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帕蒙半島的邊緣有一個小鎮,那里日落特別美。”斐肯斯喝光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眼神里閃耀著細微的憧憬。
“是的,希弗里小鎮,我去過那兒一次。那里以前是一個偏僻的村落,村民們靠捕魚為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很多人從各地慕名而來,現在那里已經成為一個風景區了。”
“現在去看日落還來得及嗎?”斐肯斯平靜的兩頰稍稍一緊,漾起一絲關切。
“或許可以,快到夏至了,日落的時間會越來越晚。”
“那我們走吧。”斐肯斯高興地說,他從楠木椅上跳起來,像一個得到獎牌的運動員。
太陽懶懶地照著“More than once”咖啡店的小院,幾個帕蒙人坐在那兒用方言交談著,聲音越來越遠,斐肯斯和貝爾結完賬穿過小院走出店門。
“我們怎么過去?”斐肯斯問。
“需要先坐的士去地鐵站搭地鐵。”
“下地鐵后距離那兒還有多遠?”
“還有大約十多公里。”
“但愿能趕上……”斐肯斯自言自語道,他牽緊貝爾加快了腳步。
他們在路邊順利搭上一輛的士,卻因為交通擁堵晚了十分鐘到達地鐵站。
“快!斐肯斯我們該下車了。”貝爾第一次這么用力拽了斐肯斯一下,然后擠入混亂的人群。斐肯斯追上去,跨入地鐵車廂之后兩個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貝爾,你想過離開帕蒙嗎?”
“想過,不過你所說的離開是……”
“去塞維杜班或者雅利頓大港生活。”
“你是說……”
“你愿意跟我走嗎?”
“我當然很想去,斐肯斯,”
“為什么不試試呢?”
“我是說,我當然想試試,但是我的家在這里,我還需要留在學校……”
“那你有沒有想過去雅利頓國立大學?”
“想過,我是說那是遙不可及的daydream,能去那的人少之又少。”
貝爾不愿意讓斐肯斯聽清后面的話,她聲音里的怯弱和猶疑。斐肯斯沒再追問,他轉過頭點亮了手機,看著時間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地鐵快速穿過隧道,躍然駛向架在半空的大橋。他們的眼神透過列車的玻璃窗交匯于遠處被暮色渲染成金色的大廈,幾片烏云如同吸滿水分的厚重羽毛,耷拉在大廈頭頂。
幾乎每一個站都有大量的人潮涌出涌入,他們感到天就快黑了,不是因為白晝結束,而是烏云侵襲的太快。整座城市已經失去了“南空之鏡”的明澈,像是被灰塵遍及的幕布蓋住了一樣。貝爾和斐肯斯就這樣坐在車廂一角,緘默著。一雙溫暖的手爬上了貝爾的手,她感到斐肯斯手心的繭子蹭在手背,思緒像是千條萬縷的交纏的棉線,接著她木然了。她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第二天了,黃昏來的如此之快,他們的行程早已過半,哦不,是所剩無幾。他們必然會和車廂里那些人一樣,在某個站點匆匆下車,而對貝爾而言,他將要去的地方離她太遠太遠。斐肯斯會在什么時候下車呢,或許,明天?
不,就是明天。
地鐵到達終點,該轉的士到希弗里了。這里距離帕蒙市中心大約三十公里,但陰天很快就蔓延到了這里。
“哦,變天了。”貝爾在路上就看到大朵的陰云,但她看到希弗里陰沉的天色還是很失落。
“你看那邊,云端邊緣的橘色,”
貝爾朝著斐肯斯手指的方向抬頭。
“也很美,不是嗎?”
“嗯,可我還是感到遺憾……我很抱歉斐肯斯,我應該早點帶你來的。”貝爾低著頭,腦海里閃出一句“可我們只有三天時間啊……”
“我們走吧”斐肯斯輕柔地撫摸了一下貝爾的頭,牽著她踏上了崎嶇的石子小路——這是通向希弗里小鎮碼頭的必經之路。貝爾的腳已經開始腫痛,而且有些暈車。剛從車上下來時她差點因為眩暈栽倒,但她努力表現出只是腳沒踩實地面。而現在她快支撐不住了,她感到身體極度疲倦,但還是強忍著不適,用手腕挎著斐肯斯的臂彎向前走去。
“你還好嗎,貝爾?”斐肯斯察覺到她的不適,臉色也驟然蒼白。
“沒事,只是有些累。我們快走吧!”
斐肯斯看到遠處成群的山脈,山頂環繞著淡淡的云煙,目光往下挪動他看見有柔軟的東西在浮動——是海水!到了,終于到了,在貝爾和斐肯斯心里幾乎同時響起同樣的歡呼。
“真的好美喔!”斐肯斯已經忍不住要感嘆。但貝爾很疑惑,居住在雅利頓大港多年的斐肯斯為什么會對眼前的景色發出如此盛贊。論海港景色,少有幾座城市比得上雅利頓,那里有平闊的海灘,夜色降臨之后也有數不盡的商船燈火照亮海面……而眼前的這個地方,和雅利頓那樣的海港相比,并沒有太多值得游賞的地方。貝爾有些愧怍地低下了頭。
一聲悶雷,長堤外風起云涌。平靜被打破了,零星的雨點開始往下落。但斐肯斯和貝爾首先想到的都不是避雨。
“快點兒,就要來不及了。”貝爾說,她打開相機。
“讓我們拍一張合照吧。”斐肯斯嘴角的微笑像晴天的暖黃色陽光,貝爾瞬間沉迷在這笑意里了。她真糊涂,只顧著拍風景差點忘記了和斐肯斯一起……她這么想著,斐肯斯已經攔住一對路過的情侶請求他們幫忙。
“請把我們兩個都拍進去好嗎,謝謝……”
貝爾調整了笑容,斐肯斯再次牽起她的手,她的頭向左輕輕一靠,就如同第一次見他那樣,現在貝爾可以聽到他清晰的心跳聲。
“準備好了嗎?三、二、一……”
“再來一張。”
這次在幫忙拍照的男孩準備按下快門時斐肯斯轉頭親吻了貝爾。這張照片將見證這個獨一無二的親吻,雷聲轟鳴,然而斐肯斯依舊很深情地將嘴唇貼向那張面頰,貝爾的笑格外甜蜜。兩個人像是在品嘗美味料理的最后一點殘羹。
暴風雨就要來了。
長堤上的人開始快速地逃離,他們急著往回趕。
“我們快走,貝爾!”斐肯斯和貝爾也加入了他們,在快速撤離的同時兩人臉上都寫滿了戀戀不舍和無可奈何。他們走到海灘和石子路的交界,斐肯斯回過頭,默然道了一聲再見。遠空已經有雷電閃爍,他們不得不盡快離開這里。可惜路實在是太窄了,急著往回趕的人太多,大雨漸落,在阻滯的小巷里。
“啊!”陡坡上,貝爾腳下的石子突然滾落,一聲驚叫讓斐肯斯立刻恍了神。他回頭看見貝爾差點滑倒,幸虧扶住路邊的一根廢舊鐵桿。
“你沒事吧?”斐肯斯立刻架起貝爾,抬手間他看見她掌心有銹跡粘在擦破皮的手上。
“我沒事,快走吧,就要下暴雨了。”
“你的手,哎呀……都怪我沒有牽緊……”斐肯斯自責道。
“快走吧,我們。”
斐肯斯和貝爾穿過小道時,一輛途經希弗里的車子在他們旁邊停了下來。
“嘿,這么大的雨,上車嗎?我回市區”一個看上去大概三十歲的男人降下車窗,把墨鏡摘下來掛在前胸口袋。兩人毫不猶豫上了車,謝天謝地。
“謝謝你,我們正愁找不到回去的車子,眼看就要下……”
“不用謝,小伙子。這種天氣啊,誰碰上都頭大。我也算是順路,你們只用付我二十塊。”
“對了,外地來的吧?”司機點燃了一只煙,火心在后視鏡里明滅,昏暗之中司機沙啞的聲音伴隨著青煙飄到后座。
“不是,我在帕蒙長大。他……他不是這的。”貝爾回答。
“那是你男朋友吧?你們倆在哪個學校?”斐肯斯和貝爾會心一笑。
“呃嗯,是。不過他已經畢業了,我在南陸聯合大學。”
“啊,這樣啊。小伙子和你還真是很般配呢。”司機瞇著眼睛緩緩吐出一口煙,爽朗地說笑。
一路上司機都在用夾雜著希弗里小鎮口音的地方話和兩人交談,一時間,車廂里的三個人像是熟識的故友。車子很快淌過布滿積水的小路駛入開闊平坦的市區。
“前面就是地鐵站,東西別忘了。”司機掐滅手里的煙,斐肯斯和貝爾付完錢道謝,立刻撐了傘下車,他們沒注意到人行道和馬路之間形成了黑色湖泊一樣的水潭。一腳踏入,積水沒過褲腳,鞋子濕透了。
“哦,真是糟糕至極。這種感覺……”貝爾已經控制不住臉上痛苦和嫌厭的表情,撇嘴看著腳上的污水和泥漬。斐肯斯苦笑著聳聳肩。
“不過我想或許能趕回市區一起逛夜市。”
“哦,天哪,希望還有心情。”
他們乘坐半小時的地下鐵,出站后帕蒙街市的路面卻是干燥的,這讓穿著濕鞋子的兩人哭笑不得。
“我想無論如何得先把衣服換一下。”貝爾提議。
“我想也是,我們應該先回酒店一趟。”
貝爾挽著斐肯斯快步走回酒店,立刻換下濕掉的鞋,倒在被子上不想起身。
“我不想去逛街了。躺在被子上實在是太舒服了。”貝爾懶懶地舒展了身體,放松地閉上了眼。
“那就不出去。”斐肯斯撥開散落在貝爾臉上的頭發,輕柔地親吻著她,雙臂繞過貝爾的腰輕輕地將她的身體從床上環抱起來。
“不準逃洗澡!”斐肯斯假作嚴厲地說。
“我現在好困,優先讓你。”貝爾閉上一只眼,撇著嘴說。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
貝爾看著斐肯斯提著洗漱包進了浴室立刻從床上爬起來。她想他現在一定很餓,袋子里還剩下一枚甜餅,他或許還需要一杯熱牛奶……她躡手躡腳拿著零錢包走出酒店,或許有宵夜可以帶回去,然而街市比往常散的要早。沒過一會兒,貝爾就聽到遠處熟悉的悶雷聲響起。在雨落下來之前她必須找到一家賣鮮奶的便利店,她不想看斐肯斯饑腸轆轆地坐在床沿打噴嚏。貝爾巡視四周走了很遠,終于,在街角處有一家全天營業的便利店,她看見冷光燈下有一臺立式冰柜,那么一瞬間,她眼神里閃現出喜悅的靈光,立刻奔向那家便利店。店員遞給她兩袋鮮奶……幾乎同時,大滴的雨點開始密密麻麻往下投擲,現在終于松了口氣——她至少可以順著屋檐下面的路走回去。
“你去哪了?”一進房間便是斐肯斯焦急的眉毛快要被點燃似的蹙在一起。貝爾看著他既想笑又想好好解釋一通。
“我出去看看有沒有吃的。”
“這么晚了,還下了雨。你往外跑知道我多擔心嗎?”
“抱歉,斐肯斯……”
“好了,沒被淋濕吧?”
“我運氣真好,剛下雨我就準備打道回府了哈哈……”
貝爾把牛奶倒進容器,等待水壺的水燒開。斐肯斯呆然站著,有些慚愧,心生感動看著貝爾。
“今晚又是一夜暴雨”
“是啊,不知道明天……是否會停。”斐肯斯走到飄窗邊合上了窗簾欲言又止。
“明天,你就要回去了。”貝爾補充道,“不管雨是否會停。”
“至少,還有今晚。”
“嗯。”
貝爾把熱好的牛奶放到桌角的餐布上,轉身進了浴室。她需要熱水沖散她的疲倦和失落。毫無疑問,不到24個小時之后她和斐肯斯的旅程就會結束。熱水的霧氣騰在毛玻璃上,讓浴室里的人影更加模糊。斐肯斯拿起桌上的一面化妝鏡,看著光影在天花板上浮動,他感受到浴室里的貝爾或許此刻正呆立在水流下。沒錯,她任憑水流不斷淌過全身,像初見之夜那樣。
雷聲,醞釀著又一場暴雨。
“我洗好了!”
讓斐肯斯驚訝的是貝爾此刻換了一副容顏似的,她容光煥發地掛著笑意,完全沒有了疲倦之態。
“你,”
“我”貝爾的笑如一支淺黃色百合初綻。她走上來,從化妝匣里拿出晚霜,用指甲挑起一小塊抹在斐肯斯臉頰。
“嗯,這是我喜歡的味道。”斐肯斯滿足而享受地看著貝爾,臉龐緊張的肌肉隨著她指尖溫柔的滑旋松弛下來。
“是嗎,好好享受。”貝爾揉捏著斐肯斯平滑而柔軟的臉龐,兩天,胡子好像長長了一點。
“貝爾,你知道……”
“什么?”貝爾滿不在乎地把殘余在指縫間的面霜涂抹在手背。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體貼。”貝爾鎮住了。
“呃,有……很體貼嗎?”
“有。”
斐肯斯湊近貝爾將吻未吻的樣子,眼神里浮動著濕潤。
“那……你對我,是什么感覺?”貝爾努動的嘴唇終于說出這句話。
斐肯斯臉上笑意褪色,
“我……”
“喜歡我嗎?”貝爾僵住笑追問。
“我,對你一直有好感……”
“連喜歡都算不上嗎?”
“其實,”
“連喜歡都算不上對吧。”
貝爾嘴角越發上揚起來,像是在看一出黑色幽默。笑意愈濃愈沒有暖意,她冷冷地屏了口氣。
“我覺得你快要哭出來了。”斐肯斯愁眉難舒。
“我們是什么關系?”貝爾借著喘氣的一瞬,問斐肯斯。
他語塞,像一個毫無準備就遲到考場的高中生。
貝爾起身去刷牙。鏡子里,一雙憤懣又委屈的眼睛,鼻子因為忍受淚液積壓而泛紅。這是自己嗎?貝爾在想。鏡子里還有另一雙眼睛,滿是苦惱和無助,又似乎還帶著一點歉疚。那雙眼睛正注視著她……在眼淚奪眶泛濫的一刻,貝爾快速地打開水龍頭,把臉埋在雙手里。
空氣凝滯,暴雨變得更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