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有一世,下一世我愿把所有的淚還你。”
他總能夢到一條昏黃的走廊,頭頂上的白熾燈忽明忽暗。自己蜷縮在走廊的一角,他已經數日水米未進了。而他懷里的女孩則面如枯槁,奄奄一息。
女孩死死地抓著他的手,指甲扣在肉里。那鉆心的疼痛卻并未讓他從夢里醒過來。女孩奮力地靠在他耳邊,把話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之后夢就醒了。
賈瑛看了一眼躺在身邊的林絳,躡手躡腳地去了洗手間。
打開燈蹲在馬桶上掏出煙,動作一氣呵成。賈瑛深吸一口,香煙瞬間燃盡了三分之一。
賈瑛盯著燃燒的香煙,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
就因為自己回家晚了二十分鐘,林絳又哭又鬧,甚至拿著壁紙刀在臉上比劃。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估計早已釀下大禍。
燃燒的香煙散發著濃烈的味道,這味道跟洗手間里沐浴露的味道纏綿在一起。賈瑛劇烈咳嗽著,把煙扔進了馬桶里。
“你又抽煙啦!”
賈瑛剛打開門,就看到林絳怒氣沖沖的掐著腰看向自己。
賈瑛訕訕地笑了笑,順手關上燈。
“跟你說話呢!是不是又抽煙去了!”
林絳帶著哭腔喊道。賈瑛側眼一看,果然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臉上滑下來。賈瑛嘆了口氣,輕輕摟住林絳。腦袋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一邊道歉一邊把她抱回床上。
在一起這么多年,曹瑛早已摸清她的脾氣,總會因為一些小事鬧起來。好在脾氣來的快,去得也快。
鬧起來的時候什么都不管,什么危險的事情都能做出來。但不發脾氣的時候也是個恬靜可人的女孩兒。
他躺在床上,身邊的女友已經入睡。他又回憶起那個夢境來,那個夢牽著他十來年了。這幾天更是只要閉上眼睛,那夢就徑直鉆進他的腦袋里。每次都比上一次更加真實,更加令他心疼。
他回憶著夢中女子的一顰一笑。雖只有彌留之際的些許片段,可卻讓他魂牽夢縈。自小時只要無聊,自己便在腦海里豐富著與女子之間的細節。
現如今,他已經給兩人構思了一篇完整的愛情故事。雖然情節雜糅了《紅樓夢》;《西廂記》;《梁祝》和《羅密歐與朱麗葉》。
這些劇情在他腦海里翻江倒海,甚至他總能看見女孩躺在床上,而自己穿著大紅色袍服被人簇擁著走進了另一間屋子。
而更多還是通過夢境所延展的諸多想象,因為有所憑依所以更加真實。兩人在腦海中乘風破浪,那一番恩愛和纏綿讓他心馳神往。
越是幻想,越是向往,看枕邊人越是不順眼。
他又看了女友一眼,心底里突然生出想要上前掐死她的沖動。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心里罵了自己兩句。鉆進了被窩。
路被徹底堵死了。賈瑛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但這也僅能發泄心中的郁悶,對于現狀卻無濟于事。
林絳蹙著眉,時不時探出腦袋看一眼前面堵塞的道路。
“我就說早點出來吧!你看,堵成這個樣子上班要遲到啦!”
搖上車窗,林絳又梨花帶雨地沖賈瑛喊起來。緊接著淚珠就止不住地從臉上落下來,不論賈瑛如何勸都沒有停下來。
賈瑛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剛看過表,其實還有半個小時才九點。堵車最多十分鐘,猛踩油門的話時間完全夠用。
可這話說了幾遍,林絳還是一邊哭一邊抱怨。一直等車再次啟動之后,才逐漸止住眼淚補起妝來。
他無聊地看著人行道上的行人,拿著抹布擦拭著書架。
盡管是市中心,可書店卻空無一人。有時候他真羨慕旁邊的奶茶店,不管什么時候總有青年男女光顧。
尤其是這個季節,門前擺上兩張圓桌,那些談情說愛的男女就在自己窗前耳鬢廝磨。原本他很反感這些人,感覺他們玷污了這里的書香氣息。
可后來他逐漸發現,一些自己來喝奶茶的女性會在書店里買本時尚雜志,之后坐在那里慢慢看。那小圓桌無形中給他帶來了客源,自然他看那些人也就越來越順眼了。甚至還專門把一些賣的好的雜志和暢銷書擺在門前的架子上。
可今天一上午自從開店之后別說賣書了,就連推門進來的都沒有。閑得他把書架擦了兩三遍。
最后實在擦不動了。他靠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了眼封面,上面寫著《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他隨便翻了幾頁,輕輕念著那頁第一行文字。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他反復念叨著這句話,腦子迷迷瞪瞪地陷進了幻象里。
這次他是一個國家功勛卓著的大將軍,與史丞相府的女兒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早已私定了終身。
正在兩家緊鑼密鼓張羅婚事時,北方戎羌進犯。皇帝命他調兵迎敵。
戰事是不利的,他盔甲外面套著皮襖,瑟縮地站在沙盤面前。戰事已經月余,幾次交鋒都以失敗告終。現如今他只能帶著殘兵們暫時躲在林子里。但他知道戎羌很快就會發現這里,把他們一網打盡。
“將…將軍。戎羌…戎羌騎兵沖過來了。”傳令兵大呼小叫地沖進來,緊接著整個營地就響起了殺伐聲。
他沖出帳篷,只見戎羌騎士揮舞著手里的鐵蒺藜砸向正在休整的士兵們。他只能在身邊護衛的保護下且戰且退。
身邊的護衛一個個倒下,他獨自躲在山下的洞穴里。只聽見馬蹄聲在耳畔回響。
他趴在一塊巨石上,拿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毛筆寫著書信。
自他出征后,史家姑娘日日想,夜夜盼。茶不思,飯不想。只望他凱旋歸來,盡快成婚。
這封絕筆信終于在一個月夜送到了史姑娘手里,等她打開,劇情就要落入爛俗卻動人的結尾。
“交換余生,是我,非我,苦與樂。”
他接起電話,那邊傳來女友的聲音。
“阿瑛,你昨天說想吃大閘蟹。今晚你來接我,咱倆去海鮮市場啊。”
他敷衍地答應下來。腦子里還在回味著幻象中的恩愛。
這時,門口迎賓用的風鈴清脆地響起來。
進門的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女孩。女孩眉毛輕輕皺著,眼睛似喜非喜地掃視著書店。而最讓他驚喜的是,這女孩竟就是自己夢中的那個女孩。
他站起身想要湊過去,可突然眼前一花,腦子劇烈的疼痛,他往后撤了兩步,又坐了回去。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書店里空無一人。根本就沒有那個女孩的身影,書也沒有被翻動的痕跡。只是風鈴不知怎么回事掉在地上。
他重新掛好風鈴,但他馬上就又看到了那個女孩。女孩站在站牌下,他剛打開門,女孩就上車了。
賈瑛學著視頻里的做法,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鹽量。上兩次不是淡了就是咸了,白瞎了食材不說,林絳還為此哭了兩次。
門鎖打開,林絳沖了進來。緊接著就把門給鎖上了。
“怎么了?這么著急忙慌的?”
賈瑛從廚房出來,只見林絳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把臉埋在膝蓋間,低聲啜泣著。
“怎么了?”
賈瑛坐到林絳身旁,輕輕抽出兩張紙巾遞了過去。
“有……有人看我!”
這兩天林絳就總說感覺有雙眼睛一直盯著自己,回來鬧了兩三回,可就是找不到那個人,加上平日里林絳本就有些大驚小怪。所以賈瑛也沒太往心里去。
“我出去看看。”
賈瑛說著穿上鞋走了出去,在門口通往電梯口的走廊里逡巡了幾圈,自然是一無所獲。
回到家,林絳也不為這事哭了。側身躺在沙發上,被手機里的視頻逗得哈哈大笑。
賈瑛嘆了口氣,這才想起鍋里的菜。著急忙慌地跑過去,菜下面已經有些焦黑了。
這幾天他都看見了那個女孩,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店門口等車。為此一到下午他就專門等在店門口,一見到女孩便開門往外走。
可每每總是在他打開門邁出腳的一剎那,不是手機響起就是突然進來一位顧客什么都不買單純為了看看。等他解決了這些事情后,再一抬頭,那女孩必定已經坐到車上了。
他開始幻想起與那女孩邂逅的方式,可能因為一次不經意的碰撞,或者是因為一本封面誘人的書,甚至是一次狗血俗套卻立竿見影的英雄救美。
幻想中的他比平日要高大些,那雙單眼皮小眼也變得符合了主流審美。瘦弱的身體也應該如健身房常客那般健壯。這樣女孩靠在自己臂彎的時候才不顯得突兀。
晚飯時,女友與自己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自己拿著餐刀的左手死死捏著。之后他終于跳起來,一刀插在女友的天靈蓋里。看著女友的腦袋瞬間變成了血葫蘆,他得意地笑著。
頭痛,眼前又閃爍起了星星。睜開眼,他吃著面前的牛排。對女友遞過來的話題,毫無興致地點頭。
賈瑛緊緊抱著花束,一步步走向林絳。林絳此時低著頭,開心地流著淚。
“我愛你,嫁給我好嗎?讓我一生保護你。”
本來跟兄弟們排練過幾次,可到了真格的時候賈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所有甜言蜜語全壓在喉嚨底下,一出口只剩最質樸的承諾。
林絳嬌羞地接過花束,淚中帶笑地由著賈瑛給自己戴上戒指。之后就被旁邊的朋友們起哄,不是讓親嘴的就是讓講講愛情心路歷程的。
“我從小到大總做一個夢,夢見我快死了倒在他懷里。腹部一直在流血,可能是因為在夢里的關系吧,一點不疼。他就這么抱著我,我靠在他耳畔跟他說,下輩子我把所有的淚都還給他。”
“后來我在大學的時候就遇見了他,我才知道那個夢不僅僅是個夢。并且一見到他,我就格外的想哭。”
這個頗有些宿命論的故事瞬間再次把氣氛推向高潮,朋友們紛紛舉起酒杯要為這天造地設的一對干一杯。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記事本,這個本子陪伴了他三年多了。在上一個本子記滿之后,這個本子就成為了他所有奇思妙想的匯集地。他會把所有的關于那個女孩前世今生的故事寫下來,并且總要修修改改。
現在它又成了一本繪畫冊,滿頁的人像畫。都是長發女孩,只是這些女孩不管是側臉還是正臉不是沒有鼻子就是沒有眼睛。
這時,他旁邊的酒吧里爆發出雷鳴的掌聲。這打擾了他對記憶的挖掘。側目一看,他愣在原地。
正是那個女孩,她現在一臉幸福地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看著桌上的花和女孩手指上的戒指,他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木木地推門,又是一陣劇烈的頭疼。可是這次他并沒有往后退。他強忍著頭疼看過去,女孩抱著的男孩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他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被朵云托著飛了起來。幾個穿著妖艷的女孩子飄過來,與他擁抱,激吻。可他卻把她們推下云,跌進了車流里。
“大爺,大爺……”
護工推推他,他這次反應過來。傻呆呆地站起來,也不管口水順著下巴低落在襯衣上。只是傻呵呵地樂,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些,真啦,假啦的話。
護工把他扶坐下來,重新把胸牌別在他胸口。
“甄大爺,別再丟了。”
護工站起身跟旁邊的人耳語道:“也是個可憐人,在這里住了快四十年了。”
他呆呆地望著窗戶,風卷起落葉再天空中飄飄蕩蕩。他渾濁的眼睛里噙滿了淚,可最終還是沒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