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去,也是活下去的一種延續。他以為自己的死亡,能夠保全妳的留續......
范清瑟望著躺在床上遲遲尚未轉醒的石破雲,大眼噙著淚水,令他變得有些模糊。那羅的話,讓她膽顫心驚。
他差一點,就要死在金昭王國了!
健壯的身軀傷痕累累,熱血微微滲出白巾,不難想見當初他是九死一生逃過此劫,此情此景讓范清瑟呼吸差點為之凍結。
「當瑤光帶走妳時,他一人抵擋穆恭王的密軍。」俊雅的臉面不因石破雲的傷重而有所改變,依然平靜無波,帶著一絲的冷漠。「以寡敵眾,不過是匹夫之勇。天坑的惡氣透過傷口侵入他的身底,即便他曾是人們口中的『魃鬼』,也差點真的走進鬼門關裡。」
范清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若不是他胸膛微微起伏,恐怕她的淚水已是潰堤。
「若我還活著,穆恭王是否仍舊會來?」她不懂為何穆恭王要趕盡殺絕?
「確實如此。」那羅並沒有欺瞞她。
「他要的,是我的項上人頭?」她的存在,到底對於金昭王國有何影響?她不過是一介女流,根本沒有動搖國本的能力。「我替他安撫國土的英靈,百姓的心靈,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國家!」
「有妳在,哪怕是一日也會不得安寧。」
「我曾是他的子民!」終於,她明白石破雲的心情,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悲憤感受。「何以對我這般殘忍?」連讓她安生的餘地都不願給!
「因為妳擁有鎮魂鋼。」那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般絕望的眼神,實在很不多見。「而妳所掌握的,遠比妳自己想像的還多。」拋下這句話,他走出房門外,范清瑟隨後追出去。
「什麼意思?我不懂!」那羅掌握太多她所不知道的祕密,鎮魂鋼的存在,鋼內古文意思,都讓她大感意外。他究竟從何得知只有守護者才知道的事情?
那羅提步就走,示意范清瑟與他一道。「鎮魂鋼現世百年,一開始並非由你們族人守護,也是從其他部落爭奪而來。美其名為繼承,說穿了不過就是人心貪婪,鬥爭下所生的高下之別。」
兩人自二樓往樓頂登上,范清瑟不知爬了多久,明明樓層不高,樓頂就在眼前,但要走到盡頭卻不是這般容易,費了許多力氣才來到煙臺樓最高之處。經過幾許曲折,最後來到一間隱密的閣樓。
那羅推門而入,裡頭雅緻整潔,唯有陳設的擺飾相當古老悠久,讓人有恍如隔世之錯覺。
天光自窗縫透入,主窗的雕花刻著雙龍搶珠、鳳凰翔舞,寬大的掌心輕輕一推,夏風隨即盈入滿室,撲鼻而來馥郁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映入眼裡絕麗的景致,讓范清瑟不禁訝然,再度說不出話來。蔚藍天幕,藍得如加了釉彩的青瓷,翠藍得不像是真實。翻飛在風中的粉嫩花瓣,定睛細瞧,花樹高壯聳入雲天,在夏日裡恣意怒放,美得如幻如夢。
放眼望去,城內瓦舍渺小整齊,似是盤上棋子。「這樓……真高!」她不是沒爬幾層嗎?怎會有那麼遼闊的視野?
「在鳳還都國裡,只有夏日才能見到這美景。」那羅見到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忍不住想笑。「入秋之後,都國境內大多起霧,白茫一片,冬日偶爾能見雪景。」
在半空中飛揚的花瓣,盛著風落入屋內,范清瑟攤出手心,接住幾瓣花朵,帶著晶瑩剔透的粉紅光澤,微涼涼地透著掌心。「原來人世間,還有這樣的寶物。」她從沒見過城中有聳入天際的花樹,恣意怒放在夏令裡。
「那是夏寒花,一年四季都是花期,另有別名叫『春永在』。春夏粉色,入秋轉淡紅,初冬褪成白色,永不凋零故得『永在』之名。」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花。」范清瑟看了著迷,可眨眼的工夫,花瓣居然化開在掌心裡變成水珠了。「怎麼會這樣?」鬥清妍裡有太多不可思議之事。
「夏寒花來自東瀛,據說樹底下是狐妖們最終的死亡墓地。」那羅將落在肩上的花瓣吹掉。「它吸取狐妖的靈力,最後成長為妖花,若使用得當,能夠讓人的記憶短暫停留,成為一瞬的空白。」
「所以,我才會對怎麼來到鬥清妍的過程一概不記得了,是不是?」
那羅頷首,「當年我將它移株到中原,可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
「這樣對我有何用意?」
「那批密軍穿越金昭國境,一路追到康定大朝,怕妳身心俱疲便出此下策。這一點,破雲也同意。」
范清瑟嘆氣,這確實是石破雲會做出的事。「你們樓子蓋得這麼高,難道不怕惹人眼紅?」
「夏寒花的妖氣,能夠為鬥清妍遮蔽住世人的眼,所以不怕。」也因此,這座樓子看在外人眼中,終年籠照著淡淡霧氣,還有人以為是隔壁包子鋪傳來的蒸氣呢。「這座樓子的真身,不會有人知道。」
「真身?」范清瑟聽不懂他的意思,對她而言,青冥門裡裡外外都藏有祕密。
「以後,妳會知道的……如果妳願意助青冥門一臂之力,那些妳好奇、想知道的事,總有一天定會撥雲見日。」
「我能有怎樣的本事?」范清瑟苦笑。「我不死,終成為穆恭王心頭大患,天坑因我私心而現世,連阻止的能力都沒有,我該怎樣助你們?」
「當年妳族人繼承能鎮壓鎮魂鋼的靈力,穆恭王亟欲剷除的不是妳,而是繼承鎮魂鋼的守護者,那裡頭有足以撼動金昭王國的祕密。來日,將影響天下局勢走向。」
而她的運氣顯然不夠好,才會淪為被拘殺的對象。
范清瑟按著自己的心窩,不明白鎮魂鋼與金昭王國有何種關係。
「恐怕是多年前,金昭王國的血脈與妳族裡有牽連。據我所知,穆恭王曾有個兄長,當年下落不明,日後交由次子繼承王位,這始終是他心裡的結。想必是躲入妳族人的羽翼之下,然而天下沒有永遠的祕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這祕密藏在鎮魂鋼裡?」
「應當是如此,穆恭王也怕自己兄長所生的子女未來有一日歸回金昭王國,屆時勢必掀起王位之爭。」
「你要鎮魂鋼,是要輔佐落難的王族重登王位?」
「金昭王國內部爭鬥與我無關,天坑現世,倒是讓我多留意幾分。」那羅解開她心中的疑慮,到牆角的矮幾旁,掀開上頭布幔。
一塊長寬方正,約如車輪大小的石碑現於眼前,碑面平整光滑,而中間有塊小小的圓形凹槽,猶如鎖孔。
「你說古書有載,天坑,神之鑿也。那鎮魂鋼呢?」
「人之造也,啟天地之惡門。這碑面光潔如鏡,裡頭大有乾坤。」必然與鎮魂鋼有關連,那羅相當清楚。「天坑既啟,自然能關,難道妳不這麼認為?」
范清瑟猶豫,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實。「鎮魂鋼我不能交給任何人……」
「繼續這樣下去,天坑必定會侵吞中原!妳不也在金昭王國看到了?只要這樣的大坑持續生出,就會有許多無辜百姓受害!它出現毫無預警,散發出的惡氣危急萬物,根本防不勝防!」
「只要交出鎮魂鋼,天坑就能消失嗎?」范清瑟哽咽,交出鎮魂鋼,她死是遲早的事。但她沒想過,自己死得是那樣的早。
「青冥門必定全力阻止。」那羅看著那雙噙著淚水的眼,傾身問她。「妳,和鬥清妍做買賣吧!」
她想起花弄微說過的,鬥清妍能夠實現登門客人所有的願望。包括超越生與死嗎?
「只要妳有心願,沒有實現不了的事。」這一點,他能夠保證。「不過,我們得收取相當的代價,妳務必要知道。」
「需要很多銀兩?」
「俗世的身外之物,在鬥清妍裡最沒價值,這種隨手可得的東西,沒有收藏的意義。拿到了,還真讓人開心不起來呢。」那羅淡淡地笑,問道:「考慮得如何?只要妳同意,馬上就能成真。」
他伸出手,朝她心口探去,范清瑟有些驚慌,立馬退開。「你身上,有魘魔的味道!」
收回手,那羅瞧了瞧掌心。「啊,妳聞到氣味,還是看見影子了?」真敏銳,不愧是鎮魂鋼的守護者。
「凡人沒有操縱魘魔的能力,為何你有?」而且,還不止一種。「破雲身上的夢魘,也是你放的?」
「肉體凡胎確實沒有……」那羅一頓,又接著道:「所以,我沒法決定留在對方體內的魘魔為何種。妳也知道,這世上有太多貪念,那些惡念叢生所形成的力量,最後轉化成各式各樣的魘魔。」
「你驅使那些魔為己用,所以才開了這間鋪子?」
那羅搖搖頭,「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鬥清妍,只有需要的人,才會來到這裡。每個客人,都是不請自來。」
「包括我,也是?」
「當然。」那羅莞爾,對於她的畏懼有些不以為然。「不必揣想我有何來歷,和妳同樣都是普通人,妳不也是擁有尋常人沒有的力量?我們……都一樣!」
在說出這話時,范清瑟能察覺得到他有多冷漠。
她多麼希望自己是再平凡不過的人,自在地活在這片藍天之下。但是,天不從人願,沒法讓她過得如此順遂。
「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這樣……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是命運讓她無從反抗,她只能順從地走下去,不怨天不由人,凡事儘可能往好處想。
如果不這樣做,范清瑟怕自己真的活不下去!
「既然如此,就和鬥清妍做買賣吧——」
「我……」
「不準說出妳的願望!」突地,房門遭人推開,石破雲按著傷口,氣喘吁吁地吼著。「絕對不能說!」
「破雲?」范清瑟迎上前攙扶他。「傷得那麼重,你不該下床的。」
石破雲滿臉汗水,顯然負傷爬上樓,對他而言太過負擔。「千萬不要隨便說出妳的想望,不要輕易地和鬥清妍交換條件。」
那羅搖搖頭,再度感到可惜,只差一點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呢!
「你不要搧動她!」石破雲的話,顯然是在警告那羅。
「這世上最不堪一擊的,就是人心。」俊顏微微一哂,似是春風。「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啊。」
這句話,戳進石破雲心口,讓他臉色極為鐵青扭曲。「那羅,不要趁人之危。」
他頷首,不打算如此固執不懂變通的傢伙爭論,經過過范清瑟身邊時,深沉的瞳眼望進她的眼裡,似乎藉以窺探她的內心究竟被動搖了多少?
石破雲將她拉往懷裡,企圖掩住她的視線,待那羅離開屋子,才放開她。「以後看見那羅,儘可能離他遠些。」
「破雲,你別想太多,好好養傷吧。」范清瑟攙著他坐下,擔憂不已。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幾乎是握疼她。「聽我的話!不要讓自己一輩子活在後悔裡。妳要記住,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若要心想事成,必須付出相同代價,後果不是妳能承擔的!」
就因為他是過來人,所以才這樣勸她的,對吧?「那羅不是普通人,你……畏懼他,是不是?」她在他眼中,看見方才那一閃而過的驚慌,源於對那羅能力的驚駭。
「妳有什麼心願想達成?有什麼是我沒法替妳做的?告訴我,我為妳盡力。」
范清瑟抿嘴一笑,「我想要的,遠比你想得多。我希望天坑消失,希望穆恭王放棄我,希望光陰倒流,那麼我一定不會讓鎮魂鋼離開自己。」
「妳的希望裡,沒有一個選擇是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她為他拭去額上的冷汗,萬般不捨。「我比誰都想許下這心願。」但是,卻不能夠。
「我由衷地希望妳比誰都自私!」如此一來,他便不會鎮日心神不定。石破雲多怕她有一天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讓鬥清妍實現我的心願。」范清瑟握住他的手。「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