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方濤濤。
和他第一次見面,我剛19歲。
那是一個秋天,剛剛回國,我忙了一個多月,終于騰出了一點時間,帶著簡楚去四川游玩。我們玩的很開心,本打算回去了,卻接到客服部的消息,當地有一個人自殺了,家屬認為和我們的產品有關系,直接找到了縣電視臺曝光此事。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公安部已經介入,因為事件發生正值國慶,對我們品牌形象非常不利,所以才緊急向我匯報。
沒錯,我已經接手了集團的客服部,簡楚是我的助理。
我懷疑是對手在搞動作,簡楚和我想的一樣。
我們臨時轉向LH縣,打算去看看情況??头坎⒉恢牢覀冞^去,他們的人也在路上。
一路上,我抓緊時間搜索了新聞,了解了大概。死者是一名老人,男性,64歲,是自縊死亡,生前患有抑郁癥,有多年酗酒史??吹竭@里,我松了一口氣,每年都有類似的報道,生活不如意、童年侵害、病疾、酗酒、抑郁或其他精神疾病、意外,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徹底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何況是連起來的呢。
簡楚也認為沒有必要走這一趟,我堅持了,我順便想看看客服的公關能力,算是一次暗調。
當我找到那個地址的時候,我驚呆了,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山村,到處是彎彎曲曲的梯田,連汽車都開不進去。我只好步行,按照村民們的引導,終于到了那戶人家。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戶農家,一副棺材擺在堂里,低矮的籬笆院子里,站滿了圍觀的村民,幸好我們提前把沒換洗的舊衣服穿上了,也不算是顯眼。死者的妻子哭的已經沒有了聲音,整個人已經憔悴到不成形,頭發花白,像一截木頭,呆呆的倒在一把竹椅上,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但有一件事,大家意見很統一,他活著也是受罪,死了也好,就是不該訛人。
很明顯我們就是他們口中要被訛上的人。
簡楚不愿意我繼續留在那了,可是我不死心,為什么他們就這么輕易的說出人死了就比活著好,這樣誅心的話。我繞過人群更往前走了一段。
果然有新發現,堂里的一側,有2個酒箱,一家是我們的,另外一家是WLY。
這就很微妙了。原來人家的目標還不只是我們一家,在洗脫了WLY的嫌疑后,我心里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很明顯,死者經濟情況很一般,并不是我們常規認為的目標客群。那么他為什么會購買了我們的酒,幾乎都喝完了,然后才發生的意外。
其中一種可能是,死者不堪忍受生活的不如意,加上心理因素,抑郁加重,產生了自殺的念頭。為了有勇氣實施,他狠心買了最貴的酒,最后實施自殺。
這種情況邏輯上很說的通,大家也容易接受。我微微放下心來。
警察也終于到場了,他們和法醫溝通后,把家屬教育了一通,說辭不外乎,他們走訪過了,死者生前并沒有何外人發生激烈沖突,傷情也符合自縊,這是自殺,結論很清晰,原則上不應該報警。另外死者有抑郁癥,你們家屬應該預知可能是這樣的后果,平時更應該注意看好他。村民都點頭認同,甚至還有人為警察拍手叫好。警察制止了這種行為,然后告訴大家,除了幫忙料理后事的,大家看熱鬧的就都散了吧。
院子里的人,終于開始散去。那位妻子卻突然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抑郁癥都快好了,我們有去大醫院復查,輕多了。他還愿意去打工了,怎么會突然自殺?是酒害了他!”
警察顯然不認同她的說法,“咱們國家有法律,醉酒屬于非完全行為人,他之前喝了大量的白酒,這是事實。”
“是他非要喝酒,我攔不住他,他掙錢了就自己買點酒喝,可是越喝越不對,他的抑郁就是喝酒犯起來的,是酒害了他。我沒想訛人,我就是想知道真相?!?p> “那你知道他喝酒更應該攔住他,酗酒時間久了,腦子都壞掉了,人都會變傻的,你不曉得,還給他喝,不能賴別人的呀。咱們得有依據,得講證據對不對?!?p> 我不打算聽下去了。
簡楚拉著我往外走,可是對面卻有一個青年人,看著我。那神色很復雜,不是笑,也不是寒暄。他沒有張口說一個字,我卻完全被他吸引了,我站定在那里,也看著他。
他穿著白色的襯衣,深色西服,皮膚很干凈,手上甚至帶了乳膠手套。他身邊還有2、3個人,他們圍住他,跟他說著什么,他卻并不十分專心,目光看向我,不愿移開。
他向我走來,身后的人略感意外,也趕緊跟上。
簡楚小聲告訴我,“這是WLY家的。”
原來是同行。
他摘了手套,主動伸手,簡楚自然的握住,“梁總也在,真是巧呀。”
他微微詫異,隔開簡楚,“我是專門來認識一下方總的,想知道方總有什么發現。”
我大方的回禮,“沒什么,梁總呢?!?p> 他臉色很白,很清瘦,幾捋頭發散落在額前,有一種文藝兼內斂的氣質。在人群里,顯得遺世獨立,高潔而耀眼。說來奇怪,我并不排斥這種感覺。
“方總不介意的話,咱們邊說邊聊。”
簡楚有點蹦不住,表示我很介意。我輕輕安撫他,來都來了,不如就當交個朋友,不會有事。
當時我大約也是失智的,怎么就想到要和自家最大的競爭對手交朋友呢。
村子不大,我們一行人步行,來到小河邊。
說實話,如果沒有這檔事,我會覺得眼前山清水秀,秀色可餐,是個滋養人的好地方。
他大步走過來,四肢修長,風度翩翩,我看著他走進自己,他的人沒有跟上來,我也示意簡楚,簡楚不情愿的站在不遠處。
他卻把外套披到我身上?!捌痫L了。”他的聲音很溫柔。
我竟然臉上一熱。
“梁總。。。”
“我叫梁成曦。叫我成曦吧?!?p> “方濤濤?!?p> “濤濤?”他看著我,目光溫和且謙卑。
我點點頭。
他笑了。我承認我喜歡那種笑容。
仿佛我們是老朋友見面,沒有拘束,開懷暢談。
很難想象,我從12歲聽過數不清的戰略規劃和預案里,都是圍繞對方的,都是想著如何更快更有效的殺死對方??晌覅s從沒有和他見過面。
現在,卻是在這里,見到了。
真奇妙。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體香。那不是酒,也不是發酵的味道,就是一種很柔和很微妙的淡淡的香氣。大約是因為做酒,我其實也知道自己也有。
總之是很舒服的味道。
他明顯也感受了。臉上竟然微微的紅了。
“自己出來玩嗎?順道過來的。”他開口了,“據我所知,你們的人應該還在路上?!?p> 我搖搖頭。
“我就是客服部。”
明知對方說的是事實,可還是不想輸。
他微微驚訝,然后說了一句,“你真可愛?!?p> “梁總有什么發現?”
“原本想說給你聽的,可現在我不想說了,怕會嚇到你?!?p> “會怕,我就不會來了?!?p> 他看向我,“嘴巴還有一點點小厲害?!?p> 這不是貶義,因為他語氣很溫柔,很紳士。
“知不知道,咱們倆家的酒,誰贏了?”我換了話題。
“你家的?!?p> 我略略吃驚。
“一樣的容量,我家的還剩一瓶半?!?p> 他果然也看過了。
“其實我不理解家屬為什么報警,她幾乎沒有勝算?!蔽覀兎路痣y得站在同一戰線,多了幾分一致對外的氣概,“電視臺也只能呼吁大家適量飲酒,這種事情不能對我們產生什么影響的。沒什么意義?!?p> 他顯然不認同我的觀點,“濤濤,我剛才還想說你是個聰明的,你的結論為時過早?!?p> 這話太不禮貌了。
我有些生氣。簡楚終于沖過來,“梁總沒事就別耽誤大家時間了,我們還有事呢。”我氣不過,也要走,他卻攔住簡楚,“我聽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這一次你不應該讓我失望。簡楚,你說說?!?p> “我完全贊同濤。。。方總的意見?!?p> 他不置可否。
“梁總有什么話就直說,何必繞彎子呢。”
他看看我,再看看簡楚,想讓簡楚離開。我只好再次跟簡楚使了個顏色,他才不情愿的走遠了。
“方家把你保護的太好了,簡楚我見過很多次了,倒是你。。。。還在讀書嗎?”
我不爭氣的點點頭。
“讀什么,經濟還是管理。”
“設計?!?p> 他明顯吃了一驚?!肮植坏茫易屓瞬榱撕荛L時間,都找不到你。不過方家這個決定還真是有魄力,設計很適合你?!?p> 適合嗎?我從下就聞著酒曲的香味長大,我能分辨出來的氣味遠超簡楚,我喜歡看工人釀酒,也喜歡品酒,可是我卻被家人送出國讀了服裝設計。
“關于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濤濤,剛才你沒有說你的真實想法。沒關系,現在我們算是戰友,我希望你能更坦誠,就像MT在市場上的表現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
“死者家里墻上有不少獎狀,初高中都有,說明死者是有子女的,而且書讀的還不錯的,現在很可能已經上了大學。所以家屬報警以及通知電視臺是經過人指點的,就是一種造勢,他們是掌握了一些證據,或者有一些懷疑,才想借助媒體的力量,得到一些回應或補償?!?p> 他鼓起了掌。
“這才是我想象中的方濤濤。很聰明。”
“可至于是什么證據,讓他們有這種自信,我沒想通?!?p> “那你的假想是什么?”
“應該是病理方面的。比如是不是過量飲酒強化了死者的自殺的傾向。又或者,持續的酗酒對恢復期的抑郁有不良激發可能,而抑郁加重死者酗酒逃避效應,形成惡性循環。最終。。?!?p> 我突然發現自己剛才提出了一個多么可怕的假設。我們的產品對正常人來說是消費品??墒菍μ囟ㄈ巳簛碚f,卻有可能產生不良連鎖性反應,這種反應沒有科學的研究,沒有被世人關注,甚至都不被法律正視。其中還包括我們自己。
我被自己嚇到了。
他卻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不錯,濤濤,你是聰明的?,F在我愿意接受MT能贏我們這個事實了?!?p> “那。。那我們該怎么辦?”
“很簡單,我們發現了問題,就不能逃避,我們應該組建專業的力量,驗證這到底是一種假設還是事實。有沒有干擾因素,是什么,我們都要一一查驗清楚?!?p> 我點點頭,卻很迷茫。這不是我的專業領域,我似乎聽懂了,卻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淡淡的笑,“濤濤,這件事,不是你、我就能完成的,需要時間、需要專業力量、但是你要做好準備,如果有一天我們的結論對我們不利,那你會不會后悔,會不會不愿承認它呢?”
這明顯就是一道邏輯題,沒有后悔不后悔,只要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即便我們現在不去做,以后也會有其他領域的第三方去嘗試。最明顯的,保險、營養、醫藥、精神衛生行業都是最有可能的第三方。自欺欺人,掩耳盜鈴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們還要提前準備好怎么去消除市場利空,怎么更新產品,怎么平衡資本和應對可能的行政管理變革。
我心里想的很多,可是在他面前,我卻不敢說。
他畢竟還是我當前最大的競爭者。一個我沒有把握掌控的對手。
不對呀,怎么假設還沒驗證,試驗還沒開始,他就問起我后果來了呢。
“你已經開始研究了,對不對,而且已經有初步的結論了。”
他看著我,像是很欣慰的樣子。
“結論很不好?”
他點點頭,“暫時是?!?p> 真是糟糕呢。我突然想到,自己剛才那句蠢到家的話,你家贏了。。。。WLY還剩一瓶半。
如果他放出這個結論,MT是首當其沖的。死者生前攝入的MT更多,然后。。。。
媽的。
原來繞了這么一大圈,他是給我挖了坑,等著我自己跳進去呢。
果然是陰險呢。
我轉頭就走。他卻攔住了我。
“晚上我請你吃飯吧?!?p>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p> “因為我覺得你需要安撫。”
媽的,他怎么這么聰明呢!
我果然還是需要安撫的,所以我不爭氣的去了。
縣城的傍晚,天氣初晴,可我的心情難以釋懷。
腦海里只有幾個字,產品更新,產品更新,產品更新。
他選了西餐,可是廚師的技術不太好,牛扒過分的熟了??墒沁@不重要。我想知道他接下來會怎么做。
仿佛自己的咽喉被對手捏在手里,這滋味兒,真不好受。
“沙拉看著還不錯,你應該嘗嘗。”他笑著建議。
我自然從善如流。
“濤濤,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約到你,我很高興,咱們很投緣?!?p> 如果你能投我家來就更好了。我心想。
“說說你的試驗吧。我很感興趣?!?p> “先吃飯。吃完飯再說?!?p> “怎么,怕我聽完吃不下了。”
“答對了。”
我把沙拉直接倒進他的盤子里,“我吃完了?!?p> “你的脾氣還真是。。。有些大?!?p> “謝謝夸獎?!?p> “我的榮幸。”
氣氛突然微妙起來。我們兩人看著對方,突然笑起來。
“你沒少聽報告,提到我吧?!?p> 我點點頭。
“你呢,你為什么找我。”
“聽說你讀書去了,自然想看看你長什么樣子,丑不丑,看能不能娶回家?!?p> 這個話題不太妙,我心里一滯。
我自己偷偷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從沒有想過是他。
“那你看到了,我丑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p> “怎么這么會說話。談過不少女朋友吧?!?p> “沒有?!?p> “不誠實,不可愛呦?!?p> “沒騙你,確實沒有,而且我也知道,你也沒有?!?p> 我愣住了,他怎么這樣肯定呢。
“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能從對方眼睛里看出對方在想什么?!?p> “你還研究玄學嗎?太武斷了吧。”
“濤濤,其實,我們要相信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