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千失敗的任務,陳浩只能說是略有所知;至于他那個死去的前搭檔,陳浩也只是略有耳聞,這其中有一半還是最近幾個月從夏至那聞過來的。
現在看來,當時修女考慮得其實還算周到。她給千的任務是常規的滅人滿門,千本身就有在軍事院校受訓的經歷,還當選過優秀學生;另外與他同學的楚風翎在他之前也執行了不少這樣的任務,可以說是非常輕松,理論上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千當時的搭檔陳浩只見過兩三面,每次見到時他都在嚼口香糖,陳浩私下里一直叫他益達老兄。益達老兄出生后不久就因為先天性眼盲被父母拋棄,隨后據說被他們的某一位師兄撿了回來,此后一直掛在修女名下養著。
可能是看不見的緣故,他的注意力異常集中,修煉起來沒完沒了,年紀輕輕就突破了控靈境。恰巧那時西門讓新掘了某位大能的墳,得了樣能讓人恢復光明的珍寶,修女做主把珍寶分給了唯一用得上的益達老兄,從此益達老兄過上了又有修為又有光明的好日子。
這好日子過了沒幾年,修女就把他塞進暮寒和千編成一組打起了工。
如今的陳浩已經親身體驗過,修女讓人搭檔干活是不講究磨合的。她的教學理念是別管孩子們合不合得來,到了生死關頭合不來也得合,生生死死多來幾遭自然就有默契了。
益達老兄就在這磨合期“啪”,死了。
-
“我們當年甚至專門有一門處刑課,每天上課就是學習各種方法高效地殺掉那些死刑犯。”千靠著墻角緩慢地說,“那門課我其實學得很不錯,殺人對我而言不是問題……至少不該是問題。我們都是這么想的。”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只殺過死刑犯,我沒有干過殺人全家的事。我可以閉著眼睛殺死那些有戰斗能力的青壯年,但是顫顫巍巍的老人呢?哭喊著尋找父母的小孩,抱著肚子尖叫的孕婦……”
千發出類似笑聲的喘氣,道:“在我發現自己下不了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完蛋了,沒想到最后完蛋的人居然不是我。”
后面的故事很老套,下不了手的劊子手被看似手無寸鐵實際修為可觀的孕婦反殺,益達老兄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給他爭取了逃跑的時間。
陳浩聽過夏至的版本,當時夏至靠著凳子腿,給自己身上撒了半包番茄醬,繪聲繪色地編造益達老兄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你要——好好活啊——”
實際上,益達老兄根本沒來得及說話。非要說他的臨終遺言,只能是任務開始前他對千說的:“求求你別吃板栗了,我怕你待會打屁。”
千失敗的任務最后由剛好在附近的夏至和楚風翎一并料理,這兩缺德貨色滅門的事情辦得干凈,卻不怎么擅長收尸。楚風翎只見過益達老兄一面,夏至更是只聽過故事沒見過人,兩人在尸山血海摸摸索索半天,勉強找了個最符合益達老兄各項特征的尸體,扒了點遺物帶了回去。
益達老兄的葬禮很敷衍,說是葬禮都有些過了,其實就是挖個坑把遺物扔進去再填上,用時不超過兩分鐘。
當年撿他回來的師兄早在前幾年就死了,后面照顧他的師姐也在一年前失蹤。參加葬禮的只有修女和千兩個人,修女挖坑千就在旁邊哭。修女懶得哄他,直白地丟了一句“你活著比他有用”,填上坑,走了。
陳浩坐在樓梯上,盡量避免直視千的眼睛。他知道后面還有一段,那就是修女把夏至他們提溜出來,大罵敗家玩意兒收尸收不全就算了,扒遺物也只會扒些破爛,益達老兄那雙眼睛可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也不知道摳出來。
她這一罵夏至倒委屈上了,她又提溜著他們去了冰淇淋店,買了三個球給夏至哄好了,連帶著楚風翎也沾光蹭了個冰淇淋。
“有時候我會想,人死后,有什么能證明他們活過呢?”千迷惘地說,“勝利女神能留下審判所與無數傳說,魔魘神的死因和意志雖然被后人扭曲,但至少他在歷史中的的確確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呢?”
“我們死后,能留下什么呢?”
陳浩咽下已經漫到嘴邊的“水電費欠費單”,試著開導他:“你是不是沒吃飽餓昏頭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干嘛。世界上大多數人死后就是什么都留不下的嘛。”
“是啊,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但實際上,總會有一些藏在角落里的東西提醒我們,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
千拿出一本泛黃的課外書給他,繼續道:“在看到這個之前,我真的以為他什么都沒留下。”
陳浩接過書,發現這就是他們之前在失物招領處見過的那本課外書,翻開書,只見第一面的頁腳處寫著三個小字:路邊撿。
他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他媽是益達老兄的真名,剛想吐槽修女也忒不上心了,取這么個名字。忽而想起他們夏氏一族的取名藝術,又覺得說不定修女已經盡力了。
“益……路,路……算了,我還是叫益達老兄吧。他在八中讀過嗎?”
“我不知道。”千皺著眉頭說,“他的眼睛只有在有靈力的地方才能發揮作用,我不覺得他來過廣雅區……不,我覺得他根本沒怎么完成義務教育。”
陳浩咂嘴道:“修女這事干得可真不地道啊,就算是路邊撿的,怎么能不讓人上學呢!”
“不,修女雖然為人師為人父母都一塌糊涂,但應該也不至于不讓人上學吧。我的意思是,哎,就是,他這人給我感覺,沒什么文化水平?就你坐教室里不聽課也能達到的那種效果。不過也有可能他這人就那個性子,哎……”
千的眉頭越皺越緊:“我不知道——你懂嗎?我們就認識了一個月,他死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了解他,他的過去他的喜好他的人生我一概不知,他都因為我死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這個感覺很可怕!你懂嗎!”
“我懂,我懂。”根本不懂的陳浩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懂個屁,”千沒好氣地說,“你又沒遇到過這種……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你……”
陳浩按著他的肩膀,又重復了一遍:“我懂,都懂。”
他瞧著千消沉也該消沉得差不多了,正要問他現在做什么打算,他們要什么時候才能去找校長的茬,忽然聽見千問道:“趙海夢死的時候,你什么感覺?”
“啥?”陳浩怎么也想不出他是怎么把話題彎到這上面來的,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這要看你問的是她剛死那會還是現在?現在的話感覺挺可惜的,剛死那會嘛……老實說,有點久遠了,我記不太清。”
千注視著他,后者臉上一派茫然,硬要挖掘什么復雜情緒也只能在茫然下挖出對揍校長一頓的躍躍欲試。
“算了,這東西確實沒有可比性。”他站直身體,拍拍衣服上蹭到的墻灰,從陳浩手中拿回了寫有益達老兄名字的書。
陳浩看著他隨意地把那本書塞進衛衣口袋,忍不住問道:“不用去打聽一下嗎?你看這里留級留到二十多歲的都大有人在,說不定有人認識他呢?”
千苦笑一下,反問道:“你打算上哪問?隨便拉個人,話還沒問出去呢,拳頭就沖著你臉來了。”
陳浩也只有嘆息:“也是,最麻煩的是他名字也不在學籍檔案上,別說找當年的同班同學了,他有沒有在這念過書都是個問題。”
千愣住了,陳浩自己也愣住了。
“你查過八中的學籍檔案了?”
“沒有啊……我哪有時間——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有這個印象?”
千慢慢地捻著衛衣帽子上的帶字,聲音發澀:“付止溪的日記本……我們拿回來了嗎?或者,筆記本的作用和八中的結界,會有沖突嗎?”
陳浩盯著地面,有什么東西在他腦子里炸開。可他還來不及細想,就聽見樓梯上方傳來尖利的喊叫聲:“就是他們!”
他們抬頭望去,站在那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嚷嚷著“你們完蛋了”的拖拉機之王。
陳浩一方面驚訝于拖拉機之王搖人速度之快,一方面哀嘆其一點記性也不長,擺出了自己最裝的表情,手掌向上一招:“來吧。”
拖拉機之王退開兩步,露出身后的人。陳浩與那人只有埋沒在層層循環中的一面之緣,他自己都沒想到居然能在瞬間認出此人來。
“王秘書?!”
王秘書摘眼鏡的手停滯了一下,他把眼鏡帶回去,仔細打量了一番陳浩,漠然道:“我不認識你。”
“你這個循環也不該認識我,但我是你們領主的弟弟,親弟弟!你掂量掂量再動手!”
王秘書扶著眼鏡盯著他看了半晌,搖搖頭:“和領主比,你長得未免太草率了,不應該有血緣關系。”
陳浩氣得臉抽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了別的證明方法:“我知道你們那個暗號!三月橋六步六…還是三步橋六月六?”
王秘書的眼神微動,從看猴子表演的感覺變為了一種審視。他面上浮出一絲遲疑,看看他,又看看貼著墻站的拖拉機之王,無奈地笑了。
“這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啊。不過我的小弟都求到我跟前來了,我們多少還是打一架吧。”
陳浩“嘖”了一聲,終于還是輪到他說出那句:“你們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