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如果想要真正地了解什么是靈魂,靈魂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就應該時常抬起頭來,看看天上的云層,云層就是靈魂的影子。
邊界天使們兢兢業業地撫弄著云層,用輕柔的羽毛將他們撥開,如同檢視一團團珍貴的蠶絲,仔仔細細。因為一旦它們出現了瑕疵,一旦吸滿了水霧的、層層疊疊的云團們發生了碰撞,所有天災人禍就會像暴雨一樣降下,毫無約束的河水便會恬不知恥地泛濫于人間。
我們要防止這一切,而這,便是我們精神世界天然的責任。”
——《靈魂高等研究院院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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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為自己是人類而羞恥,要自豪!
你內部一個拱頂通向另一個拱頂,無窮無盡。
你永遠不會圓滿,因為本來就該這樣。”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羅馬式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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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暉。
意大利,比薩城,奇跡廣場。
距離文藝復興的發源地佛羅倫薩只有一個小時的火車路程。
但由于比薩斜塔的存在,比薩城總能吸引到更多的游客,擁有更高的人氣。
金紅色的夕陽光柱穿過比薩斜塔,穿過奇跡廣場另一邊灰白的主教堂,穿過擺著各種姿勢拍照的人群,斜插在草地邊臨時搭建的小舞臺上。
搖滾樂手們滿面紅光,一邊歌唱,一邊在臺子上踏著步子拍起手掌。
臺下的游客衣著休閑斑斕,舉著相機、酒杯或果汁,情緒漸漸被帶起來,也開始踏起步子,有的甚至踩著拍子轉起圈來。
藍天,紅云,古跡,音樂……,一派輕盈寫意的悠閑黃昏。這里總是充盈著屬于旅游勝地特有的氣息,那是一種熱烈的,不理智的氣息。
魔力鳥站在比薩斜塔第七層的欄桿邊,他的形象和周圍的游客格格不入。
披肩黑發帶點微微卷,一件極寬松而皺巴巴的白綢襯衣,像中式褂衫一樣改成了斜扣,在風的吹拂下顯示著質地的柔軟,但由于別在舊得掉色的皮帶里,所以顯得臟臟的。
一襲又臟又舊的長風衣,蓋住了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褲子,黃棕色的皮鞋毫無光澤。
全身上下看起來像是剛參演完某部展現中世紀底層生活的戲劇。當然這樣的形象在歷史氣息厚重的比薩,并不十分違和。
斜垂著幾縷亂發的面龐卻極白。極白的面龐上,卻掛著兩大個烏黑的眼圈。若不是雙眼如燈如火般明亮,那整個眼眶就都是烏黑的了。
正是這雙亮眼睛,以及風中自如的亂發,讓魔力鳥在不同于人群的古怪神情中,顯露出某種精靈般的流浪氣質。
一個小時前,他關上花店的門,穿過街來到廣場登上塔,他在第七層站立了一陣子,為了等小英仙座的消息。這幾年除了種花賣花什么都沒干,對于世界,他感到十分的生疏。
從前魔力鳥對小英仙座是不太看得上的,他不喜歡這個發型和他一樣帥卻總是戴著一副眼鏡的家伙。
明明元魂是不會近視的,比肉體的眼睛可靠多了,戴不戴眼鏡根本沒有區別。
而且這家伙一點也不……靈活,反應又慢,說話還愛講長句,固執又死板,總之,和自己氣質不符。
但不得不承認,小英仙座的知識是如此淵博,以至于他魔力鳥也屈尊去研究院聽過幾次課,盡管實在是講得很無聊。
當然,魔力鳥相信自己的出現一定為這個書呆子的課堂帶來了轟動的明星效應,讓課堂蓬蓽生輝,只是學生們不敢表現出來而已,所以自己也只好故作矜持。像自己這樣的傳奇人物一般人一生也見不到一次,所以學生們一定和自己一樣憋的難受極了。
然而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小英仙座。
“這娘娘腔,怎么還不吭聲……”
忽地,他看到,塔下,人群背后,三四個人快步穿過草地,沖入塔底最下一層。
魔力鳥眼珠轉了幾轉,胡子抽動了下,噥嘟著:“總是不能好好喝口朗姆酒。”一邊從唇邊將酒瓶放到了地上。
滿嘴的胡子與烏黑的眼圈構成一幅壞笑的表情。亮眼睛里滿是輕蔑的嘲諷。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個刺青:六分儀。這種扇形的儀器,帶有刻度、卡尺和幾個鏡頭,通常用于航海時測量位置坐標和星星的高度。
魔力鳥輕輕翻轉手腕,仿佛在把玩藝術品一般。
右手掌心向上,掌心中央,是一個懷表樣式的刺青。
刺青從掌心的皮膚上緩緩飄起來,浮在手掌中,變成了一只舊得斑駁的黑色懷表。
魔力鳥撇撇胡子,翻開帶著表盤的蓋子,露出里面白色的,畫滿刻度的羅盤。
攸地,羅盤上騰起一團藍黑色的霧光,瞬間籠罩了整個羅盤。
原本白色的羅盤此刻一瞬間變為一個如夜般黑的洞、一個被捧在手上的黑洞。
一點點亮光如塵粒般在黑洞中心快速閃爍起來,很快,一幅星空浮現在變黑的羅盤里。
“次元北斗。”魔力鳥撲閃的眼珠向欄桿方向一瞥。
羅盤里那一片星空小小的,卻又似乎無限大。
星空在羅盤里快速動起來,滑動、旋轉……一個個星系走馬觀花地劃過羅盤里的夜空。直到羅盤里的夜空中,浮現出北斗七星。
斗柄似乎被某種磁力吸引著,如同羅盤上受到干擾的指針一般擺來擺去。
籠罩在羅盤上的藍黑光芒,宛如深邃的星云,閃爍著變換著,仿佛積蓄著能量的沸水。
魔力鳥隨著斗柄的指向移動著步子,轉了半圈,指針穩定下來時,他對著遠處的天空停下了腳步。
這是美麗的黃昏,天邊甚至出現了火燒云。幾塊厚云在紅透的萬道夕霞中,宛如云層上的仙島。
微風輕輕吹著,黃昏迷人的落日薰風。
他捧起羅盤送到唇邊,對著天空,呼地一吹!
……
這幅美景迅速被藍黑的光覆蓋,或者說抹去。如同一張畫布被燒穿了個洞,面前的天空塌陷進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天窗。
奇跡廣場上的游客看不到這樣的奇跡。熱情的音樂中,每個人和每個人一樣高高興興。
這個世界的人,大多數靈魂普普通通,沒什么獨特的想法,所以每個人看到的世界和每個人看到的世界一模一樣。
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像共振一樣,被外部世界的節奏帶動著,而對精神的世界一無所知。
對于魔力鳥這樣的,來自精神世界的人而言,這個世界的人一般被他們稱為靈魂修煉方面的盲人,簡稱靈盲。
靈盲,靈魂還沒有被解封的人,靈魂還困在混沌中的人,靈魂還受制于肉身的人,不得大自由的人。作為普通人,每天渾渾噩噩過著日子,生活里風和日麗,喜怒哀樂。
而非凡的瞬間,往往只屬于少數人。
天空中,一幅新的、昏黃色調的畫面在這巨大的窗口里浮現、展開:一條小河從兩座房子之間穿過,河的一邊是漂亮的宮殿,另一邊是石頭牢房。
河面上空一座封閉的石橋連接了宮殿和牢房。石橋上只有兩面窗子,窗口花瓣形的石欄,將窗子切割得更陰暗。
橋下的河面上,一艘小船悠悠劃過,劃船的意大利人穿著中世紀的服裝。
“嘆息橋。”魔力鳥肩膀一沉,自言自語的聲音也沉,“只有我出來了。”
然后他拿起酒瓶,隔空對著石牢方向做了個敬酒的動作,喝了一口,仿佛將過往的時間也一口吞下。
和先前帶著嘲諷的笑意不同,此刻魔力鳥的神情仿佛蠟像般凝固了一下才化開。
嘆息橋,中世紀威尼斯囚犯下地牢的必經之路,幾乎沒有人活著出來過,也是死囚上絞架之前的必經之路,最后看一眼天空的地方。是絕望的最后呼叫,是歷史煙塵的灰暗一角。
迎著夕陽金紅的光柱,魔力鳥眨巴著眼睛,揮一揮又臟又皺的衣袖,將這幅天窗中的畫面推到一邊。
而先前天窗里的位置,浮現出另一幅畫面:幾個中世紀士兵裝束的人員,站在船上咒罵著嘲笑著,正在將五六具衣服破爛、傷痕累累的尸體扔下海。
面色晦暗臟污的尸體,在船上被踢來踢去,每具尸體的脖子上都有繩索勒痕。
魔力鳥抬起手,袖口露出布滿手臂的刺青。手腕輕輕向左推,畫面開始倒帶。
——
一雙肥手從滿是血跡的尸體嘴巴里掰下兩顆金牙,舉到被酒精和欲望泡得浮腫的臉前欣賞著,順手擦拭了幾下金牙上的磨痕,檢查光線在金子上的反射。
“海盜都得死!但黃金永生!哈哈哈……”汗水在堆滿浮肉的臉上沖出幾條彎曲的溝壑。
“海盜搶奪,我們分贓,完美的流程!”
船上的中世紀士兵們一陣哄笑。
置身畫面之外的魔力鳥,看著天窗里的事件,看著中世紀的士兵們如何在海盜的尸體上搜羅,將金銀細軟分走,用腳踢尸體,畫著骷髏頭的三角海盜帽被踢來踢去,看著士兵們如何兩兩協手將海盜的尸體一個個扔下海。
魔力鳥神情肅穆,眼珠里一絲殺氣一閃而逝。
手腕向左,繼續倒帶,讓畫面變換。
他看到畫面來到威尼斯中心的圣馬可廣場。
五六個海盜被綁到絞刑架上,天空的烏云昭示著暴雨即將來臨,劊子手們正急急往海盜脖子上套繩索,絞架對面的方桌后面,列隊的士兵旁邊,兩三個官員神情愉快地交談著。
即將被吊死的海盜們絞盡腦汁搜羅了這一生能想到的所有動感鮮活的詞匯,口若懸河地吐著活色生香的語言,周圍的人群大呼小叫,歡呼聲和咒罵聲攪混在一起。
畫面之外,魔力鳥抬起手,慢慢行了個告別禮,嚴肅而珍重。
然后他合上羅盤的蓋子,將眼前的畫面和天窗一起趕走。
夕陽重現,微風吹拂,一切仿佛從未出現過。所有激烈的、刺激性的回憶如雪習習落下。
他閉上眼睛,凝神感受著周圍的空間,空氣如浪濤般沖刷他每根毛發。
無論走到哪里,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誰,我來自何地。
瞬時間,便已進入了忘我的平靜中,宛如整個肉身與靜默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