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際霧白,飛沙捲在夏風之中,撫過大地的風,微弱而熱暖。
石破雲在醫館的後院裡專心顧著爐火,一字排開的藥壺,讓人沒出神的空隙能鑽,莫不聚精會神,就連手裡那把蒲扇也時不時地揮著,沒讓任何一爐火減了原先的旺度,而後頭蹣跚的腳步也並未讓他回頭,依然自顧自個兒地熬藥。
醫館前頭,不知多少人需要眼前這些救命藥。
一枝木拐、一雙繡花紅鞋停在身側,竄入餘光之中。石破雲調開視線,依舊沉默。
那火,盛開得如團團小花,過旺燒乾了壺,太弱延了藥效,要恰如其分,才不枉費千辛萬苦採來的藥材。
做人、做事,也應當是如此。
「范姑娘上哪兒了?」今早沒聽見她的聲,林燕覺得悶,特意出房門尋人。
好半晌,他才答話。「到外頭去。」
「幾時回來?」
「不知道。」他言簡意賅,沒有多言。
「破雲,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樣。」似乎,又更加寡言了。
幾個藥壺差不多了,他換了較小火的爐,又繼續照看著,對林燕的話充耳不聞。
「還好,你沒變,仍是那個你。」她說得輕,話中帶著暖暖的笑意。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他兩眼一黯,搖扇的手停下來。「包括我在內。」
「你還氣我、恨我嗎?」昨夜,他悍然拒絕,她已然明白。這嗓聲,她聽了好多年,懸在心裡頭藏著,最後成了習慣。
這句話,讓石破雲手裡勁道緩緩收緊,扇柄微微作響。「無所謂恨不恨。」說沒有任何的怨太過偽善,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她一直都想要告訴他。
「妳沒有,從來都沒有。」他已經不想再回首,請她放開自己,也放開他。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無法看見他現在的模樣,是她最大的遺憾。
「很自在。」在遇見范清瑟之前,是一遢糊塗。
「那我心安了,你要過得好,比誰都還好。」這世上她最虧欠的人,就是他而已。
如果她沒有失明,見到現在的他,恐怕比誰都驚訝,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石破雲忍不住苦笑,瞥見臂上繡的騰樣。
她留下的痕跡,總是特別的清晰,讓他時時刻刻惦念著。直到如今石破雲才明白,當年她不是冀望那些鳳鳥神獸護他平安歸來,而是要他日日夜夜掛記著,要他一見到騰圖就想起她還在故鄉守著。
其實,她怕他衣錦還鄉,官爵加身之後,就不要她了。豈知,是她拋下了他。
「妳的眼,是幾時看不見的?」
「你走後沒幾年。」
「病了?」
「嗯。」她用淚水埋葬良人,全是咎由自取。
「妳夫家的人,怎如此輕怠?」她的人生,就此墜入黑暗的深淵,多痛苦!
「是我自己大意,相公待我很好。」有時,不過是命而已。怪良人走得太早,拋下一對孤兒寡母,怎不生怨?「我總是想,何時老天爺才會懲罰我?只有我一個人得到幸福,是不公平的。」而後來,稚子也捨她走先,一同追隨夫婿的腳步,讓她獨活。
她的話聲又輕又柔,一如往常,仍是昔日那個小姑娘家,似乎一點兒也沒改變過。但石破雲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
一如,她想像他仍是從前那個樣!
多可怕,他矇住了雙眼活了多少年?把她裝在心田裡,反覆地折磨著己身。若不是有人拉他一把,恐怕在死去之前,任寂寞吞噬殆盡,他還只能抱著有她的記憶入墳頭去。
「當我一次次失去所擁有的,我才明白當年你走時,是怎麼樣的心情。」他一個人轉身離去,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而最後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待他是多麼的殘酷。
她忘不了對他的虧欠,懷著滿滿的歉疚,然後一個人活到了現在。
「我總想,如果光陰可以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不會那樣做。」
轉角旁,一道清麗的白色纖影佇足,她不是刻意要聽兩人的談話,而是不忍破壞他們久別後的重逢。
范清瑟靜靜地聽著林燕話裡那份遺憾和悵然,清麗的臉蛋染著哀愁。是啊,她一定不會背棄他!絕對不會啊!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不做天下人的英雄,絕對不會。」他的人生,或許能更圓滿,甚至沒有遺憾。
他的話,如是一把匕首沒入自己體內,范清瑟比誰還清楚,林燕住在他心裡有多久。那年歲,悠遠得讓人動容。
林燕再問:「你後悔,離開我身邊嗎?」
他遲疑片刻,緩緩開口。「我比誰都後悔。」
在他脫口說出埋藏在自己心底真正的情意時,范清瑟也同樣感受到心口一股被撕裂的痛感,盤踞在她體內,甚至蝕入她的骨底,渾身痛得像是被絞過一回。
滾燙的淚滑過面頰,每一回落下都讓人有烙下火焰的錯覺。她從不知道心痛,原來是這麼樣的痛,可以令人絕望。
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摀著唇不敢哭出聲,連逃離的力氣都沒有,范清瑟頭一回覺得自己沒用。
軟著腿,無力的靠倒在牆邊,在他再度開口之前,她狼狽地逼自己爬離開,離得越遠越好,最好遠到他再也無法看見她的位置。
從前那些對他的堅持,范清瑟再也沒辦法告訴自己努力下去。不是她要放棄,是他不需要她的繼續!
他來到她的身邊,不費吹灰之力,但是她走進他的心裡,卻是費盡全部心力。為什麼,愛情是如此的不公平?
淚水落青石板上,她的雙手沾滿沙塵,甚至弄髒白色的羅襦,也未敢停下。待離開後院,她才敢真正地放聲大哭,痛痛快快地為自己失去的愛情而弔唁。
原來,她什麼都不曾擁有!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