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像是奮力舒卷開的嫩綠新芽,撕破了蒙在蕭家上空的荒蕪陰翳。晨光燦爛,鳥鳴啁啾。
蕭清晏立于院中,看著秦嬤嬤喜極而泣,看著秦二雙膝伏地,掩面痛哭。
人們用哭泣宣泄悲傷,也會用哭泣表達喜悅。
在屋中幫忙的簡心蹦跳著跑了出來,興沖沖地對蕭清晏比劃:“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小姑娘,很漂亮!”
蕭清晏看她一眼,認真教導:“簡心,做人要誠實,丑就是丑,說話不可違心。”
六族姐那孩子縮成一團,像只皺皮猴子,丑得很,既不像季三郎儒雅俊朗,也不像六族姐端莊秀麗,估摸著秦家的小猴子也差不多。
蕭筠從屋中出來,聽見了,笑道:“小孩子剛生出來都是如此,過幾日長開了便會玉雪可愛,這孩子眉眼生得確實好。”
“老奴多謝大夫人!多謝大夫人!”
秦嬤嬤高興得拉起秦二,來到蕭清晏面前,母子二人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不停地磕頭。
蕭清晏向旁邊避了半步,道:“去看看他們母女吧!”
周術站在角落,含笑看著秦二傻憨憨地被他娘擋在了門外,屋中可不止她媳婦一個產婦,他可不能進去。
身后忽地傳來抽泣聲,周術回過頭,就看見錢管家的侄兒錢鳳咧著嘴抽噎,又笑又哭,模樣比秦二還傻氣。
“你小子哭什么?又不是你媳婦生孩子。”
錢鳳抬手抹了把眼淚,咧著嘴笑。
他終于明白了九郎君為何要把秦二嫂子帶來這里,而不是等孩子生了,只將孩子帶過來,因為只有這里才有大夫,可以救命。
“小的只是覺得,九郎君真好!”
真的,很好!
九郎君沒有拿秦二嫂子的孩子去頂替六娘子的孩子,就好像這兩個孩子是一樣的,沒有誰貴誰賤。
就好像,他和他們,是一樣的。
周術笑了笑,嘆道:“是啊,明明不必如此冒險的。”
將秦二家的孩子交出去,一勞永逸,簡單直接,誰也不會知道,可他偏偏選了最麻煩的最兇險的法子。
少年俠氣,熱血無畏嗎?
周術把自己瘆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家九郎,三言兩語便可取人性命,將人算計進了黃泉路,那人做了鬼只怕都不知道要找誰尋仇。
少年俠氣?熱血無畏?周術狠狠抖了抖。
“周術。”蕭清晏的聲音傳來。
周術忙應了一聲,跟著蕭清晏離開了客院。
錢鳳獨自站在原地,望著那個輕衣如云的身影遠去,清晨的陽光穿過絢麗的朝霞落在那人身上,明朗奪目。
“弄清楚了,三爺起先并不知情,是錢管家先斬后奏,軟硬兼施,用言語脅迫了秦二,莫娘服下了催產藥后,他才稟報了三爺。”
周術一邊走,一邊將自己調查的結果一五一十地說與蕭清晏。
蕭清晏在當時看到錢鳳對錢管家唾棄不屑的態度時,便對此事生了懷疑,這才讓周術悄悄從錢鳳口中了解一下情況。
周術:“秦嬤嬤一家的確是忠仆,如那錢鳳所說,即便是真讓他們將自家的孩子送出去替死,他們也是沒有怨言,只是錢管家的做法實在卑劣,讓人難以接受。”
蕭清晏道:“回頭從咱們北院賬上支些銀錢,再挑幾匹上好的棉布和補品,一并給秦二送去,就說,今日讓他們受委屈了,他們一家的忠心,我會記著。”
“可要明著送去?”周術說道,“今日錢管家的行徑大失人心,也好讓府里之人都看清楚誰最值得他們效忠。”
“不必,秦嬤嬤一家畢竟是東院那頭的人,我明著送東西過去,豈不是明目張膽地告訴叔祖父和三叔,我想招攬人心,伸手奪權嗎?”
周術笑笑,點頭:“是。”
心中想的卻是:您難道不就是想要招攬人心,伸手奪權嗎?
蕭清晏瞥了他一眼,笑意淺淺,道:“我是要人心,是要奪權,這洛京城……”
她頓了頓,道:“這大晉朝要變天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身,不久的將來便要開始治國了,在治國之前總要先齊家。”
當下大晉朝選任官員,采取的是九品中正制,最初也是根據個人的能力品行來拔擢人才的,可隨著日積月累,制度受人為影響過重,已經逐漸演變成了根據門第家世用人。
任人不避親,這便造成了世族對官場的壟斷,將自家的族人都安排到各個位置,以家族為單位的士族門閥政治逐漸成型。
一個人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有實力可靠的家族作為倚仗,而家族也需要扶持優秀的人才,來繼續鞏固壯大家族的實力。
個人與家族,已經不單單只是尋常百姓家那種簡單溫馨的關系,而是一種彼此依存的利益交互,家族是一個以血脈關系為條件,組建凝聚起來的利益共享團體。
很冰冷,但蕭清晏目前也只能遵守這種規則。
如果一只形單影只的狼,面前是一個又一個數之不盡的狼群團體,而它暫時又不具備成為狼王的資本,那想要與這些狼群為敵,結果只能是被撕碎,渺小得連一點血肉渣滓都剩不下。
現在的蕭清晏,還真就必須老老實實地待在云陵蕭氏這個狼群里,主宰無數狼群,得先從主宰蕭家這支狼群開始。
蕭清晏道:“人心是世上最微妙的東西,太過刻意反而失了真誠,不美。”
“是,小人今夜會親自將東西送過去。”
蕭清晏點點頭,問道:“那個錢鳳,你看著如何?”
周術回道:“看今日試探的結果,那小子倒是可靠的,頭腦活泛,也算仗義,不像他叔父。”
今日蕭清晏在秦二那里遇見錢鳳雖是意外,但讓錢鳳幫忙抬人卻不是蕭清晏臨時起意。
錢鳳是蕭家大管家錢東平的遠房侄子,在錢東平手下跟著打雜,多受錢東平苛待,蕭清晏已經讓周術留意他有些時候了。
若非有過一定的調查了解,她絕不可能在今日這般兇險的情況下隨意用一個不知根底的人。
“盯緊他,切莫讓他將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但如果他足夠聰明,守口如瓶,那你就試著接觸吧,能用則用。”
周術垂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