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楚用州犁本晉良,晉人用楚是賁皇。人才難得須珍重,莫把謀臣借外邦!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晉景公怒殺桑田之巫,按過新麥之粥,剛欲送至口邊,忽覺腹痛如絞,當即放下粥盞,喚內侍江忠背負自己登廁。未料才至東廁,未及裉衣蹲下,便覺一陣心疼,頭暈目眩,立腳不住,墜入廁中。江中顧不得污穢,急攫出糞坑,放置地下看時,早已氣絕,口鼻中塞滿穢物。到底不曾嘗到新麥,可惜屈殺了桑田大巫。江中數日前曾對人言說,自己夢見背負主公登天,不料竟應于此事。上卿欒書率百官奉世子州蒲即位,是為厲公。然后奉厲公為景公舉哀殯殮,便以江忠殉葬。可憐!當初若不向人言其夢境,亦無此禍矣。
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吊于晉,兼賀新君。華元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不已,以致生民涂炭。又稱己與楚令尹子重相善,愿為副使。欒書深以為然,乃奏準厲公,使幼子欒鍼為使,同華元一同至楚,約和請成。至郢都后,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鍼年青貌偉,欲試其才,便詢問道:“公子既出于名將世家,敢問上國用兵之法何如?”欒鍼答道:“好以眾整。”又問:“然后如何?”欒鍼又答:“好以暇。”嬰齊對華元贊道:“人亂我整,人忙我暇,則何戰不勝?二字可謂簡而盡矣!”倍加敬重,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由此經過宋大夫華元奔走斡旋,終于促成楚、晉言和,并召開首次弭兵之會。
魯成公十二年夏,華元以宋國為東道主,助晉楚訂期為盟。晉國以上卿士燮為使,楚國以公子罷及大夫許偃為代表,盟臺設于宋都西門之外。于是華元主盟,請晉、楚二國使者共同登臺歃血,并宣其盟約道:“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此為晉楚近百年相爭以來,初次弭兵之盟也。
晉楚西門盟會之后,晉厲公復欲和于諸侯,尤其極愿重修秦晉之好。便屢次遣使前往雍都,與秦桓公約于令狐會盟。秦桓公眼見晉國滅狄,勢力強盛,不敢違拗。晉厲公先到令狐,秦桓公卻心懷疑忌,不肯渡河,止于黃河西岸王城。兩國只好遣使往返于令狐和王城之間,訂立盟約。但晉厲公剛回晉國,秦侯便背叛盟約,勾結翟狄攻晉邊境。晉厲公大怒,乃派兵迎敵,次年秋大敗狄人于交剛。三年四月,晉厲公派大夫呂相責秦背盟,其后更聯合齊、魯、宋、衛、鄭、曹、邾、滕等國,討伐秦國。戰于麻隧,大敗秦軍,俘其大將成差。
麻隧之戰后,晉國免除后顧之憂,勢力更盛,中原諸國復為晉國之屬。晉國亦由此迫使秦、狄、齊三強臣服,解除此后對楚國作戰時,秦國趁機自西出擊之后顧之憂。而楚國早在崤之戰后便與秦國結盟,以共抗晉國,此番麻隧之戰未按盟約援秦,便即陷入被動孤立之境。麻隧戰后次年,鄭國興兵攻打許國,攻入許都外城,許國被迫割地求和。楚王聞說許國被侵,起兵攻打鄭國,兵至暴隧。繼又伐衛,兵至首止。晉中軍元帥欒書意圖起兵伐楚,遭韓厥反對乃止。楚共王遂應許靈公之請,派公子申將許國遷到葉城,復遣公子成前去鄭國,以許國汝陰之田向鄭伯求和。于是鄭國背晉盟楚,并派子罕率兵攻宋,敗宋軍于汋陂、汋陵。
晉厲公得知鄭國叛晉投楚,不由大怒,議于群臣,如何行止。執政欒書奏道:“晉四世為伯,不失諸侯,伐之可也。”厲公稱善,乃決意親征,以欒書為帥,共發四軍,出車六百乘,五月渡河。你道哪四軍,皆以何人為將?乃是中軍正將欒書,以士燮為佐;上軍正將郤锜,以荀偃為佐;新軍正將郤犨,以郤至為佐。又使魏錡、欒鍼等諸將隨征,衛護國君御營。下軍正將韓厥及下軍佐荀罃留守國內,并催督運送軍需,以保前方作戰糧草輜重。于是四軍齊出,渡河南下,好不整肅!鄭成公聞說晉兵大至,明知不敵,便欲出降。大夫姚鉤耳諫道:“主公不可。鄭地位于晉楚之間,宜擇其強者而事之,豈可朝楚暮晉,歲歲受兵?依臣之見,莫如求救于楚,共破晉兵,則可保數年之安。”成公從之,遂遣鉤耳往楚求救。
鉤耳奉命赴楚,遞呈國書,涕泣請援,哀不自勝。楚共王覽書,復聞鉤耳之請,因恨鄭伯易于反復,本不欲往救。公子側進言道:“鄭人不忍背楚,是以求我。大王前不救齊,今又拒鄭,是絕歸附者之望也。臣愿保王駕前往,克日奏功,再復莊王霸業!”共王聞說復興霸業之語,不由大悅從之,就此發兵。乃拜公子側(字子反)為中軍元帥,令尹公子嬰齊(字子重)為左軍,右尹公子壬夫(字子革)將右軍;楚共王自統親軍兩廣,左廣彭名駕車,潘黨為右;右廣許偃駕車,養繇基為右。共戰車八百乘,步卒三萬,真個浩浩蕩蕩,堪與晉軍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前至鄭國境內,鄭成公率軍來迎,石首駕車,唐茍為右。
楚王發兵至鄭,早有人報至晉營,晉厲公乃升帳聚將,計議迎敵之策。列位看官!當時欒書雖為中軍元帥,而厲公既親掌三軍,且又寵信三郤,任其擅權,自己便不敢搶先發言。你道是哪三郤?乃上軍元帥郤錡、新軍正將郤犨、副將郤至是也。又有郤犨之子郤毅,郤至之弟郤乞,并為大夫,皆在軍中用事。前有大夫伯宗,源出姬姓,郤氏旁支,頗有賢德之名,而好為直言。只因曾向厲公進諫:“郤氏族大勢盛,宜分別賢愚,稍抑其權,以保全功臣之后。”厲公非但不聽,反將其言訴與三郤。三郤痛恨伯宗,遂譖言其謗毀朝政,諂害大臣。厲公信之,乃冤殺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王早聞伯宗之賢,遂用伯州犁為太宰,使參與謀伐晉國。除寵信三郤之外,晉厲公且又素性驕侈,兼好嬖幸。外嬖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皆拜為大夫;內嬖美姬愛婢日事淫樂,好諛惡直。由是群臣解體,皆不敢言。
閑言少敘,書歸正本。且說厲公聚眾計議應敵之策,欒書及諸將未及開言,中軍佐范文子士燮出班說道:“臣聞楚師北來,日行百里,其勢如風,鋒芒畢露。依臣之計,不如先回師河北,暫避敵鋒。其求戰不得,自必懈怠思歸,彼時我再出奇兵襲之,可獲全勝也。”話猶未了,郤錡早已奮身而起,如斥幼童,面駁士燮道:“晉為伯主,已歷四世。此番主公首事親征,若不能克鄭,且望楚旌而遁,則必為天下恥笑也,此后何以號令諸侯?”士燮未及答言,新軍佐郤至已接口道:“韓之戰,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軫不反命。邲之師,荀伯不復從,皆晉之恥也。子亦見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又益恥也!”
士燮答道:“先君多次作戰失利,是各有其故也。秦、狄、齊、楚,皆乃強國,但國君若有不盡力者,子孫必將衰弱。今齊、狄、秦三強皆都臣服于我矣,惟余楚國而已。能保其國內外皆無禍患者,唯圣人而已。我等皆非圣人,非使外敵皆滅,則必有內憂復生。今盍不釋楚,以其為我外懼,使諸臣同仇敵愾乎?”郤至聽其話外之意,隱有外敵既除,內亂必生之意,似有暗指者。由是勃然大怒,臉上變色道:“知敵能勝而不戰者,是養敵而自重也。今楚軍雖眾,其敗有三。中軍主將子反與左軍主將子重關系不睦,指揮不靈,此其敗一也;楚王親兵皆為老舊,裝備亦不精良,此其敗二也;鄭軍列陣不整,蠻軍不懂陣法,盟軍毫無戰力,不堪一擊,此其敗三也。我居必勝而曰舍敵為外懼者,豈非有貳心于國耶!”
欒書忌憚郤氏權勢,恐士燮直言獲罪,亦如伯宗一般被害,便即以主帥身份止住郤至,向厲公奏道:“臣謂郤溫季之言是也。今日我若失鄭于楚,魯、宋諸國亦將離心。”時有楚國降將苗賁皇,亦力勸伐鄭,迎戰楚軍。晉厲公由是意決,遂不聽士燮,而采納郤至建議,決定統軍迎戰。于是下令兼程以進,殺奔鄭國;一面詔命郤犨四面派出使節,前往約會齊、魯、衛、曹各國諸侯,請其調集本國人馬,前往鄭國鄢陵取齊,以備決戰。
楚兵當時已過鄢陵,晉兵至于彭祖岡,兩下遇著,各自安營下寨,一夜無話。來日乃是六月甲午,月底大盡之日,名為晦日,依例不行兵事。晉侯由是不做準備,下令諸軍再安歇一夜,來日列陣決戰。未料五鼓漏盡,天色未明,忽聞寨外喧嘩擾嚷,守營軍士報入中軍大帳道:“楚軍趁夜盡出,直逼本營,排下陣勢。”欒書聞報大驚,卻又轉思一計,諭于眾將道:“敵逼營而陣,我軍不能成列,交兵必敗。我自有計破敵,諸公只需堅守營壘。若有輕易選銳突陣者,或有移兵退后者,皆斬不赦!”眾將聞令,皆都變色,然不敢進言。
時有士燮之子士匄,年方一十六歲,隨父從軍,不顧深淺,便開言道:“元帥何患軍不成列?我有一計,可命軍士于寨內將灶坑填平,蓋以木板,則不過半個時辰,便可結陣成列于營中。然后忽開營壘以戰,楚軍出其不意,一戰可敗之也。戰后另作井灶,傳餐不遲。”士燮本欲退兵,見子進獻決戰之計,大怒道:“兵乃兇事,童子何知,敢在此搖唇鼓舌?”作勢持戈上前,當頭欲擊。幸被眾將抱住,再三勸說,士匄乘機一溜煙走脫。
欒書聞罷,卻開懷大笑,指點士燮說道:“休要小覷此童之智,遠勝于其父范孟也。”乃從士匄之計,令各寨備足三日干糧,更蓄清水滿囊,然后平灶掩井,就營內擺列陣勢,準備交兵。士燮久經戰陣,豈不知兒子所獻乃是決勝奇計?只因恐其多言,被郤氏抓住把柄,徒惹禍端,故作大怒,將兒子趕走。因見元帥采納,便不多說,拱手還營,列陣備戰。
楚共王直逼晉營列陣,見敵營寂然不動,乃深以為奇,便引晉叛臣太宰伯州犁登上巢車,觀察晉軍營內動靜。伯州犁居高臨下,仔細觀察,手指對面營中,向楚王分析道:“大王請看:晉軍駕車左右奔跑,是召集各寨軍官也;諸將皆都集于中軍大帳,是會商迎戰之計也;搭起帳幕,是向先君卜問吉兇也;撤其帳幕,是吉兇已決,將要發布作戰命令也;人馬喧鬧,塵土飛揚,是填井平灶,欲在營內列陣也;御者登車,左右持戈成列,上而復下,是聽取主帥發布誓師令,并向天神祈禱也。”共王問道:“其中軍勢似甚盛,其君在乎?”伯州犁答道:“大王所言正是。欒、范之族是為中軍將佐,挾晉侯而陣,實不可輕敵也!”楚共王由此以為盡知晉國軍情虛實,乃下巢車歸帳,戒諭軍中,打點來日交鋒。
便在此時,晉厲公也在苗賁皇陪伴下,登上營中高臺,觀察營外楚軍陣勢。苗賁皇者,乃楚國前令尹斗椒之子,亦即楚國叛臣也。因登臺立于晉厲公身側,也將楚軍動靜詳細剖析,并指點出楚共王親兵位置。最后說道:“楚國精銳盡集于中軍,乃是楚王親兵衛隊。主公可分精銳之兵擊其左右兩翼,而集中三軍之眾,全力攻打楚王親兵,則楚軍必敗。”晉厲公聽其建議,遂下高臺下令,命中軍主將欒書、中軍佐士燮,各率精銳加強左右兩翼。見填井平灶、列陣已畢,便令開辟通道,迅速出營,繞過營前泥沼兩側,突向楚軍發起進攻。
晉厲公在欒氏、范氏族兵夾護之下前進,不料戰車陷入沼澤,一時無法動彈。欒書看見,乃呼喚晉侯道:“主公可出座駕,與臣同乘。”厲公剛欲答允,未料欒書子欒鍼上前阻止,并直呼其父之名道:“欒書退下!國家大事當前,你一人如何包攬?侵奪他人職權,是謂冒犯;失元帥本職,是謂怠慢;擅離部屬,是謂擾亂。三項罪名,你欲同犯乎!”乃將父親欒書擋在一邊,請其履行元帥職責,自己則跳下車去,奮力將晉侯座駕推出泥沼。
欒書雖被兒子當眾呼名斥喝,但心中猶喜,暗暗稱贊,并欣慰欒家有后。于是指揮兩翼,向前攻擊。因晉軍兩翼之兵,皆為中軍精銳組成,又分別為中軍正副元帥親領,故此戰力非常,勇猛難當,只一個沖擊,便首先擊破楚左、右兩軍。而楚共王以為晉厲公所在晉中軍兵力薄弱,即率楚中軍猛力攻打,企圖先擊敗晉中軍,然后再救左右兩翼。未料晉三軍之眾皆都集于中路,層層抗擊,楚軍攻之不入。晉將魏锜遠望楚王車蓋,由是馳而發矢,正中楚共王左目,血流滿面。楚王疼痛欲絕,倒伏車中,由是中軍后退,再也無力支援兩翼。
楚共王強忍傷痛,兵退十里扎住,乃命人召來養繇基,親取兩支利矢授之,囑道:“射傷寡人左目者,晉將魏锜也。我知卿神射,若射魏锜,只此二矢足矣。若射其不死,便休來見我。”養繇基再拜領諾,綽弓登車,逆軍而前,來尋魏锜。說也正巧,魏锜見親自射中楚王,但未知其生死,于是自后追來,便與養繇基兩下遇個正著。魏锜看清對面來將,認出是神箭養繇基,不由大驚,暗道:“先下手為強,后還手遭殃!”乃連發三矢,皆被對方躲過。養繇基躲過三箭,見對方還要再射,于是叫道:“君子之射,有來有往。公已射三箭,某未發一矢,此謂公平乎?”魏锜聽罷,面現愧色,遂罷己射,靜待來矢。
養繇基抬手一箭,正射中魏锜頸項,貫穿咽喉。魏锜一聲不吭,伏在弓套上死去,御者撥馬馳回,晉軍敗退。養繇基只費一矢,乃攜另一支箭向楚共王復命。自此而后,軍中皆稱養繇基為“養一箭”。楚大夫叔山冉見晉軍緊追不舍,乃對共王說道:“便請大王賜箭于養繇基,使其仗天下無雙絕技,射退強敵。”共王從之,乃贈養繇基利箭百支,命其退敵。養繇基領命,飛身登車,迎晉國追兵而前,連放兩箭,對方兩人應聲而倒,皆登時斃命。叔山冉縱身上前,抓過一名晉軍士兵,奮力拋向對方,擲中晉國戰車,將車上橫木砸斷。那名晉軍骨斷筋折,七竅流血而死。晉軍見楚將如此神勇,停止追趕,生擒楚公子茷以歸。
且說兩軍交戰之際,晉大夫郤至沖鋒在前,勇不可當。因在戰場上三遇楚共王,乃三次下車,免胄趨避,以示對楚君尊重。楚共王見狀贊道:“此員晉將乃為君子,于萬馬軍中數次免胄以避,爾眾將不可傷其性命。”遂解下自己身上所佩寶弓,派大夫工尹襄贈于郤至,并代己慰問。工尹襄奉命,便趁休戰間歇前至晉營,求見郤至,贈以寶弓,并將楚共王之語轉述。郤至在大帳中接見楚大夫,脫盔領受楚王禮物,恭敬答道:“外臣追隨君主參戰,承蒙楚君厚愛,身披甲胄以戰,不敢領受楚君之命。亦并未受傷,實不敢當楚君問候。因軍務在身,不能卸甲,僅以肅拜之禮答謝使者。”三行肅拜之禮,而后恭送工尹襄出營。
按下郤至放走楚王,復說晉大夫韓厥引軍擊鄭,亦獲大勝,鄭成公單車逃遁。韓厥在后追擊,大夫杜溷為御,得意至極說道:“鄭伯之御屢屢回頭張望,心不在焉,我必可追而擒之。”韓厥問道:“卿欲擒何人?”杜溷答道:“更有何人?欲擒鄭伯也。”韓厥猛醒,急阻止道:“卿其止矣!不可再次侮辱國君。”杜溷愕然,于是停止追擊。列位看官!你道韓厥因何舍此大功,停止追趕?原來其于此時,忽然憶起十四年前,在晉、齊鞌之戰中,自己曾追上齊頃公戰車,幾乎生俘齊侯之事也。當時齊侯因與因右逄丑父互換衣甲位置,韓厥誤將丑父當作齊侯抓走,齊頃公得以逃脫。其后便有在盟會宴上,齊頃公當眾說“寡人認識將軍,只服裝換矣”之事,是問罪之辭也。大夫俘虜別國之君,乃為失禮,此周朝之制也。因此本次鄢陵之戰,韓厥不愿親自對鄭成公下手,是不欲再有辱君之舉,亦謂仁者之風。
韓厥雖然停止追擊,但鄭伯奔逃于萬馬軍中,依舊危險萬狀。大夫石首時為車右,于是提醒鄭伯道:“晉軍緊追不舍,是因主公帥旗惹眼之故也。當年衛懿公因不撤旗幟,因此戰死熒地。主公不如且忍一時之辱,偃旗息鼓,以便脫身。”鄭成公大悟,于是命將戰車上鼓架推倒,復撤旗幟,收在弓袋之內,以隱藏身份。便在此時,大夫唐茍驅車趕至,對石首說道:“戰敗之軍,最大責任莫過保護君主脫困。大人可保主公速速撤離,留我抵擋追軍可也。”于是石首保護鄭伯逃離,唐茍只身留在原地阻擋追兵,直至戰死。
復說欒書之子大夫欒鍼,時為晉厲公車右,在中軍護衛國君晉侯,于陣前督軍觀戰。忽遠遠望見楚軍之中,令尹子重旗幟隨風飄揚,于是向晉侯奏請道:“主公請看,前方紅旗之下,便是楚令尹子重之坐駕也。昔我出使楚國,子重問我晉國勇武何所表現,臣答曰‘好以眾整,又好以暇’。今兩國交兵,不通使者不謂‘好整’,不守信諾不謂‘以暇’,我欲送美酒于楚令尹于戰陣,未知主公允否?”晉侯聞言一怔,繼而大笑準請。欒鍼大喜拜謝,乃命家甲四人,車載美酒佳肴,持使節直馳入陣中,往見楚令尹子重,再拜言道:“小人家主欒鍼,不敢忘卻昔日‘好整以暇’之諾,因身為寡君車右,不能親至,特命小人饋贈美酒佳肴,以奉貴客。”子重笑道:“欒鍼不忘昔日戲言,可謂君子。”乃留酒遣使,擊鼓以戰。
此戰自晨至暮,楚軍受挫后退,王子筏被俘,楚共王被射瞎一目;鄭成公敗逃,大將唐茍斷后戰死。眼見日暮天黑,兩下收兵,各自歸營。楚共王不顧左右勸諫,忍痛說道:“晉人以為寡人傷目,必然不備,來日偷襲,必獲全勝。”司馬子反奉命,乃補充車兵步卒,修繕甲械,清理戰馬,命來日雞鳴傳餐,整裝列陣,天明前便施突襲,進攻晉營。一切安排就序,疲累欲死,不能入睡。部下憐其勞累過度,獻以美酒,則飲醉酣眠,沉沉睡去。
然而楚共王心意,卻被苗賁皇早就料著。于是入諫晉厲公,今既已獲勝,不如施計打消楚王復仇偷襲念頭,逼其退軍。厲公乃從其諫,便通告全軍道:“楚軍來日侵早必來劫營,各軍務必作好準備,設伏以待。”并故意放松對楚國戰俘看守,使其趁夜逃回楚營,報告楚君。楚共王得知晉軍已有準備,并布設伏軍,心急如焚,立即召見子反討論對策。未料子反因布置軍務過度勞累,醉酒酣眠,呼之不醒。楚共王無奈,又恐晉軍來襲,只得命令三軍拔營,趁夜向南撤退。退到瑕地之時,子反酒醒,未待楚王赦免,便為令尹子重逼令自殺。
鄢陵之戰,至此以晉軍勝利而告結束。時為周簡王十一年,六月三十日,晉軍進占楚軍營地,食用楚軍所留糧草,休整三天后凱旋回師。此后未久,晉厲公在宋國沙隨重會諸侯,謀劃再討鄭國。于是晉、齊、宋、魯、邾聯合伐鄭,繼而討伐陳、蔡二國。鄭伯以子罕為將,抵御諸侯聯軍;而子罕以避實擊虛之策,出兵夜襲宋、齊、衛三國軍營,三國之軍先敗,于是晉軍無功而返。次年春,鄭國子駟主動進攻晉國虛、滑二邑,衛國出兵援晉。同年夏,楚國遣公子成、公子寅領兵北上,助鄭擊晉。此后晉、楚交攻,皆都圍繞鄭國進行。
鄢陵之戰,是晉楚爭霸戰爭中,繼城濮之戰、邲之戰后最后一次主力軍隊會戰。此戰結果,標志楚國對中原爭奪走向頹勢;晉國雖然借此戰重整霸業,但對中原諸侯控制力亦逐漸減弱。此戰并無贏家,其實兩敗俱傷,此后中原更無霸主。鄢陵之戰是因爭奪鄭國而起,但晉國雖勝,卻并未征服鄭國;戰后又多次伐鄭,楚國也多次出兵救鄭,便成亂局。晉厲公鄢陵勝楚,自以為天下無敵,驕侈愈甚;士燮逆料強敵楚國既消,晉國必亂,由此郁郁成疾,不肯醫治,并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幾病卒,子范匄嗣其爵位及封地。士燮實乃圣人之見,其死未久,晉國果然爆發內亂,且一發而不可收。由此便說其亂,自胥童開始。
胥童乃晉國大夫,姬姓胥氏,胥克之子,以其奸佞便給見寵于晉厲公。早在晉成公六年之時,郤缺當權,謂胥克患有蠱疾,因此罷免其官職。蠱疾者,今之精神病也。胥克從此成為世上首個被宣布患有精神病者,家族亦因此而敗落。胥童因此深恨郤氏,諂佞晉厲公者,是欲利用君權報先父之仇也。彼時三郤(郤锜、郤至、郤犨)權傾朝野,張狂霸道,晉厲公亦陰恨郤氏之專橫。故此胥童便與晉厲公一拍即合,并為其出謀劃策,尋隙谫滅郤氏。
此日朝議,胥童見三郤不在,乃趁機奏道:“鄢陵之戰時,郤至已圍鄭君,卻并車私語多時,終解圍放鄭君而去,其必有通楚私情。今楚公子熊茷為我所囚,一問之下,便知其實。”厲公答道:“即依卿奏,命卿去問熊茷。”胥童便至禁室來見熊茷道:“公子若欲歸楚,當依我一事。”熊茷喜道:“惟命是聽。”胥童遂附耳叮囑,如此如彼,熊茷應允。由是自監中修書,寄送于晉厲公道:“貴國郤氏與楚國子重交善,屢有書信相通,言君侯無道,人心更思襄公。郤至欲奉襄公之孫周為君,以事楚王。臣欲求歸,故以此聞于君侯!”書中暗表,晉襄公庶長子名談,自靈公即立,避居于周,在卿士單襄公門下。后在周娶妻生子,故名曰周。自靈公被弒,人心思慕襄公,是厲公最陰忌之。由是厲公覽書大怒,殺機頓起。
忽一日,晉厲公飲于內宮,欲索鹿肉為饌,使寺人孟張往市中購之,遍求不得。便在此時,郤至自郊外載鹿于車,從市中而過。孟張上前攔住車駕,說明國君欲購鹿肉為饌之意,并徑直上前取肉。郤至非但不與,反而大怒,彎弓搭箭,將孟張射死于市中,然后載鹿歸府。孟張從人奔回宮中,具報于國君。厲公聞報大怒,說道:“晴天白日,朗朗乾坤;當街殺我寺人,季子何欺孤太甚也!”遂立召胥童、夷羊五等共議,欲以當街射殺君侍為罪,逮捕郤至。胥童進言道:“主公不可!若擒郤至,其以家甲拒之奈何?且郤錡、郤犨聞而必叛,則當年趙穿弒君之事,今日當重現矣。依臣之計,不如將三郤一并除之。”夷羊五趁機附和道:“臣部下見有公私甲士數百人,若以君命夜搜三郤府宅,可保必勝。”話猶未了,早有一人笑道:“今郤至身兼司寇,郤犨又兼士師;三郤家甲倍于公室,若依公策,我群臣皆都休矣!”正是:最忌聲勢漲天日,便是滿門遭禍時!欲問何計斬郤?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