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這短短的片刻,天黑了,楊戩進來點上蠟燭。
我覺得房間里悶熱難熬,就把大半蠟燭都吹滅了,在半明半暗處躺著。
然后房間里熱得叫人受不了。“我去開窗放點空氣進來,”楊戩說。
“那夜色也要放進來了,”我說,“還有月亮,還有你深惡痛絕的那些魚腥味也放進來了。”
他從窗口轉過身來,我眼睛里淚水滾滾流下。
“如果我丈夫,我最愛的丈夫還在的話,如果他還在的話,你知道九頭蟲對我干了什么事嗎?不是囚禁,不是強奸。而是我本來熱愛西海,他卻把西海搞成我痛恨的地方。我過去總以為就算我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我總還有西海,如今也被他毀了。這里只不過是一個令我痛苦的地方罷了,其他一切事情同這里發生的事情比起來算不上什么。我現在痛恨這地方,就像痛恨他那樣。”
我笑了起來,癡笑。
“你瞧。你就是這么個人。石頭。不過我也是活該,因為我母后早就跟我說過別嫁給你,就算你是三界內最好的人也別嫁給你。”
接著我就把他渾身上下都罵遍了,罵他的眼睛,罵他的嘴巴,罵他身體的每個器官。
就在這個時刻,我仿佛聽見聽心姐姐那鎮靜的嗓門。
“快住嘴,安靜點。別哭了。哭對他沒用。我早跟你說過了。哭沒用。”
我再也忍受不了,就走出房間,坐在外面。
我總覺得周圍一切都對我懷著敵意。小魚兒們也避開了說別碰我。珊瑚叢都危機四伏,挪動的影子威脅著我。那種紅色的威脅。自從我回來起我就感到那種威脅了。沒有一樣我熟悉的東西,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安慰我。
我留神聽著。楊戩正輕聲輕氣地說著話。
“讓她哭吧,哭了還得讓她睡。別跟我說什么大夫,我比你清楚那丫頭的情況。別當我也怕你。”敖烈說。“雖然她什么都沒有跟我說,什么都沒有。總是這樣,她比任何人的自尊心都還要強,她什么都沒說。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門口,臉上那副神色不對,我就知道她碰上什么不妙的事了。”
楊戩說,“說清了,西海到底是怎么照顧我妻子的?”
“你妻子!”敖烈說。“你真讓我好笑。我雖然不清楚寸心為什么會被抓去,可是你心里多少也應該有些數。大家都知道你是為了報恩才娶了她,接下來你就想要氣死她,因為你恨她。啊,我頭一回看見你就看出那點來了。你雖然年輕,但是心腸已經很硬,你耍了她。”
大概是這么回事,我心想。大概是這么回事。不過還是一句也不說的好。這樣一來他們兩個才會走。
我這一覺睡得又長又沉,而且迷迷糊糊的。
“她眼睛里只有你,可你卻一心想氣死她。”
“這一來你就可以拋棄她了。”
拋棄她。
我清清楚楚聽到楊戩跟我說,他不愛我,說話時冷冰冰的,不動聲色。
我想,這個人眼看我完全垮了也決不會來幫我一把。
他不會幫我一把。
我竟如在催眠狀態中一般。
“我了解寸心。她決不會再求著你愛她了。不過我敖烈,我求你了。她這么愛你。她渴望著你的愛。等一陣子,也許你會愛她的。”
他搖搖頭,還一直習慣性地搖下去。
“她的遭遇讓我很傷心,我決不能讓這種事再出現。”
“要是你拋棄她,她會徹底垮掉的。”
“我決不會拋棄她,我會盡力照顧她。”
“你會愛她嗎?”
他一言不發。
“她是西海三公主,心中充滿陽光。她沒有去求你娶她,沒有,是你大老遠的把她搶去的,是你向她求的婚。而她愛上你,把她所有的統統給了你。后來你不愛她,你把她氣死了。”
“那她今后怎么辦?”
“你們兩個都留在華山?”
敖烈沉著鎮定,又不懷好意地說道,“她去跟別人成親,忘掉你,過好日子。”
啊,不,我不會忘。
“我不明白干嗎要把我的計劃講給你聽。我打算回到西海去同父王母后和摩昂敖玉商量一下。我要遵照他們的意見。這就是我的全部打算。”
我再也不會在陽光下歡笑了。我也不會梳妝打扮,對著鏡子里的身影露出笑容了。不會那樣得意,那樣稱心了。
聰明面孔笨肚腸啊,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談情說愛。不過我再也沒有情人了,因為我不需要他了。
我愛西海。這將是我最后一次看見西海了。
我會把我自己藏起來。
眼淚?我一滴眼淚都沒有了。我只是臉色茫然,毫無表情。
可是我對楊戩的愛已經失落了。
我只能做到這點了,我眼睛中的仇恨消退了,我的愛也隨著仇恨一起消退了。
我痛恨鮫人,蛟,龍,神,人。我痛恨西海的晚霞美景,痛恨晚霞的冷漠和殘酷。我尤其痛恨楊戩,他留給我的總是渴望,我這一生總是渴望著,惦念著,然后丟失了。
我就此走了,離開這里——這個我出生成長的地方。這終究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等得到有一天,這只是我一個不愿再想起的回憶,深鎖心頭的回憶,而且像一切回憶一樣,只是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