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鉆過樹林,散落點點金光。在樹林掩映之間,有四間普通到有些簡陋的小屋子拼湊在一起,屋子前邊搭著灰礫瓦涼棚,一只瘦精的豬正在里面哀哀亂叫。最左邊的房屋又小又窄,四個人并排站著都感覺擠。
柴曉柔就住在這間最小的房子里,為了節約空間,她把盡可能多的東西用繩子拴在落灰的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布袋、紙盒,就像農民家里掛的蒜頭挨挨擠擠地靠在一起。家里現在除了柴母文惠賢,就她一個女孩子。在她之上,有一個哥哥,一直住在醫院,在她之下,還有兩個弟弟,家里人多,但貧困讓家門變得冷清,而最小的弟弟柴安貝明天也要送人了。在這之前,年僅9歲的妹妹柴可欣已經賣給別人。
這種事情,文惠賢都會讓柴曉柔去做,她擔心,聽到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喊聲,自己會狠不下心來。可是,柴曉柔又何嘗不是!
天空烏云滾滾,一層壓著一層,從東邊蔓延到西邊。空氣沉悶陰郁,讓人呼吸困難。
“爸,我出門了。”
柴曉柔抱著小弟弟柴安貝和柴爸爸柴福告別。柴福抬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聽著房內女人小聲地啜泣,心里難受得緊。他用洗得發白的袖口擦擦濕潤的眼眶,低著頭對著柴曉柔告別的方向,無聲地點點頭。
一路上,柴曉柔都裝作很開心的樣子給柴安貝講路上漂亮的花兒、奇怪的石頭、怪枝招搖的小樹……她希望有一天,柴安貝能記得回家的路。柴安貝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柴曉柔的臉,時而咧著嘴天真地笑,時而端正著臉聽得認真。
鐵欄護著銅色古木后寧靜的宅院,透過蒼木的縫隙,可以看見一個坡形草坪,小噴泉正在吱轆轆地轉。
柴曉柔佇立在黃褐色鐵門前良久,才鼓起勇氣摁了門鈴,一陣粗獷的“嘟嚦”聲響起,柴安貝睜著好奇的大眼睛,在她懷里咿咿呀呀地說話,看著眼前高端氣派的房子,柴安貝看起來很興奮,手舞足蹈地向前抓,好像是想進去玩耍。
“貝貝,看來你挺喜歡這里的。以后,爸爸媽媽姐姐不在你身邊,你也會過得很開心,對不對?”
柴安貝不明白姐姐剛才還嘴角彎彎地笑,為什么一下子臉上變得好“難看”。他不能說好聽的話來安慰姐姐,只能眨著眼睛乖乖地靜靜地望著她。
門“吱哐”一聲開了,一個圍著白色兜裙的保姆走了出來,在她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出頭的戴著近視眼鏡的青年人,手里提著一個畫著粗紅十字的白箱子。看到保姆點頭示意,他從箱子里取出一支細小的注射器,里面裝著半管的白色液體。
察覺到不對勁,柴曉柔立刻警覺地將柴安貝護在懷里,往后倒退兩步。
“你要做什么?”柴曉柔沖著青年人憤怒地大吼一聲。青年人身形一抖,注射器差點掉在地上,他沒想到眼前可愛的小姑娘這么兇悍。他尷尬地推推眼鏡,目光轉向保姆。
“小姑娘,別擔心,這小弟弟以后啊,可是我家夫人的心肝寶貝,我們不會對他怎樣的。只是現在這個時候,老太太在睡覺,怕孩子的哭聲驚動了老太太,所以先給他打一點安眠劑,讓他先睡一覺。”保姆解釋道。
柴曉柔囁嚅著嘴唇沒說話,用沉默代替回答。她把柴安貝的一只胳膊露出來,方便青年人扎針。看著那細細的針頭步步逼近,她的心開始顫栗起來。她扎過針,那疼痛的感覺還在皮膚的記憶里。她開始擔心柴安貝,但是,她沒有勇氣阻止這一切。
針頭剛剛扎進去的時候,柴安貝痛苦地嚎啕大哭,他委屈的大眼睛閃爍著淚光無辜地看著柴曉柔,好像在質問她,為什么要讓他痛。柴曉柔咽著難過,含著淚花,扭過頭去,不敢正視柴安貝,抱著他的手有些顫抖。
一會兒后,柴安貝合著眼皮慢慢睡著了。保姆把柴安貝抱過來,看見小家伙可愛靈巧的模樣,頓時母愛泛濫,喜歡地不得了。
保姆給青年人使了個眼色,青年人立刻拿出一份合同和一沓用牛皮紙包好的錢票遞給柴筱柔。
“這是夫人給你們的錢,另外還有一份撫養權轉讓書,你趕快把它簽了吧。”保姆抱著柴安貝舍不得撒手,只有這最后一道手續辦完,柴安貝才真正屬于她家夫人。她的語氣神色突然變得急切,生怕柴曉柔突然變卦。
白紙黑字,字字錐心。尤其是看到最后兩條: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要回撫養權,乙方終生不得與孩子相認時,柴曉柔痛苦、害怕,抹著眼睛,不讓眼淚掉在人前。
她接過合同,幾筆一劃,快速地簽字,拿著保姆給的錢,然后迅速地離開這個傷心絕望之地。
“唉,我要是有像你這么可愛的伢,我怎么舍得把你賣掉喲!你爹媽也真夠狠心的。”保姆一邊嘆息一邊往回走。
柴曉柔心里一炸,好似偷吃了糖后藤條加身,全身都是說不出的疼痛與難過,腳步不由地加快了許多。。
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了半邊天空,映襯出柴曉柔慘白的臉。不一會兒,傾盆大雨嘩啦嘩啦地砸下來,沒有一絲雨簾的美感。
老天爺這突如其來的“一怒”,把柴曉柔嚇懵在原地,所有的情緒在脫掉堅強的防護衣后,一瀉而出。柴曉柔肆無忌憚地哭出來,開始很小聲,最后抑制不住自己崩潰的情緒放聲大哭。
她一邊走一邊哭,不再故作堅強。本來,她就只是個14歲的小姑娘而已。
天黑沉下來,柴曉柔走得很慢,走了許久,都沒有發現自己還在剛才那戶人家的寬大圍墻外打轉,甚至連馬路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都沒有注意到。
一男子匆匆忙忙地穿過風雨,打開正駕駛的車門鉆了進去。
“少爺,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今天郝叔不小心喝多了水,沒忍住。哎呀,都是我的錯……”。
郝叔自己說個不停,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家少爺根本就沒有聽他講話。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車外,準確地說,停留在車外被雨水包圍的女孩身上。
“郝叔—”
雖然沒人理,郝叔仍在碎碎念個不停。
“郝叔—”車里的少年加高了分貝。
“啊——哎,少爺,怎么了?”郝叔終于從他的單口相聲中回過神來。
“郝叔,女孩子哭起來是不是都很丑?”
“啊——恩。”郝叔顯然不明白他家少爺這跳躍性的問題是怎么回事。
“算了,走吧。”
“哦,好,少爺。”
疾馳的車輪將地上的水濺起幾米高,與雨水混合,歸于無聲。
這位少爺一走到家門口,就感覺家里的氣氛與平日不一樣。用這位小少爺的話說就是:有點熱鬧。
“奶奶,我回來了。”
“君黎回來啦,快來看看,你姑姑給你帶過來一個小表弟。”老太太招著手讓君黎過去。“奶奶,我沒興趣,先回房了。”君黎提著濕了袖角的衣服就要上樓去。
老太太不高興了,拉著臉,目中凄楚,似在醞釀情緒,接著眨眼間,神色動容起來,聲音聽來迂回悲切:“我好命苦啊,十七歲嫁到君家,三十五歲就死了丈夫,四十七歲就……”
“噔噔噔——”是拖鞋踢步走的聲音。君黎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朝著安睡的小表弟看了一眼,說:“姑姑,他怎么和你一點兒都不像?”
“這是你姑姑從孤兒院領養的,我告訴你,你可不許欺負他。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從今天起,他也是我們君家的一份子。”老太太和顏悅色地叮囑君黎。
“領養的?”君黎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知為什么,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在雨中哭泣的那個女孩的模樣。
君黎的姑姑君良薇懦懦地解釋道:“是呀,我肚子不爭氣,只好從孤兒院領養一個,以后只圖這孩子孝順,讓我老有所依,我就心滿意足了。”說完,君良薇下意識地看了君黎一眼,眼神晦暗不明,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哦。”君黎隨便地應了一聲。
從此,君家多了一個成員——君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