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泠再度回到車內時，百里俟已經換了一身干凈清爽的淺色長袍，半倚著墨金錦緞隱囊，手持書卷，神情專注。

　　昏暗的燭火下，他的面容白皙，單手輕輕支起，長長的墨發就那般隨意地披散而下，比平日多了幾分肆意與風流。

　　聽到動靜，百里俟緩緩抬起眸子，薄薄的唇緩緩勾起一抹溫雅的笑意。

　　“可感覺好些？”

　　他溫聲問道。

　　楚泠微微一怔，遂即便明白他是在問自己的情緒是否平復，想了想，便點了點頭，“好多了。”

　　經歷了初時的沖擊后，現在她已經緩和了不少，只是還是害怕一個人獨處。

　　百里俟放下書卷，輕掃衣擺，慢慢坐起身來。

　　馬車內的空間很大，不僅有軟褥隱囊以供休息，還設有多處暗格，可存放各種物品。

　　馬車的中間設有一處小巧的機關，只要輕輕一拉，一方別致的檀木小幾便慢慢顯現出來。

　　不知何時，小幾上已經擺放好整齊干凈的茶具、盛滿沸水的銅壺，幽幽的檀香自獸紋三足香爐內裊裊升起。

　　“泠兒可曾了解過茶道？”

　　百里俟一邊將沸水傾入茶具，為茶具預熱提溫，一邊慢條斯理地開口。

　　楚泠在他的對面緩緩坐下，輕搖了搖頭，“泠兒出身粗鄙，不曾接觸過此等高雅之物。”

　　她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只聽聞茶道乃修身養性之道，大行于世，王公朝士無不飲者。”

　　百里俟微微一笑，淡淡勾唇，“不過是王公貴族的附庸風雅罷了。”

　　他緩慢抬手，用竹夾取些許茶葉放入紫砂壺中，傾入沸水，迅速倒出，去除雜質。

　　慢條斯理的動作，看起來卻甚是嫻熟，一步步地向下，有條不紊，愈發襯得他溫雅成熟。

　　星星點點的水汽混著幽幽的檀香，使得面前的少年漸漸變得有些模糊。

　　若有若無的朦朧中，少年素衣錦袍，從容不迫，優雅至極，委實像是一幅剛繪好的水墨畫，泛著淡淡的墨香。

　　不知不覺間，楚泠心中的恐懼與煩躁竟一掃而空，整個人似乎都平靜放松了下來。

　　未待多久，百里俟便完成了茶序，將茶湯緩緩倒入品用的雪色高足茶碗。

　　一瞬間，茶香四溢。

　　“茶道源于佛家，本意只是坐禪入定，放空身心。”

　　他慢慢托起一杯茶湯，遞至楚泠的面前，繼續道，“故此，只要投入其中，平心靜氣，便可為道。”

　　楚泠愣了愣，不禁微微垂眸，見他的大手骨節分明，十指修長白皙，與那小巧的雪色茶碗相得益彰。

　　“今年雨后的新茶，嘗嘗如何？”

　　他望著她，薄唇含笑。

　　楚泠伸手接過，見那茶湯色澤金黃，嗅之清雅馨香，不禁湊至唇邊，輕品了品，竟是出乎意料的甘美。

　　“竟是甜的？”

　　楚泠迅速抬頭，一臉欣喜。

　　事實上，她一向不愛喝茶，主要原因是不太喜歡茶中的淡淡苦味。

　　眼前的這杯茶不僅不苦，反而帶著絲絲甘甜，是她從未見過的，著實讓人感到驚訝。

　　“番邦進貢的雨茶，味甘馨香，回味悠長。你既愛甜食，必然會喜歡這類。”

　　楚泠捧著茶碗的小手忽地一抖，心中滿是驚訝。

　　她沒有想到，這茶竟是百里俟特地為她準備的。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半天，也只能吐出最簡單的兩個字。

　　“謝謝。”

　　“本王答應過你，今后會護著你。”

　　百里俟輕取了一碗清茶，淺啜了一口后，又緩慢出聲。

　　“只是……你要明白，今夜的事不過是一個開始。”

　　話鋒突然一轉，讓楚泠有些始料未及，不自覺地抬起眸子，恰巧對上了一雙墨色深瞳。

　　“你若是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他緊盯著她，語調清冷而又涼淡。

　　楚泠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已經不復之前的溫柔，反而帶著幾分來自于上位者的審視。

　　她明白，這是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

　　倘若在這里停下，她便不必卷入這個人所處的漩渦之中，也不用因為刺客的突襲而擔驚受怕。

　　她可以回歸平凡，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在這里生活下來。

　　稍微權衡，便知道哪種選擇更好。

　　誠然，百里俟也明白。

　　他在給她機會，亦或許，是在給自己機會。

　　只是，楚泠此時心中所想的卻是別種思緒。

　　“你，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想著想著，她不禁將心中的疑問問出了口。

　　百里俟微微挑了眉，遂即便慢慢勾唇。

　　“南詔表面平和，實際上卻明爭暗斗，想本王死的人不計其數。”

　　“為什么？”楚泠迅速抬眸，好看的秀眉輕輕皺起，似乎很是不悅。

　　“明明是你幫南詔抵御了外敵，結束了多年的動亂。”

　　百里俟微微一怔，眸中似乎流露出一絲訝異，但不過瞬間，便掩了下去。

　　“世人皆向往權利，為達至高位，可以不惜任何代價。”

　　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的嘲諷，神色卻依然如常，慢悠悠地抬手，給自己添了些新茶。

　　伴隨著悠悠的熱氣，清雅的茶香再度逸出，在幽閉的馬車中慢慢飄散，漸漸遮住裊裊檀香。

　　他淺啜了一口茶水，復而又抬起眼眸，徑直看向楚泠。

　　“你還未回答本王的問題。”

　　直逼而來的視線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仿佛已將對方牢牢鎖定。

　　誠然，楚泠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選擇會對自己更好。

　　但是，不知怎的，聽著眼前的男人云淡風輕地說著遇刺的事，她的心里卻是說不出的酸楚。

　　他的語氣雖然略帶嘲諷，但那低垂的眉眼下卻深藏了一絲說不清的落寞。

　　楚泠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抬起腦袋，揚唇一笑。

　　“我相信你。”

　　百里俟略微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忽地變得復雜了起來，薄唇輕輕頜動，似是想說些什么。

　　但未過多久，他便微微轉眸，錯開了視線。

　　俊朗的面容漸漸隱藏在陰影之下，讓人有些辨不清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