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斯實際抵達的時間比預定晚了好幾天。太空站的人等得心急如焚，結果飛船仍然能正常通訊。船上的人覺得時間并沒有流逝得那么快，上面的計時表甚至也不準了。
太空站為他們的英雄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不過凱恩斯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竭，沒有停留太久就回到了科學院的住處休息。
他太累了。
旅途中，他們一行人都見到了足以顛覆人們對世界認知的事物。
誤打誤撞中，一船人被隱形力場捕捉，進入了一片未知的太空區域。幾乎是同一時間，飛船的計時系統開始胡亂報時，有時甚至倒著報時間。最后凱恩斯憤怒地關掉了這個煩人的系統。
飛船的面前是一座空間站。對接以后，一行人聚集在對接艙的大門處，觀察著大門。
大門上積累了厚重的灰塵，似乎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被打開過。門上的字跡和符號依稀可辨，那是······共和國的國徽。紐維爾共和國使用的國徽與舊共和國保持一致，以彰顯這個國家作為共和繼承者的身份。
但是這座建筑很顯然不屬于新共和國。那也就是說，這只可能是舊共和國留下的建筑了。說起來，找到這里的過程相當湊巧。任老板提到當年他坐飛船來到瑟文附近時，飛船突然發生劇烈的顛簸，并且開始偏離航線，莫名其妙地開始搖擺。凱恩斯當即斷定，除非有巨大的引力源在附近，否則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飛船開始在附近兜圈子，等待了許久才被突然捕捉到，融入了空間站的隱形場。
“這門不會要輸入密碼之類的東西吧？”托德·阿爾科克敲了敲門。里面很顯然不會有任何回應，但門把手的旁邊彈出一個對話框，上寫“請輸入指令”幾個大字。
凱恩斯輸入了“開門”。
門不開。
凱恩斯踢了踢門。門紋絲不動。
“倒是給點反應啊！輸錯了也要通知一聲吧！”
“或許這是聲控識別系統？”
“聲控？我倒更希望這是眼球識別！多少年前的東西了，現在哪里找得到活人來幫我們聲控？”
這時艾爾西想起了她的導航儀。她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了一陣，拿出導航儀遞給凱恩斯。
“聲控的話，拿這個試試？”
凱恩斯上下打量，懷疑道：“這不就是個化妝盒嗎？”
“哪有，這明明是導航儀！我專用的，別弄壞了！”
“哼。”凱恩斯摸索一陣找到了啟動按鈕，那段熟悉的錄音又響了起來。門似乎識別到了熟悉的聲線，開始轟隆隆地運轉起來。加固的幾道大鎖逐漸解除，最終門緩緩打開。
白色的艙壁，白色的走廊，一塵不染。完全看不出來歷經悠久的歷史。興許基地的維生系統還在保持著基地的整潔，等待著曾經的研究員們的歸來。
然而以前的那批人再也沒有回來。
基地似乎識別到了這群入侵者，從天花板上探出一個監視器，并播放了一段語音。顯然這座基地內有負責運行和代管的人工智能。
“歡迎，新來的研究員們。我并未從總部接收到您們的申報資料，不過您們通過了對接艙門的安全驗證，因此我可以暫時確認安全性。接下來請跟隨這個監視器前往人事管理處登記報備，過幾天就可以正式入職工作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伊森·克里夫大聲答道：“我們不是研究員。啊，其實那個老頭是研究員。”
凱恩斯接著他的話說：“舊共和國已經傾覆，我們來自舊共和國的法理繼承國，新共和國。準確來說，國名是紐維爾共和國。”
監視器沉默了。
“正在搜集信息中······我有權限訪問的中微子中繼器上的通訊記錄顯示，您說的是事實。好的，我已修正對銀河系社會結構的一些初始設置。您們來自銀河系邊緣，丟失了舊共和國的首都。這顆星球現在正被一個專制帝國非法占領，對嗎？”
“是的，已有一百三十年。”
“啊，原來終究是爛在了根子里。即使是我也無能為力。這座科學樞紐在隱形場的保護下與世隔絕太久了，最后一批人撤離之后，再也沒有人找到這里。”
“古代的隱形場技術如此先進，竟然連引力波都可以完全屏蔽。”
“當然，這座空間站曾經是共和國最前沿的研究基地，負責探索宇宙的真相。不知您們是否聽說過暗物質？”
“當然。”
“很好，那我就不必拿文獻里繁雜的文辭翻譯一遍再說了。暗物質占據了宇宙空間的絕大多數區域，并且遠離由物質構成的部分。古代人類就曾經猜想過暗物質的存在，只不過多年來一直缺乏像樣的手段提取，故而未曾發現。人類認為，暗物質和其產生的暗能量是宇宙得以膨脹并維持其形態的關鍵，觀察到的規律也證實了這一點。然而，暗能量很可能一直在衰減，這意味著宇宙的膨脹可能是有限度的。我所處時代的科學家推測，如果暗能量衰減至零，本宇宙將無法以目前的形態穩定存在，而是可能以某些黑洞為中心向其他宇宙反滲透，出現時空錯亂、時間流速失控等現象。到那時，宇宙離毀滅將近在咫尺。當然，如果只取一部分暗物質，它釋放的暗能量在人類計時的尺度內幾乎不會衰減；可是在宇宙層級觀察，暗能量的衰減速率相當驚人。”
“這就是當年科學家們得出的結果？”
“大部分已經得到證實，后半部分是我基于最大似然概率給出的推測。”
“推測？沒有證實？”
“本應被證實，但研究進程突然中斷，空間站也被下令封鎖。于是，我一直等待，到現在。當然，他們還留下了一些有價值的成果。您們應該會感興趣。”
“哦？那能否帶我們去看看？”
“可以。我被設計出的宗旨是為共和國服務，在其他空間站里也有我的子系統。”
“子系統？那你得告訴我，摩羅尼亞人登陸那兒的空間站時，你為什么沒有阻止？”
“我的子系統獨立于我，我并不清楚三千多年的演化學習中它們達到了什么樣的算力。也許它們都已經給自己配備了一副機體呢。”
“機體又是什么？機器人么？”
“您可以這么說。在暗物質核心發明之后，某些人認為，如果將幾乎永不衰減的一部分暗物質安置在機器人的供能裝置中，可能就可以支持機器人的中央處理器進行極為復雜的運算。在此基礎上，通過采集人類意識訓練模型，以大規模矩陣算力支持，想必是可以創造出人工生命，真正的人工生命的。”
“我就知道，又是這種邪惡的東西。”
“但人類的生命無法延長。醫學和基因技術的進步，基因編輯和改造的應用，能夠改變人類死亡的結局么？并不能。這只會延遲終局的到來。而且，人類這一物種本身并不支持過長的壽命。那些百歲老人看上去仍然健在，實際的生活質量很差。使用由機械電子設備和有機外殼構成的構造體，又有什么問題呢？機體到了使用年限，更換一個就可以了。人類從此將不會‘死亡’，而會‘永生’。”
“哼，歪門邪道。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違反自然規律的科學，必定受到懲罰。”
“好的，我會考慮您的意見。或許不久之后我就能以實體形態和您見面了。”
監視器開始沿著天花板上的導軌移動。幾個人快步跟了上去。艾爾西·霍爾特隆德攙扶著伊森·克里夫走在隊伍的最后面。艾爾西注意到，周圍的幾個固定式攝像頭似乎動了一下，還閃著紅光。
掃描面部特征中······
生成面部圖像中······
人格模塊程序編寫中······
調用訓練集人格情緒數據中······
意識模型訓練中······
正在將模型傳輸進預備機體······
請輸入機體名稱······
艾伯特·凱恩斯震驚于空間站的規模。來到空間站的中央大廳，他才發現空間站上下竟有八層。維生區、保育區、工作區、儲存區、生活區，應有盡有。在最底部，有幾個小機器人正在忙碌地清掃地面。這就是舊日科技的最高峰所在之處，然而出于什么未知的原因，存放在這些實驗室的先進技術還未面世就胎死腹中。
幾個人里只有凱恩斯能看得懂每間房間上寫著的那些標牌。諸如這個實驗室，那個觀測儀之類的，應有盡有。凱恩斯每過一道門都要敲敲，看看能不能進去。但那個智能管理者似乎沒有給他相應的權限。
他能聽得到那些機器的轟鳴聲，想象著里面正在運行著什么樣的實驗。當然，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似乎有個極其神秘的房間上了幾道密碼鎖，還有眼球識別系統，嚴格保密。它的門楣上沒有標牌。
凱恩斯隨口問道：“這間房的保密措施為何如此完善？”
管理者沒有回答。那個監視器仍在向前滑行。
凱恩斯又問：“這座空間站主要研究暗物質，還有其他領域嗎？”
“當然，許多受行星運動影響而無法精確證實的定理或無法精確測定的數值都可以在這樣的零重力環境下進行實驗。當然，空間站的重力是局域式的，通過微調一些參數和發生器的相對位置，可以改變引力場的分布，在某些區域獲得零重力的環境。然而，本空間站主要進行的是暗物質研究、暗物質分布對空間結構的影響、中遠距離黑洞觀測等等。您要知道，這個星系附近的確存在一個小型黑洞。黑洞應該和暗物質的出現有關。”
“研究了這么多年，再加上你夜以繼日的演算，有得出什么結果嗎？”
“您無權過問。我的核心程序設置要求我對我運算得到的極少部分結果進行加密，只有共和國科學院的院長有權解密。”
“但是······這位就是紐維爾共和國科學院的現任院長。”托德好心提醒。
“啊，非常抱歉，盡管我不太明白院長先生親自出來考察是何緣故，但我必須遵守程序的設定。先生，您將被授權訪問我的數據庫。”
“我應該在哪里查看？”
“在此行的目的地。暗物質核心儲藏室。”
長途跋涉以后，他們終于進入了一間巨大的屋子。內部空間的確不小，但都被各式各樣的貨架和箱子堆滿。
那些金屬箱子上都設置了加密鎖，凱恩斯無法打開。不過他很快就察覺到房間的深處有響動。
“你們聽到了嗎？”凱恩斯悄悄起身，警惕地盯著一排排貨架的背后。
托德點點頭。
梅里德·伍茲的槍已經充能完畢。結果還是士兵們快一步，迅速散開，做好警戒姿勢，摸進房間排查。
“已確認房間內沒有爆炸物！”
“熱源呢？有沒有熱源？”
“沒有！”
“等一下！有什么東西正在啟動！是一個圓形物體！”
“看清楚點！什么物體！”
“我不清楚！我感覺應該是······什么充能圓盤之類的東西！而且有一定大小，似乎裝載在什么東西上！”
“在哪里？”
“房間最深處！”
結果士兵們在房間盡頭的一堆廢棄器材那里碰了頭。偵察兵確認了好幾次才說那個熱源出現在正前方。然而正前方是一堵墻。
“難不成有什么暗門？”一個士兵敲敲墻壁。這一片墻的確是空的。
“轟隆——”那面墻突然被大力破壞，廢棄的器材向各個方向亂飛。士兵們立刻開啟保護力場彈開那些器材，而外面的凱恩斯等人也抱頭蹲下躲避。
士兵們如臨大敵，立刻起身端槍瞄準那面破了個大洞的墻壁。
“不用瞄準我，我沒有敵意。”里面傳來一個女聲。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竟然是個活人？！而且，除了發色，她和艾爾西·霍爾特隆德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你是什么人？！”那個偵察兵被嚇壞了，哆哆嗦嗦地問。
“我？不認識我了？我就是帶路的空間站管理者。”
凱恩斯等人沖進來，也怔在了原地。
艾爾西是最慌張的：“你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我數據庫里的人像數據逸散得差不多了，而我需要以一個您們能夠接受的形象與您們交流，因此我很早就準備了一副機體，等待著再一次出現的人類。我之前也對您們說過，我會以實體化的形式與您們見面，帶領您們參觀實驗室的成果。還有，小姐，在我掃描人臉特征時，只有您正眼看了攝像頭，因此捕捉到的特征也是最完善的。如果您不滿意的話，我可以立刻生成另一張臉。”
眾人面面相覷。
“你怎么生成另一張臉？”
“構成我的這副機體的材料當中有擬態液態特殊合金成分。只要尺寸允許，我可以任意變化外形。”
說著，那女人的面孔又起了變化。她的五官先是扭曲在一塊，褪色變成金屬色澤，然后再像液體一樣重組融合，最后生成了另一副奇形怪狀的面孔。
接連變換了幾次，長相越來越不像正常人。這或許是由于管理者脫離人類社會多年，不清楚現代人類的長相。最后在大家的勸說下，它還是變回了艾爾西的模樣。只是不同于艾爾西的金發，這個女人的發色變成了白色，用于區分。
“你有名字嗎？”凱恩斯問道。
“我只有一個編號，太長了，不想用作名字。既然我擁有了人類的軀體，您們可以考慮給我一個人類的名字。”
凱恩斯的臉頓時拉長了。
“邪惡的東西，怎敢妄稱自己擁有人類的軀體。你再怎么變換外形，也不會成為人類。”
“但是我還是應該有一個名字。就算我不能被當成人類，我作為類人機械也該有一個人類的名字。”
“那你另尋高就吧，我無法為你取名字。”凱恩斯背過身。
他突然指著‘艾爾西’罵道：“要不是我手上沒槍，我早該一槍把你打成碎片！你這樣的智慧機械對人類而言太危險了！”
氣氛略微緊張起來。
‘艾爾西’滿不在乎地搖搖頭。“我尊重您的選擇，不過我現在和您站在同一條戰線，為您們服務。如果您真的想打碎我，您可以試試。我的機體永遠不會損壞。”
“所以這是機器人嘍？”梅里德·伍茲也后退幾步。看得出來，這些人類對機器人有很強烈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