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芳是在一陣窸窸窣窣的細(xì)響里醒來的。天光尚未大亮,灰藍(lán)色的晨靄透過閣樓窄小的窗戶,漫進(jìn)這間她暫居的小屋。樓下傳來父母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三輪車鏈條輕微的咔噠聲,然后是重物小心落地的悶響——那是父母又在卸新到的貨了。這些聲音,如同這平凡清晨的脈搏,敲打著生活的鼓點,安穩(wěn)而踏實。
她撐起身,目光落在右腿的石膏上。那圈白色的束縛,記錄著意外、疼痛,也見證著掙扎、扶持和某種奇特的、被打亂后又重新拼接起來的緣分。手指沿著冰冷的石膏邊緣摸索,找到那處微小的搭扣,輕輕一撥。“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束縛松開了。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笨重的石膏殼從腿上褪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微涼的空氣立刻包裹住曾經(jīng)被禁錮的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酥麻和輕快。她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腳踝,又屈了屈膝蓋。除了久不經(jīng)使用的輕微僵硬,再無其他不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觯路疬B同那些過往的沉重與陰霾,也一并呼出了體外。腳掌輕輕踏在微涼的地板上,那久違的、踏實的觸感從足心一路蔓延到心底。
洗漱完畢,她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走下樓。超市卷閘門已經(jīng)拉開了一半,清晨濕潤清冽的空氣涌進(jìn)來,混合著新拆封的洗衣粉的潔凈氣息和果蔬區(qū)隱約的泥土芬芳。母親正在門口整理剛卸下的幾箱礦泉水,父親則彎腰清點著零散堆放的調(diào)味品。
“媽,爸,早。”黎芳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微啞,卻清亮。
“哎喲,起來了?”母親直起腰,回頭看見她,臉上立刻漾開笑意,眼角堆起細(xì)細(xì)的紋路,“石膏拆了?感覺怎么樣?腳可不敢使勁啊!”
“嗯,拆了,沒事了,媽。”黎芳走過去,幫著把幾瓶倒下的礦泉水扶正,“感覺好多了。”
父親也停下動作,仔細(xì)看了看她的腳踝,點點頭,沒多說什么,只叮囑道:“剛開始,慢著點活動。”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半開的卷閘門外,擋住了門外的天光。是東子的母親,吳嬸。她手里提著一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保溫飯盒。
“吳嬸?”黎芳有些意外,迎了上去。
吳嬸臉上帶著點局促的笑意,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柔和。她把保溫飯盒遞過來:“芳兒,拆石膏了?這是好事。喏,早上剛熬的小米粥,還有幾個素包子,自家蒸的,沒放葷油,怕你剛拆了石膏吃著膩。趁熱吃。”
那聲“芳兒”叫得自然又親昵,溫?zé)岬娘埡谐恋榈榈貕涸诶璺际中模瑹岫韧高^保溫層熨帖著皮膚,一路暖到心里。那些橫亙在兩人之間無形的堅冰,仿佛就在這一遞一接之間,悄然融化了。
“謝謝吳嬸,您太費心了。”黎芳的眼眶微微發(fā)熱。
“費啥心,順手的事。”吳嬸擺擺手,目光落在黎芳拆了石膏的腿上,“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東子他爸……”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昨兒晚上也念叨了一句,說這腿傷總算是熬到頭了。”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黎芳心頭一熱,用力點了點頭:“嗯,讓叔叔也費心了。”
吳嬸沒再多留,又說了幾句注意休養(yǎng)的話便離開了。黎芳抱著那溫?zé)岬娘埡谢氐焦衽_后面,打開蓋子。金黃濃稠的小米粥氤氳著樸實的谷物香氣,旁邊幾個白白胖胖的素包子,看著就讓人安心。這不僅僅是早餐,更像是一份被正式接納的、帶著煙火氣的宣言。
吃完早飯,黎芳和父母打了招呼,便出門了。她的腳步因拆掉石膏而顯得格外輕盈,目標(biāo)明確——心怡美容店。是時候了。
推開美容店明亮的玻璃門,熟悉的香氛氣息撲面而來。慧慧正在前臺整理預(yù)約單,抬頭看見她,驚喜地叫了一聲:“芳姐!哇,石膏拆啦?感覺怎么樣?”她放下手里的東西,小跑過來,繞著黎芳轉(zhuǎn)了一圈。
“完全沒事了。”黎芳笑著展示了一下靈活轉(zhuǎn)動腳踝的動作。
店長也聞聲從里間出來,看到黎芳康復(fù),臉上露出由衷的笑意:“黎芳,回來就好。大家伙兒可想你了,好幾個老顧客都問呢。”
黎芳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這間承載了她職業(yè)起步和無數(shù)悲喜片段的美容店,然后鄭重地看向店長和慧慧:“店長,慧慧,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照顧和信任。我今天來,是……是來辭職的。”
空氣靜默了一瞬。慧慧驚訝地張大了嘴:“辭職?芳姐你要去哪?”
店長也斂了笑意,神情認(rèn)真起來:“黎芳,你在這里做得很好,前途……”
“店長,”黎芳打斷他,語氣溫和卻堅定,“我非常感激在心怡的這段經(jīng)歷,也學(xué)到了很多。但我想走另一條路了。我想開一家自己的工作室,做醫(yī)療美容方向。”
她清晰地說出了那個在心里醞釀了千百遍的名字:“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芳華’。”
店長看著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和那份沉淀下來的自信,沉默了幾秒,最終釋然地笑了笑:“‘芳華’……好名字。黎芳,你有這個想法和能力,我支持你。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咱們這行,多個朋友多條路。”
慧慧也從最初的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雖然不舍,但更多的是興奮:“哇!芳姐你要當(dāng)老板了!太棒了!以后我去給你打工!”
黎芳笑著擁抱了她一下:“好姐妹,當(dāng)然歡迎。”
辭職的過程比想象中更順利,帶著一種水到渠成的意味。走出心怡的大門,陽光正好,黎芳感到前所未有的開闊。她拿出手機,撥通了童柳音的電話。
“喂,老同學(xué)?”童柳音的聲音帶著一貫的爽朗。
“柳音,”黎芳的聲音里充滿干勁,“我的腿好了,店也辭了。我的‘芳華’醫(yī)療美容工作室,準(zhǔn)備正式啟動了。你之前說可以幫忙聯(lián)系儀器設(shè)備和培訓(xùn)資源……”
“太好了!”童柳音在電話那頭聲音拔高,“就等你這句話!放心,包在我身上。儀器的渠道我有,保證性價比。培訓(xùn)資源更沒問題,我們學(xué)校這邊正好有個和韓國機構(gòu)合作的項目,可以安排你這邊的人去短期進(jìn)修,專攻光電抗衰和微整注射基礎(chǔ),絕對前沿!不過,場地定了嗎?”
“定了!”黎芳語氣篤定,“就在我家超市二樓。位置臨街,空間足夠,上下也方便。”
“超市二樓?”童柳音有些意外,隨即笑道,“可以啊黎芳,這資源整合利用得好!近水樓臺,客流不愁!行,我這邊立刻幫你聯(lián)系對接,爭取用最短時間把專業(yè)框架給你搭起來!”
掛了電話,黎芳的心跳有些快。藍(lán)圖正在一點點變成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她轉(zhuǎn)身,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超市門口,父親正指揮著工人往樓上搬東西,是一些裝修用的板材和工具。
“爸?”黎芳疑惑地走過去。
父親抹了把額頭的汗,指著樓上:“東子找的人,上午就過來了。說二樓空著也是空著,早點動工早點用。”
黎芳心頭一暖,快步走上樓梯。原本空曠的二樓空間已經(jīng)熱鬧起來。幾個工人正在忙碌地測量、劃線。東子也在其中,他脫掉了平時沾著煤灰的工作外套,只穿著一件半舊的工字背心,露出結(jié)實的手臂。他正和一個戴著眼鏡、像是工頭的人指著墻壁比劃著什么,神情專注認(rèn)真。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流下,他也渾然不覺。
看到黎芳上來,東子眼睛一亮,大步走過來:“拆石膏了?感覺怎么樣?”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她的腳踝上。
“完全好了。”黎芳看著他汗涔涔的臉,遞過去一張紙巾,“你怎么……”
“閑著也是閑著。”東子接過紙巾胡亂擦了一把臉,語氣自然,“找的這老陳是我爸以前的老工友,手藝信得過。我把你畫的那個簡單的布局圖給他看了,他說完全沒問題,水電線路也幫你規(guī)劃好。”他指著那個戴眼鏡的工頭,“材料我讓他們都選環(huán)保的,貴是貴點,但你這行當(dāng),環(huán)境安全最重要。放心,賬都記著,等你黎老板發(fā)財了再還我。”
他話語里帶著點調(diào)侃,眼神卻無比真誠,沒有半分施舍或居高臨下的意味,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我來做”的擔(dān)當(dāng)。
黎芳看著他沾著點白色膩子的手指,看著他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緊貼在寬闊的背上,看著這因他而提前啟動、熱火朝天的施工現(xiàn)場,一種沉甸甸的暖流堵在喉嚨口,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都在這無聲的認(rèn)同里。
接下來的日子,黎芳忙得像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白天,她要在超市幫忙照顧生意,特別是楠楠放暑假了,小丫頭纏人得很。更多的時間,她泡在二樓的工地上,盯著裝修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和工頭老陳溝通調(diào)整,確保符合醫(yī)療美容工作室的潔凈、專業(yè)要求。同時,童柳音那邊的資源也源源不斷地對接過來。她需要篩選儀器型號,對比價格參數(shù),研究培訓(xùn)課程內(nèi)容,常常深夜還在燈下翻閱資料、打越洋電話溝通。慧慧果然辭了心怡的工作跑來幫忙,處理各種瑣碎的聯(lián)系和文書,成了她得力的助手。黎芳的父母更是全力支持,主動承擔(dān)了超市里絕大部分的活計和照顧楠楠的任務(wù),讓黎芳能心無旁騖地?fù)湓谒摹胺既A”上。
東子下班后,只要得空,也必定出現(xiàn)在二樓。他不怎么懂裝修設(shè)計,就默默地幫忙搬抬重物,清理建筑垃圾,或者跑腿去買些急需的配件。他話不多,只是用行動表明著他的存在和支撐。偶爾,黎芳累得靠在剛砌好的隔斷墻上短暫休息時,會有一瓶擰開了蓋的礦泉水適時地遞到她手邊。她抬頭,總能撞進(jìn)東子那雙沉靜又帶著關(guān)切的眼睛里。
一個月后,“芳華”醫(yī)療美容工作室初具雛形。簡潔明亮的接待區(qū),溫馨私密的咨詢室,還有兩間嚴(yán)格按照醫(yī)療標(biāo)準(zhǔn)打造、配備了專業(yè)無影燈和消毒設(shè)備的操作間。嶄新的儀器在童柳音的親自押送下也陸續(xù)到位,拆開防震包裝,露出科技感十足的冰冷機身。黎芳的手指拂過那些光滑的金屬外殼,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激動。童柳音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韓國合作機構(gòu)的資深導(dǎo)師下月初就能到位,進(jìn)行為期一周的駐店指導(dǎo)培訓(xùn)。
掛牌的日子定在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清晨。一塊蒙著紅綢的長方形招牌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二樓,固定在臨街的墻面上。紅綢垂下,蓋住了下面嶄新的字跡。黎芳的父母、慧慧、童柳音,還有特意請了假趕來的東子和吳嬸,都站在樓下。楠妮也被外婆抱在懷里,好奇地看著。
黎芳站在招牌旁,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她深吸一口氣,看向身旁的東子。東子對她鼓勵地點點頭,眼神沉穩(wěn)有力。她又看向樓下翹首以盼的親人和朋友,他們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祝福。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街對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東子的父親,吳叔,不知何時站在那里。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背著手,身形挺拔。他并沒有走過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塊蒙著紅綢的招牌,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卻深邃復(fù)雜,仿佛在審視,又仿佛在衡量。當(dāng)黎芳的目光與他隔街相望時,他并沒有移開視線,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幅度小得幾乎像是一個錯覺,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黎芳心底漾開一圈巨大的漣漪。那是一個沉默的、屬于父輩的、帶著審視后的最終認(rèn)可。
黎芳的心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踏實感填滿。她不再猶豫,伸出手,緊緊抓住紅綢的一角,用力向下一拉!
鮮艷的紅綢如瀑布般滑落。
“芳華醫(yī)療美容工作室”——幾個銀灰色、設(shè)計簡約而富有質(zhì)感的藝術(shù)字,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下,豁然展現(xiàn)!
“哇!掛上啦!”慧慧第一個歡呼起來,使勁鼓掌。
黎芳的父母也笑得合不攏嘴,連聲說“好,好”。
童柳音掏出手機,笑著記錄下這一刻。
吳嬸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輕輕碰了碰身邊兒子的胳膊。
東子仰頭看著那簇新的招牌,陽光下,他的嘴角高高揚起,眼中映著“芳華”二字的光彩,滿是純粹的驕傲和喜悅。
黎芳站在招牌之下,指尖輕輕撫過那冰涼光滑的木質(zhì)邊框,觸感堅實。晨風(fēng)帶著初夏特有的蓬勃氣息拂過她的面頰,吹動了額前的碎發(fā)。她抬起頭,望向東方。城市的天際線上,一輪朝陽正奮力躍出樓宇的遮擋,將萬丈金光潑灑下來,瞬間點亮了整條街道,也毫無保留地?fù)肀Я怂退摹胺既A”。那光芒如此熾烈,如此嶄新,帶著一種不可阻擋的、破繭而出的力量。
就在這片金色的晨光里,就在樓下親友們喜悅的喧鬧聲中,黎芳口袋里的手機清脆地響了起來。她收回目光,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指尖微動,劃開接聽,將手機舉到耳邊。
“喂,您好?‘芳華’工作室。”她的聲音透過初升的陽光傳遞出去,清晰,平穩(wěn),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面向無限可能的平靜力量。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和的女聲,帶著點遲疑和期待:“你好,請問……你們這里可以做面部的緊致提升項目嗎?我姓徐,是……是徐姨介紹的。”
黎芳握著手機,迎著那輪蓬勃升起的朝陽,臉上的笑容如同此刻傾瀉而下的陽光,燦爛而堅定地綻放開來。
黎明,說來,就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