽他提到自己,愣了一下才點頭,“嗯?!本蜎]話了。
在場的人多半是個人精,都想抱上沈振這棵大樹以為自己日后謀個好出路,很快有人打圓場說,“哎呀,老沈啊,不過是兩個小孩子玩鬧嘛,也沒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啊,你就消消氣哈,而且沈時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對土灶頭好奇也正常嘛?!?p> “對對對,小孩子貪玩很正常是不是啊。”有人附和說。
沈振余怒未消,比起真造成什么嚴重損失,他更關心的,是自己兒子體質一向不好,吸進去那么多嗆人的濃煙萬一又出什么岔子,回去難跟妻子交代。
礙于一旁的人太多,他臉色稍稍緩和,一個眼風掃在沈時身上,示意他趕緊洗把臉去。
有了這么個插曲,大家都坐不住了,閑談了幾句便陸陸續續告辭。
沈時出門前還惦記著未燒完的那盒火柴,都被父親按進車里了還不忘沖方岑大喊,“黑丫頭,下回再來找你玩!”
方岑圍著小方桌乖乖巧巧坐著,望向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喊誰黑丫頭呢?”沈振臉上不悅,朝拄著拐出來送客的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小子被我寵壞了,說話越來越沒個正經的?!?p> “哈哈哈,小孩子嘛,開個玩笑,沒有什么壞心眼兒的,不礙事。”方老師和氣笑道。
回去路上,沈時在車里就被父親一頓教育,從他四處亂竄沒規矩到擅自玩火完全不把安全當一回事,上上下下批評得口干舌燥,講到給方岑起了個“黑丫頭”這樣的外號時,卻沉默了。
他嘆了口氣,隱隱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方岑這個孩子,命不好啊?!?p> 父親突如其來的感慨,沈時聽得云里霧里,他無不好奇,脫口而出就問,“命不好?哪兒不好?。俊?p> 他是從小生長在蜜罐里的人,家庭富裕吃穿不愁,父母也很恩愛,極少數的幾次紅過臉都是母親為自己又哪兒不舒服而把心疼化為了怒氣撒在父親身上,所以他不能想象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經歷父母離婚,母親自殺,父親為了保全情人失手殺了情人丈夫而鋃鐺入獄,所有這些放在任何一個成年人身上都足以破滅對生活希望的事之后是如何的心境。
十幾歲的少年人,最易泛濫的便是同情心,最守不住的也是這顆由同情開始便愈加向她傾斜的心。
他在父親的喟嘆聲中早將自己罵得體無完膚,為自己隨口給她起外號,將責任都推到她身上的魯莽后悔不已。
隔天他便信守承諾獨自去找她玩,沈時的老家離方岑家不遠,穿過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就到了。他最愛在邁上木橋第一級臺階時便開始喊她的名字,聲勢浩大唯恐臨近幾家有誰聽不見似的。
剛開始方岑嫌他吵鬧,自從父母出事后她就變得極其沉默寡言,一天下來跟誰也說不上幾句話,爺爺倒覺得沈時的出現或許是個很好的契機,十來歲的他朝氣蓬勃,一身的活力,他盤算著讓兩個孩子多走動,也許方岑受他影響,會逐漸開朗。也就樂得沈時不時來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