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拉的那句話，是情不自禁地說出來的。
沒想到莫桑聽完就沉默不語，臉色稍顯陰沉。
“難道被我說中了？”
羅拉斜著眼，時刻觀察著對方的臉色，腦中陷入短暫的思考。
她在心中重新定義面前這個人的身份。
和外界的很多大人物有著信件上的來往，對于生態的運轉有著遠超常人的理解，卻不知因何原因，愿意住在這種簡陋的住所中，靠著謄抄任務賺取的微薄酬金度日。因為吃著還不如一般村民的食物，身體也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而顯得異常消瘦。
除此之外，他對于龍津院沒有向外公布的內部消息，似乎十分的了解。兩者之間，肯定是有過密切的接觸的，或許說這就是他會住在這種地方的原因也說不定，所以才說了那樣的話。
“我和龍津院沒有矛盾。”
羅拉愣了一下，腦海中的猜想突然都不重要了，因為面前那個很好說話的人消失不見了。
莫桑的臉色從未有過的可怕，語氣也十分冷漠。從昨天認識到現在，不管羅拉做了什么事，都未曾面對這種冷冰冰的語氣。
生氣了。肯定是生氣了。
忽然意識到這一點，讓羅拉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她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莫桑的下一句已經將兩個人的距離，隔得更遠。
“你認為我救你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
“如果銀龍王沒有影響到附近村子的安全，我沒有必要冒著風險，讓一個陌生人住在家里。能夠被調查團定義為禁止狩獵的怪物，能力沒有表面那么簡單，你太低估它們的影響力了。”
羅拉只是嘟噥出一個字，就被莫桑冷漠地打斷了，話語的內容多少令她有些緊張。
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說前面的這些話已經讓羅拉不知所措，莫桑接下去的一句話，就顯得更加的突兀。
“想成為第一個狩獵古龍的人，想要被永久寫進書里，你是希望我幫你達到這樣的目的嗎？”
簡直是一把刀。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羅拉不相信脾氣始終不慍不火的莫桑，會說出這么傷人的話。
羅拉的鼻子微微發酸。因為上面這種事情，不管對哪個獵人來說，都是一種根本上的否定。沒有人會討厭被寫進書里面的榮譽，但是這絕對不能是一個獵人行動的前提。
“十幾年前有一頭未知怪物襲擊了一個村莊，一夜吃光里面的人然后不知所蹤，事后龍津院把它定義為古龍種，沒有討伐的打算，只是驅散了附近的人，但是七年后它出現在了其他的區域，又吃掉了好幾座村莊，然后再次不知所蹤；
有一頭被龍津院定義為古龍種的怪物，不定時會襲擊人類的聚集地，而且專挑人口多的大城市，龍津院到現在都不能摸清它出現的規律，只能在災變發生的時候進行緊急的轉移……
如果龍津院不做出改變，這樣的事情會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難民也會越來越多。我想要找到解決的辦法，不管多危險的辦法我都會去嘗試，至于會不會被寫進書里面根本無所謂。”
或許是那句話真的太傷人，或許是說那句話的人是莫桑，羅拉神情激動地回應了很多。
莫桑想了想，難以正面回答，只能反問：“你有吃過難民的食物嗎？”
“這，我沒有，但是……”
莫桑再次打斷她：“他們住什么地方，有實地去了解過？”
羅拉垂下頭，沒有回答。
“什么也沒了解過，就大言不慚說自己能夠幫助他們，現在的結果是怎么樣呢？如果你真的想要幫助他們，可以做的事情明明有很多，何必只是盯著最高處的榮譽不放。”
對話里面的內容，讓羅拉的注意力分散到周圍的環境以及書架，不由泛起難以言明的心情。
按照他的能力，肯定是受人陷害，才會住在這種地方——羅拉本來這樣認為。
但是或許是我搞錯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陷害，也沒有人有能力可以去陷害他。對于他來說，住在什么地方、吃著什么樣的食物，和龍津院的關系怎么樣，在社會中處于什么地位，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早就存在這一屋子的手稿和那些寄出去的信件中，應該是這樣。
與之相比，自己花了兩年的時間去準備，到頭來不僅一事無成，還惹出一大堆的麻煩。
他是因為這個在生氣吧，難道我真的走錯路了。
可是最近的幾年，古龍的活躍程度，遠比過去的任何時候要頻繁。過去很久發生一次的襲擊，現在兩、三個月就發生一起，如果這樣下去，人類還有可以生存的空間嗎？
“如果你還在打古龍的主意，以后就不要來我這里了，我什么也幫不了你。”
莫桑語氣冷淡，羅拉卻覺得胸腔中有火焰在燃燒，但是現在不管說什么都是錯上加錯。
直到握住門把時，她不經意看見手臂上昨天才刻下的痕跡，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讓我不要打古龍的主意，可是你身上刻的東西，不是比我還多啊！”
“這有什么問題嗎？”
羅拉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轉過頭，帶著哭腔這么一說。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來，或許是打算用這句話去扳回一城，證明自己正確的立場。
沒想到莫桑臉上沒有絲毫慌亂的神情。
而是鎮定自若地反問。
被黑色的眼睛不帶任何的感情，直直注視著，羅拉反而是心虛了，就連掛在眼眶上的淚水也一同憋了回去。
“沒有。”
……
初夏的天空上不知為何找不到太陽的身影，也沒有成片的云彩，只有一望無際的鐵銹色。
透過微微凝霜的窗戶，看著羅拉離去的身影，莫桑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困惑。
“哎……”
莫桑嘆了一口氣，有了一種不再年輕的感覺。
從前可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苦口婆心地勸導別人，放棄狩獵的想法。
“如果龍津院的戰略部署，是集合大陸上所有的資源，去對抗入侵人類生態的怪物，或許現在的情況會大有不同？”
羅拉講出這句話時，那一副無法言喻的認真表情，浮現在莫桑的腦海中。
說法倒是和幾年前的他不謀而合，但是現在卻清楚自然引起的災難，是窮盡人力無法改變。
不說最近幾年，活躍數量激增的古龍，引起的社會矛盾；或者是間隔六十多年后，再度從遠海傳來的歌聲；就是去年的遷徙事件，其實就已經出現許多人類無法改變的生態問題。
導致天氣異常的原因，除了浮銀龍攜帶大量滾燙海水到來之外，其實還有風向的轉變。
正常情況來說，臨海的那一片區域，每年的六月過后，都會盛行離岸風。
這一方面會導致降雨明顯減少，影響到整個云野平原的植物生長，從而使得櫻尾龍進行大遷徙。另外一方面，強烈的離岸風也會讓底層富含營養物質的海水上翻，養活當地的漁業。
但是去年的風向，卻轉變成帶來強降雨的向岸風。這背后導致風向轉變的原因，僅僅是海水變滾燙后導致的氣壓失衡，還是另外有什么超自然的怪物在作祟，現在還沒調查清楚。
至于海水變燙而導致的蒸發加快，一開始只是認為遠海表層那些被太陽加熱過的海水，被浮銀龍一并帶了過來。直到調查人員在水中發現了一種此前從未出現過的遠洋生物。
這種生物非常獨特，既沒有嘴巴，也沒有消化系統，除了覆蓋在身體上的顯著根毛狀結構和腮之外，什么都沒有。但是當調查人員把它們放進高溫的水中，卻發現他們不僅不會死去，水溫反而驟降，反而是在冰冷的水中，它們很快死去，只是遺留下來的尸體卻讓溫度上升。
大概是浮銀龍的移動，把這些不明生物帶到了附近的水域。一開始到來的那些用尸體提高水溫，為后來者構建出一個適合它們生存的生態系統。從這一個角度來說，就算浮銀龍離開，這些生物似乎也能通過不斷的繁殖留在這里。想要把它們趕走，實在是無從下手。
“人類在自然面前顯得太渺小了……”莫桑躺到床上，對于龍津院的做法，心中還是認可的。
一夜未睡的他躺下的一刻，也把謄抄任務沒上交的事情給忘了，不知不覺已經沉沉睡去。