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是說，封我做越王？”孫奉一臉詫異，身子微微顫抖，眼神里混雜著激動、茫然和一絲畏懼。

　　“陛下，這恐怕不妥吧。”周豫小聲說道，“子繼身為宗室，如今又是鎮(zhèn)守一方的重將，當忠君愛國，為天下表率，豈能裂土封王？自故漢推恩令頒布以來，無論是兩漢，還是我朝、魏蜀，皆對諸侯王權(quán)有嚴格限制。如今司馬炎倒是大封諸侯，封王封地又領(lǐng)兵，此取禍之道也，雖一時能制衡巨室，籠絡(luò)宗室人心，卻是飲鴆止渴，早晚必亂！陛下宜深察之。”

　　孫皓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周豫說得沒錯，歷史上的八王之亂印證了他的觀點。不過孫皓卻有自己的考慮：“難道裂土封王了，子繼就不做朕的忠臣，不做大吳的忠臣了？”

　　“陛下明鑒！”孫奉急聲道，“臣深知，臣能有今日，皆陛下恩賜，臣愿為陛下而戰(zhàn)，為大吳而戰(zhàn)，至死方休，絕不敢有半點二心……”

　　在這一刻，孫奉的思緒回到了三十一年前，吳嘉禾三年的那個晚上。

　　屋外，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屋內(nèi)，孫紹絕望地委頓在地，雙目赤紅，身前是被他徒手打爛的木案，混合著被他撕扯得稀碎的竹簡——他請求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奏表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孫權(quán)駁回了。

　　在那不久前，孫紹聽聞孫權(quán)圍攻合肥新城的戰(zhàn)事不利，被新城守將張穎等阻于城下，久攻不克，七月，魏帝曹叡御駕親征，自水路相救。魏軍主力尚未抵達壽春時，孫權(quán)便撤軍回轉(zhuǎn)。而令孫紹感到痛心的是，他的從弟，四叔孫匡的兒子孫泰，在攻城戰(zhàn)中不幸中流矢而死。

　　孫紹小時候，常常和孫泰以及三叔孫翊的兒子孫松這兩個從弟往來密切，感情很深。后來三人長大后，孫紹眼睜睜看著孫松、孫泰陸續(xù)領(lǐng)兵，自己卻仍然無所事事。每次去見孫權(quán)，孫權(quán)都是一臉慈祥與關(guān)懷，還沒開口就先賜下許多賞錢——孫紹并不缺錢缺物，這方面孫權(quán)非常厚待他，孫權(quán)自己住得很簡樸，卻隔幾年就派人去翻修孫紹住的故討逆將軍府，在吃穿用度上，孫權(quán)對孫紹的待遇是整個東吳最高的，連孫登都遠不及也，任誰看了都不會說孫權(quán)苛待亡兄之子。整個富春孫氏宗族，提到這事無不交口稱贊。

　　而孫紹提的其他任何要求，孫權(quán)都會一一應(yīng)允，直到話題轉(zhuǎn)入到領(lǐng)兵作戰(zhàn)上。

　　每當這時，孫權(quán)就會一臉悲愴地追憶往昔歲月，當年孫策如何神勇善戰(zhàn)，對他和其他弟弟妹妹又是如何照顧，到最后中伏遇刺又是如何凄慘，那時候他接任江東之主時是多么惶恐……等把這段曲折的歷史回顧完之后，他就會抱著孫紹大哭，說看到現(xiàn)在的孫紹就好像看到了當初的孫策——孫紹成年后身長八尺余，姿容甚美，單看外貌，活脫脫的孫策再世——所以孫權(quán)不想讓孫紹涉險，畢竟他是亡兄僅存的骨血了。

　　最初，這一招非常有效，孫紹每次也會被說得垂淚涕泣，領(lǐng)兵之事便就此揭過。但幾次之后，孫紹也回過味來，抓住孫松、孫泰的例子不放，聲稱自己總不能一輩子渾渾噩噩、混吃等死。孫權(quán)只好用先成家后立業(yè)來搪塞，把虞翻的一個女兒嫁給了孫紹。孫紹只好去忙著造人了。等到孫奉出生，孫權(quán)已經(jīng)成為吳王，不是那么好見了。再后來，孫權(quán)登基稱帝，孫紹受封為吳侯，不久后因為吳皇太子孫登之子孫英受封吳侯，孫紹就被改封為上虞侯。此后，他每次想見孫權(quán)，都會被會稽太守阻攔，呈上去的奏疏也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他的侯府府門被修得漂漂亮亮，比建鄴的太初宮宮門更加光鮮；孫權(quán)的使者常常來送上金珠寶貝、賞錢美酒，卻從不把他真正的訴求轉(zhuǎn)呈給孫權(quán)。

　　直到這一次，得知孫泰死訊，孫紹痛徹心扉，再次要求領(lǐng)兵，要替孫泰報仇雪恨。而孫權(quán)的回信先是贊揚了孫紹的心意，緊接著又說，如今孫松、孫泰俱死，從孫堅傳下來的這一脈中的子侄就只有孫紹了，無論如何，他也必須要讓孫紹平安地過完一生。

　　孫紹明白，這標志著他想領(lǐng)兵的路被徹底堵死了。

　　那夜，孫紹終于是發(fā)了大瘋，他把孫權(quán)回信的竹簡撕碎，又赤手空拳錘爛案桌。傳旨的使者被嚇得落荒而逃。孫紹抱著酒壇死命地灌，下人們被嚇得躲得遠遠的，妻子虞氏也不敢上前來勸，只是抱著孫奉抽抽噎噎地哭。孫紹喝得大醉，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徑直走到暴雨中的院子里。一道閃電劃過，映照著他慘白的臉龐，一聲凄厲的長嘯，鮮血噴出，很快就消融在雨水中。

　　孫紹轟然倒地，雙目圓睜。

　　……

　　孫奉記得很清楚，后來在孫紹的葬禮上，孫權(quán)拉著他的手，哭得幾乎暈厥，還是太子孫登攙扶著，才沒讓孫權(quán)栽倒。

　　多年后，孫奉才漸漸明白那時候父親的心里有多么痛苦，自己長大后也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錦衣玉食不缺，但也僅此而已了。

　　如果不是孫皓，這樣的日子，他大概會一直過到老死或者郁悶死為止（孫奉當然不知道歷史上的他最后卷入了一樁莫名其妙的謀反案中，僅因一些查無實據(jù)的流言便被滿門抄斬了）。

　　孫奉對孫皓的感激是發(fā)自真心的，至少現(xiàn)在，他還真沒有自立或者奪位的念頭。

　　“周朝能從一隅之地發(fā)展到華夏九州，離不開諸侯們篳路藍縷的奮斗。而如今，天下之大，超乎想象，要想征服這些土地，又怎么離得開眾建諸侯？所有的政策都要因時而變，面對如今這個前所未有的大變局，別說推恩令，便是故漢的白馬之盟，也沒必要仿效。你們可知，朕向陶璜做出的許諾嗎？只要將來他能拿下扶南國，朕就讓陶家永鎮(zhèn)扶南，永為扶南之主，為我大吳之藩。為了開疆拓土，朕連異姓王尚且容得下，又何況子繼呢？朕也給你們透個底吧，將來，若是朕統(tǒng)一天下，在故漢十三州的疆域內(nèi)，將實行徹底的郡縣制，不會再有任何封地、屬國存在；但在這之外，朕希望能有無數(shù)諸夏諸侯開枝散葉，開疆拓土。當初周有八百諸侯，將來面對外面這么廣闊的土地，分封八千家，八萬家諸侯又有何妨？”

　　“陛下胸襟，臣佩服之至！”周豫道，“然則，古時吳越故事如此，這越國國名，對我大吳是否有些……”

　　“這是什么話？”孫皓聞言大笑，“古越國的王族為姒姓，乃夏朝后裔，其始祖為少康庶子無余；而古吳國王族乃姬周王室，其始祖為周文王之伯父太伯。所以古吳越本非一家，他們之間的攻伐又有什么奇怪呢？但子繼與朕，身上都流著武烈皇帝的血，是實實在在的一家人。朕相信，越國會成為大吳最忠實的藩國。”

　　“臣必竭誠盡忠，恪守臣節(jié)，為宗室之賢王，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子繼，你要記住，封王不僅是獎賞，更意味著責(zé)任。”孫皓指著遠處的茫茫大山，“你應(yīng)該清楚，討滅白虎國，不是征服夷州的結(jié)束，僅僅是個開始。看看吧，夷州的深險之地遠未盡從，起碼有十萬以上的夷人站在我們的對立面，這將會是一場漫長而艱巨的戰(zhàn)爭，你的擔(dān)子很重。”

　　周豫也點點頭道：“這樣一來，必須得有非常熟悉夷州事的人才行。另外，朱崖那邊的事，我也放不下，這牽涉到我朝的南洋戰(zhàn)略。”

　　“這一次，東海水師要和南海水師對調(diào)防區(qū)，所涉及的所有將領(lǐng)的部曲，所有將士的家眷都要搬遷。另外，確如你所說，夷州這邊得有熟悉夷州事的人輔佐孫奉，而你也暫且離不開朱崖，畢竟南洋事務(wù)是你在主持。”孫皓斬釘截鐵道，“所以，你和越海將軍搭檔，去朱崖。沈瑩留在夷州，做越國國相。”

　　“啊！”孫奉苦著臉道，“可是我之前在朝堂上把他得罪了，這以后還怎么處啊？另外，我也完全離不開伯逸啊。”

　　“得罪了你去道個歉認個錯不就完了？當初你們意氣之爭，又不是什么大事，沈瑩有古君子之風(fēng)，想必會諒解你的。”孫皓壞笑，“這也只是目前的安排。將來夷州情勢穩(wěn)定了，南洋那邊的事，丁將軍熟悉了之后，朕再把伯逸調(diào)回來做你的國相，把沈瑩調(diào)到南洋就是了。”

　　“唯。”孫奉鼓著嘴應(yīng)了下來。

　　“還有，既然要立藩國，有些事還是算清楚的好，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呢。”孫皓表情嚴肅起來，“首先，南海水師，哦，馬上要變成東海水師了，它始終是朝廷直轄的水師，不是越國的水師。你成為越王之后，仍然擔(dān)任朝廷的東海水師都督，這兩重身份，你自己要區(qū)分清楚。你現(xiàn)有的人馬當中，朕要求有一萬五千兵屬于朝廷的東海水師編制，其他人則屬于越國的軍隊。越國的領(lǐng)土為夷州本島，朝廷東海水師駐地為甬東和澎湖。所以雖然朕把東海之事都托付于你，但這兩套班子，你要區(qū)分清楚，不得混淆。其次，越國是大吳的藩屬，你是朕的封臣，大吳有戰(zhàn)事，越國有隨軍征伐的封建義務(wù)，只要朕有需要，必須無條件配合出兵。再者，金瓜石地區(qū)的金礦，朕要直接控制，每年開采所得，兩成給越國，朕要五成，另外三成的份額，就看哪些世家、將門積極響應(yīng)朕的開拓政策了。最后，彰王、錢塘侯、永安侯、烏傷侯、宛陵侯他們，將來也都和你一樣要裂土封王的，現(xiàn)在他們各自都有了兵馬部曲，此番征討順利，沒給他們多少鍛煉機會。所以朕要把他們都留在夷州，協(xié)助你征討蠻夷。你可以給他們各自分派任務(wù)，負責(zé)一塊地區(qū)的進剿，抓獲的夷人，要充作部曲奴客，你們事先做個約定，怎么分配。你是越王，他們都是你的弟弟，在夷州，要照顧好他們的安全，如果誰遇險，越國的軍隊要及時支援。”

　　“臣全聽陛下安排！”孫奉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