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隸,蘇州府,太倉縣的一個靠近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漁村中。在漁村東頭的一間茅屋內,一個身著白色棉麻汗衫的青年正盤坐在木板搭成的簡易木床上。
只見他雙目微閉,呼吸均勻,雙手則是在腹前疊掌,掌心向上,拇指相對而觸,這位青年便是化名路知非的陸明飛,此時的他正在趙志高家中修行《易筋經》中的靜坐之法,他的靜坐之法已經臻于圓滿,但卻始終入不得禪定之境,陸明飛倒也不氣餒,雖不得禪定之要領,但是靜坐的基本功他卻仍是堅持修習著。
這已經是路知非在趙志高暫住的第五日了,在這五日中,趙志高和他的父親老趙,為了報答路知非的救命之恩,皆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著路知非,雖然沒有什么山珍海味,但也頓頓有魚有肉,這樣的生活水準在趙志高家中是逢年過節才能達到的,也正是因為這樣,這短短幾日,便快花光了趙志高一個月的津貼,剛開始的幾日路知非還不知情,后來無意間得知此情況的路知非很是過意不去,于是從他的行囊中找出了一株品質最次的何首烏給了趙志高,讓他去縣里的藥鋪賣掉,趙志高在幾番推辭后還是照路知非所說的做了,只因家里確實快揭不開鍋了。
本來陸明飛準備在趙志高家住個幾日便離開去繼續尋找返回之法的,但是通過與趙志高的交談后他卻發現此事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因為他雖謊稱自己是崇明島過來之人,但卻沒有經過官府的注冊登記,換句話說,他現在就是一個黑戶,而更為致命的是像路知非這樣跨縣流動是需要路引的。
所謂路引,可以理解成一種通行證,想要獲得路引需向所在地的里長和甲長提出申請,待其核查后,再遞到州縣復核。申請中要注明申請者的姓名、年齡、籍貫、住址等基本信息,以及為何申請路引、要去往哪里、何時回來等內容,萬歷年間還需注明申請人的父母家人等信息。
路引的作用主要有四個作用,一是人員管控,限制人員隨意流動,便于朝廷掌握人口流動情況,加強對社會的管理和控制,維護社會秩序。如規定“離家百里者,須持路引”,無者士兵以逃軍論處,平民以“私渡關津”論處;二是治安維護,主要是防止罪犯逃跑或隱匿,對有犯罪嫌疑或被通緝的人員,沒有路引則寸步難行,利于官府抓捕和維護治安。像滿門抄斬等重刑犯的族人,因無法獲得路引而難以逃脫。三則是稅收管理,防止百姓逃避賦稅徭役,保證國家稅收。若無路引隨意流動,會干擾正常的賦役征收體系,持有路引可明確人員歸屬地和應承擔的義務。最后則是維系社會穩定,減少流民數量,避免大量無業流民聚集引發社會動蕩。流民需有路引才能合法流動和尋找生計,一定程度上保障了社會穩定。
在從趙志高那兒得知了還需要路引才能行動的路知非頓感不妙,心想自己以前看的歷史書上也沒說在明朝老百姓出行還這么嚴格呀,看來自己所看的書主要都去關注一些“歷史事件”去了,而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這一塊卻似乎并沒有留下什么筆墨。
而趙志高在與路知非談到路引時,發現路知非的神色有些不對,于是順口問了一下路知非是否有隨身攜帶路引,而路知非被趙志高一問,倒也不故意隱瞞,只是謊稱說自己從記事起便和教自己的師傅隅居于崇明島之上,過的是閑云野鶴般的生活,因此也并未在官府注冊戶籍,此次出海也是他第一次來到大陸,因此也并未獲得路引。
在聽到了路知非是個沒有戶籍之人時,趙志高眉頭一皺,以他秀才的見識,對于路知非這樣的人,可以算作流民,但路知非卻又不是一般的流民,他是有著一技之長的流民,按理說像路知非這樣的人應該早早的便有了戶籍,但又按照路知非的話說他與他師傅久居島上,與世無爭,因此才沒有到官府登記,對于路知非這樣的情況,趙志高一般應當及時向官府報告的,但奈何又是自己父親的救命恩人,因此趙志高也不愿見到自己的恩人被官府當做來歷不明之人給抓起來,只能想辦法給路知非注冊好戶籍,或者趁著暫無人知曉將路知非送回崇明島。
但送回崇明島的提議卻被路知非給回絕了,說自己藥材還沒換好,不便回島,于是這幾日趙志高便想著如何給這個自己父親的救命恩人注冊個戶籍,好讓他能夠有一個合法的身份,能夠申請到路引,暢行無阻。
但是給路知非注冊戶籍這個事又絕非易事,要是換在十幾年前,那時候流民甚廣,于是官府為了招安,于是便成批地給流民注冊戶籍,那時候別說是流民了,就算是一條流浪的狗也能毫不費力地擁有戶籍。
而今時卻不同于往日了,現如今天下大定,國泰民安,民間的流民大多都已擁有了戶籍,因此像路知非這樣的情況想要注冊個戶籍還是極為困難的,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當做他國諜子給抓起來。
于是在得知了陸明飛既無戶籍也無路引的趙志高便不由得為自己父親的這位救命恩人發起了愁來,不過愁歸愁,生活還得繼續,他每日還是按時去私塾教書,而老趙自從漁船傾覆于海上后,也不再想著出海打漁了,轉而專心耕種起自家的兩畝地來了。
這日,路知非結束了靜坐之后,便開始翻閱起了趙志高留在家中的四書五經來,路知非先是捧起了一本《論語》來,這本《論語》以深色布帛為封面,布帛或藍或黑已顯斑駁,紙板呈質樸木色。紙張微黃且紋理粗糙,文字以楷體書寫,墨色濃淡有別,其間偶有木刻插圖,線條流暢,黑白卻鮮活,盡顯古樸厚重。
路知非翻閱了一會兒便失去了興趣,轉而掏出了自己懷里的那本《易筋經》饒有興趣地研讀了起來。雖然對于書中的內容路知非早已爛熟于心,但是路知非每次翻看都會有一些新的感悟與收獲。
當路知非沉浸在《易筋經》中流連忘返時,時間不知不覺已快到了下午飯點了,按照往日的習慣的話,趙志高也快結束私塾授課回來了,而老趙也差不多完成田間的耕作要返回了。
這幾日都受老趙父子倆招待的路知非也早就想著今日給他們父子倆做頓飯,以回饋連日以來的招待之情。
路知非先是將米飯蒸好后放在一旁,隨后看了看現有的食材,發現還有一整只草雞,于是路知非便想起了自己曾見過的一道太倉名菜——雙鳳爊雞,相傳這道菜乃是明弘治年間,唐伯虎與祝枝山來雙鳳拜訪名士周榆庵,周以祖傳秘方燒制的爊雞待客,二人品嘗后贊不絕口,隨后這道菜也廣為流傳開來。
只見陸明飛將那只已經殺好的上等草雞淋燙去毛、洗凈內臟后先煮至半熟,再放入有老湯的爊鍋中,加入茴香、花椒等多種佐料,以文火燜煮。
在漫長的燜煮過程中,路知非并未有絲毫懈怠,他不時地揭開鍋蓋,用一雙簡易的木筷輕輕翻動雞肉,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與雞肉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每一次翻動,都讓雞肉更加均勻地浸染上香料的芬芳與老湯的醇厚。時光在這緩緩的燜煮中悄然流逝,直至雞肉呈現出一種超凡脫俗的質感,皮色锃亮,宛如被陽光親吻過的古銅,雞肉則酥而不爛,豐腴肥實。那從鍋中逸出的香氣,濃郁得如同實質,彌漫在整個茅屋,似在訴說著路知非廚藝的高超與神奇,讓人不禁對這即將出鍋的雙鳳爊雞滿懷期待。
“啊,怎么回事呀,怎么這么香?”茅屋外傳來了趙志高那清爽之中帶著疑惑的聲音。
“呀,路先生,你怎么自己下廚了呀,啊,好香呀。”推門而入的趙志高見路知非正在另一側廳的廚房之中半蹲著守著自己家的那口爊鍋,鍋下柴火正盛,鍋內雞湯翻滾,屋內飄香四溢。
“喲,趙老弟回來啦,之前一直都是吃你們做的飯,今天也來嘗嘗我的手藝!”半蹲著用筷子翻動著鍋內的雞肉的路知非見趙志高回來了,緩緩起身對趙志高說道。
“這怎么使得……啊~路先生你這手藝也太神了吧!”剛剛結束了一天私塾教學的趙志高回到家中見路知非親自下廚,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辭道,但話說到一半,鼻子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陣陣香氣入鼻,讓趙志高忘卻了客套,只是由衷地稱贊道。
“哈哈哈,一會兒就好好嘗嘗你路哥的手藝吧!”路知非見趙志高陶醉不已的樣子,微微一笑道,然后又蹲了下去,恢復到起身之前的樣子,繼續用筷子翻動起了爊鍋中的雞肉來。
“哈哈哈,看來我和父親今天是要大飽口福了!”從入鼻的香氣中緩過神來的趙志高看著爊鍋中泛著淡淡金光的雞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道。
正在翻動雞肉的路知非好似聽到了趙志高的吞咽聲一般,他微微一笑,并沒有再說什么,眼神專注地看著鍋里翻滾的雞肉,手里的動作也絲毫沒有因為趙志高的影響而有任何變化。
“奧,對了,瞧我這饞蟲上腦,竟把正事給忘了!”吞了吞口水的趙志高直勾勾地盯著爊鍋中的雞肉,正望得出神的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雙手在面前一拍,然后自說自話道。
“奧?”見到趙志高那恍然大悟的樣子,陸明飛也感到有些好奇。
“路先生,是這樣的,關于你戶籍和路引的事,我有法子了!”回過神來的趙志高眉飛色舞地對正在翻動著雞肉的路知非說道。
“奧,什么法子呀?”聽到趙志高說困擾自己的戶籍和路引的問題有著落了時,路知非那已經修行得十分平和的心境也不由得波動了一下,手中翻雞肉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路先生請看!”只見眉飛色舞的趙志高從懷中抽出了一張折成了八疊的麻紙,紙張有些粗糙但卻很堅韌,趙志高麻利地將那張麻紙展開,送到了路知非的面前。
路知非定睛一看,只見告示二字映入眼簾,告示內容制于黃麻粗紙之上,墨色深沉,字呈楷體,筆畫剛勁。告示中寫道:“吾乃蘇州知府,小女忽染重疾,癥候兇險。周身發熱,咳喘氣急,夜不能寐,飲食難進,諸般醫法皆不見效。今誠求良醫,若能妙手回春,必厚酬謝。愿君施岐黃之術,解吾女厄難。醫家可速至府衙,共商診病療疾之策。”。告示的四角磨損有痕,邊緣微卷,蘇州府的朱紅官印醒目于左下角,威嚴自生。
“路先生,我知道你身懷不凡醫術,從你那日取出的那株何首烏便能看出來,你若是能醫治好這知府之女,解決這戶籍和路引之事,自是不在話下!”一臉興奮的趙志高見路知非看著這告示看得出神,于是便向路知非解釋道。
“趙老弟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只是我這一無戶籍,二無路引的,只怕是蘇州府城都進不去。”路知非回過神來,聽了趙志高的解決方法后,略作沉思后說道。
“這個問題路老哥便無須擔心,知府現在求醫若渴,聽去過城主府的郎中說,只管和看守城門之人說是去醫治知府之女的,他們便會直接帶你去城主府,不會查驗你的戶籍的!”聽到路知非的擔憂后,趙志高胸有成竹地對路知非說道。
“原來如此,那此法確實值得一試,就是不知那知府為人如何,他的女兒又是何情況?”聽到了趙志高的話后,路知非稍稍放心了些,但心里還是沒有底,想看看那知府是否是個言而有信之人,看看那知府女兒又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關于這個知府呀,老哥大可放心,他原本是安慶府的同知,三年前升遷至我們蘇州府知府一職,自他上任以來,大興水利民生工程,嚴懲貪官污吏,是個清廉正直之人,他原名程天民,蘇州府民都稱他程青天!”趙志高一聽路知非問起了知府的情況,一下子便來勁了,頗為得意地說道。
“奧,看來這個程天民確實稱得上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在聽完趙志高的敘述后,路知非也點了點頭道。
“那可不,在兩年前我府士子去應天府參加鄉試時,程大人還親自為我們踐行,發放盤纏呢,他不僅在百姓中口碑極好,在我們府讀書人中威信更高,不少士子都說為官當如程天民!”路知非話音剛落,趙志高便迫不及待地接著說道,言辭之中全是對于這位知府大人的仰慕之情。
“那他的女兒又是什么情況呢?”路知非見趙志高說起這個蘇州知府便滔滔不絕地樣子,于是話鋒一轉道。
“說起他女兒呀,我雖未曾見過其人,但其名聲卻是一點不亞于她的父親,她乃是我們蘇州府有名的大齡剩女,尋常女子二八年華便要尋覓良婿,可是這知府女兒卻是到了二十八的年紀還待字閨中,而且據曾經見過她的人說,單從外貌來講,雖談不上國色天香,但在蘇州府絕對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美人,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絕對稱得上是大家閨秀,因此她至今仍待字閨中反而成為了一個待解的謎團,有說她對男子不感興趣的,有說她身患怪病無法嫁人,雖眾說紛紜,但無一有真憑實據的!”趙志高一聽到路知非又問起了程家小姐的情況,于是便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看言辭之間眉飛色舞的模樣,便知道他對于這程家小姐的關注不比對她父親的仰慕遜色半分。
“那她這個病又是怎么回事呢?”路知非見趙志高說了半天沒說到重點,心想前幾日咋沒發現這個貌似老實、胸懷大志的教書先生如此八卦呢,于是趕緊乘著趙志高說話的間隙問出了那句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這個事還得從一年前說起,在此之前,從未聽說知府的女兒有何怪疾,直到一年前知府攜他的妻女回安慶府探親歸來之后,便傳言說這程家小姐突患怪疾,表現為突然的周身發熱,咳喘氣急,夜不能寐,飲食難進,癥狀斷斷續續,時好時壞,曾經好了一段時間,現在從這張告示來看,似乎是又發作了。”對于路知非的詢問,趙志高就自己所知道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好吧,看來還是得當面見過這程家小姐方才好探尋病因及救治之法!”在聽完趙志高有限的信息后,路知非也無法從這些無法查明真偽的信息中得到效的線索,雖然如此,但路知非的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準備去見一見這程家小姐。
拿定了主意的路知非突然停止了手中翻滾爊鍋中已經熬成金黃色的雞塊的動作,然后退出了爊鍋下正在燃燒的柴火,將燃燒的柴火放進了灰中撲滅,隨后路知非讓趙志高找來了一個大盤子。
此時蒸騰的熱氣如云霧般繚繞在廚房上空,雙鳳爊雞終于在趙志高的翹首以盼中盛盤出鍋。那爊鍋中的湯汁,宛如金紅色的瓊漿,濃稠而富有光澤,隨著輕微的晃動,緩緩地流淌,散發著濃郁醇厚的香氣,雞肉與香料的芬芳完美融合,瞬間彌漫在整個空間。
路知非精心烹制的雞肉塊堆放在盤中,宛如一座豐饒的小山。雞皮呈現出誘人的金黃微焦色,像是被陽光親吻過一般,閃爍著油亮的光澤,紋理間還沁出絲絲晶瑩的油脂,輕輕一扯,便能感覺到那緊致而富有彈性的肉質。雞肉紋理清晰,絲絲分明,每一絲纖維都仿佛飽吸了湯汁的精華,鮮嫩得讓人垂涎欲滴,讓人未動筷已心醉神迷。
就在路知非剛剛把盛好的雞肉端上飯桌時,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的老趙也結束了勞作回到了家中,在對著路知非廚藝一番夸贊之后,饑腸轆轆的三人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待到三人將盤中的最后一滴湯汁也吃盡時,早已是月上柳梢頭了,待到明日日出之際,便是自己和趙志高去蘇州府城之時,路知非對吃得心滿意足的趙志高和老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